一
这一次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浊黄的洪水已经越过水位警戒线,像归厩的羊群一样,开始漫进临江的地势较低的街道。平缓的水面上,泛着五颜六色的清冷的光。光在流动。他醒了,赤足走到窗前,黑暗中摸索着用木棍撑起挡窗板。江风很强劲,刮在赤luo的胸膛上,皮肤瞬间变得又滑又凉。江面上黑黝黝一片,潮水声不绝于耳,有着万马齐喑的阵势。他又转身到临街的窗前,做着同样的动作。风的通道打开了,房间不再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实体。
风在房间里自由出入,溽热渐渐消散。片刻过后,他猛一激灵。他看到了一片突如其来的大水。他惊恐不安地摇醒床上熟睡的女人,声音发颤、急促。她双眼楞楞地望着他,她说她知道,并且疲倦地笑了笑。他瞧不清这些。在床沿上嘟噜了几声,便回到床上。凉意从皮肤上泛起,他的手轻轻覆在她腰际的凹陷处,有一股不易察觉的,但他很熟悉的热气正在进入他的感觉。他们躺在没有差异的黑暗中,呼吸着彼此的气味,接着,断断续续的、略带压抑的呓语来到他的耳畔。
在此之前,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女人穿过雨中的傍晚,阒无一人的大街和大桥。时而行色匆匆,时而镇静从容。那副眼袋很重的脸孔,无人见过。她的头发乌黑浓密,被一条紫色发带随意地束住。她化了妆,眼睑上敷了一层银粉。
整个世界如坟场一般死寂,全城人都龟缩在阴潮的室内,他们疏懒迟钝,一语不发,好象厄运当头。经过江桥上时,她曾俯身下望,饶有兴味地打量这片暗藏杀机的洪水。江桥下,水已经淹过了桥墩,正声势浩大地向东方奔涌。傍晚的光线暗了下来。
她来到临江的这栋老宅。房子的建筑式样和别的相同,临街的木门苍黑,凹凸不平。从二楼窄小的木窗口可以看见江桥。但他没看见她,除了雨雾。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来,这仿佛是一个谬误。故事自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
两个性格单调的人物,对此毫无察觉。他神色厌恶,她的出现没有让他产生任何欢愉之情。
片刻后,他又惊坐起来,所有的动作都停顿在瞬间。他不得不再次叫醒她,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可怕的事实。但她似乎已超然于事外,仍漫不经心地侧躺着。这时,外面突兀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在暗沉的雨夜里嘹亮无比,似乎在呼喊某个逝去的生命。她坐起身,屏气凝神,侧耳谛听,等待着下一声的到来。她想辨出这个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但这突兀的喊即便出现了一次,随后渺不可寻。她说,这孤独的声音像是她发出的,现在,她想让它再来一次。他抱住了她,语气惊恐地说,真是个疯子。
隔了片刻,街上出现了众多的声音,它们混杂,互相纠缠,每一种都蕴含着惊慌之意。还有一些苍老的、撕肝裂胆的声音,从体内最深处窜出,使得胸腔震动不已。那是在呼喊自己的亲人。他们在倾听。
她说,这些声音和第一声迥然有别,前者是逃离之声,是活着的;后者孤立无依,不为世界所容,它一出现,即告死去。她为此感到深深地失望。
人群纷纷向高处逃去,他们已是惊弓之鸟,慌不所措。房子家具统统弃下,只把心律还在跳动的生命带到安全的地方。他问她是否现在就离开这里。她平静异常,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她说,灾难既然来临,那是谁也躲不过的了。外面的嘈杂声还在持续,但已有减弱之势。他们正在离开,他们看到了活的生机。她希望他镇静一点,如果他克服不了恐惧,就躺到床上去,用被单把头蒙住。
他说她这么做,简直是疯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突然间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弱小在她的目光下,一片赤luo。她要留下,留在这个岌岌可危的房间里。劝告、辱骂都无济于事,这么决定了,就不再更改。
洪水从山谷里奔涌而出,在平地上汇集,裹挟一切。肆虐过后,沿江两岸会泥沙堆积,光秃秃的空无一物。他在战栗,她发现了。抱着我。可是,很快他又甩开手,说不行,还是不行。她说,不用担心,我们已置身于洪水中间——也即是故事的高[chao]所在。声音如此忧伤,已不适合于让人听见。
“故事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谁也不应该私自离开。”
像以前做过的多次那样,他向窗外眺望。昏暝中的背影,似乎被一片来历不明的悲痛所笼罩。他什么都不想。也许有过关于洪水的念头,但一闪即没。她习惯于从背面或侧面看他,自以为看到了一些新奇的细节。她问:
“你的厌恶从何而来?”
他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但没理会。这个窗框间的形象,没有生活的气息,没有对爱的需要,仿若一座冷冰冰的以痛苦为主题的雕像。江水的湍流声充弃室内,绵延不绝。她突然恐慌起来,他的身躯不见了。他已经不存在了。
黄昏逝去,黑夜从天而降。在黑色巨翼毁灭性的拍击下,他们暂时忘了谈话。
四周静了下来,雨声显得更加骤急,如果仔细去听,还是可以听到一些微弱的人声遥遥传来。他说,人走光了,就像剧终散场一样,这片街区大概只有他们两个独自留下。真是两个疯子。他推测自己的留下,绝非仅仅因为她,肯定还存在别的原因。他不想说,更不打算跟她说。她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暗夜阻断了目光,但是他们能互相看见。他是否不再害怕?他说是的,是这样,而且疲惫不堪。他羞愧而笑。她说:
“我这么冒失地闯来,是否让你感到不自在?”
“是的,生活中通常有这类问题。”
他告诉她不要见怪,他一直是这样,为这类问题所困扰。大概——他想——也许是他身上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落寞。光源切断,刚才还亮着灯的房子沉入了黑暗,好象洪水已卷走了它们。人们在高地上哭体、顿足,绝望地看着黑洞洞的江面。他真想为这些善良本分的夏日居民痛苦一场。他对她说:
“这些人在卑微的生活中精打细算,却不了解那些非常突然的事件。他们血液里没有这种秉性,面对灾难来临,总是束手无策。于是,他们积攒下的财富会统统失去,到最后,变得一无所有。但下一次,他们仍不以惨痛的教训为戒。事件开始重复,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奇怪的是,谁也不对此感到厌恶。他们重复了徒劳,因而他们变得悲壮。”
这间二楼的居室空间不大,里面的家具崭新、精致,摆放得恰到好处。它们符合潮流,缺点是呆板,缺乏想象力。这一切都不显眼,显眼的是垂挂着的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她没到来之前,窗帘在白昼也一直拉上。她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之束起,让光线进来。他从没阻止过她,甚至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不会多看一眼。她问他为什么要挂这么厚的窗帘,他说他哭的时候不想让别人听见。
她说,在江边的一栋古宅里,有个男人如此生活着,的确让她感到神秘莫测,她会对这个男人产生欲望。不过,这是后来的事。
现在是雨季,潮湿无处不在,糟糕的天气,使得心情难以回升。她不得不来到户外,寻找一个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和他一起度过雨季,然后等云母般的阳光缓缓降临。她行走在凄惨的黄昏里,孤苦无依地哭号。因为一旦找不到这个人,她就会被一种没落的情绪杀死。
像一句迟早要应验的谶语,她说,自己描眉画目,修饰得整洁干净,过于漂亮,接着来到这里,和他过夜,然后死去。但不是人们常说的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那种情形。享乐过后,她总是很绝望,很虚飘,总想到死,好象她来就是为了瞧清这享乐后的死亡。
他说,这是时代的诟病。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这种体验。为了他善意的慰藉,她勉强一笑。
她要求他现在就来,把握她的肉体,她的每一次震颤。在洪水的眠床上,在死亡的窥伺下,无所顾忌地来。来。让她闭上眼睛,看清那张表情扭曲的面孔,黑色的欲望,认识暗夜无可比拟的美。她说,那是一种力量,与日常所见的不同,它是恐惧中的恐惧。他哭泣。他不敢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他承认自己是胆怯的,他为无能力而歉疚。
她也哭。她想到自己随时随刻都可能死去,而有些事却永无可能。现在,将不再有人知道滞留在这片街区的两个人物。他们已被遗忘。抽噎声渐消,她离开他,坐到临街的窗户底下,身子蜷缩一团。他还在小声抽泣,好象除了哭,他一无是处。
水是这个虚弱的季节里唯一生机勃勃的物。她从城西——江的彼岸——过来,遭遇到它的颜色、形态、质地,并为此深感悲戚,它使她想到自身。说来也奇怪,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上个季节也不认识他,但现在——她说不下去了。
“这种短暂而致命的相遇,在哦还是第一次,我所做的,已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存有同样的疑问,他说:
“这种事谁也解释不清。”
他尽量不去看她,嗓音压得很沉。她的呼吸逐渐趋向均匀,大概快要睡着了。即便睡着以后,身体各部位仍旧保持着警惕。这个悒郁而胆怯的男人,会把她抱离房间,抱到高地上。他会这么做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已耻于活下去。那双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她。
他说怕她睡着,那样,他又会孤单一人,就难以克服恐惧的袭扰。可能会冲出门去,冲进黑暗,亡命奔跑。夜已接近尽头,曙光从东方射来。这个季节,昼长夜短。他放下挡窗板,室内重陷于黑暗。从挡窗板四周的缝隙透入的光,有点发蓝,这是光的成长期。他告诉她洪水还在上涨,已淹过了一楼的门框。现在上涨的速度减缓下来,但暗藏的力量比先前更巨大。有些老宅的墙面坍塌下来,依他看,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他们置身的这一栋。
她问他们度过了多长时间。他想了一会,说,估计四五个钟点左右。他还说第一夜已经过去,是否离开。她说不。他在等待下文,但她什么也不说了。
街上传来突突的马达声,有人在拿着喇叭喊叫。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像事先约定好的一样,同时沉默。救生艇驶过,声音远去。没隔一会,有回转过来,接着再次远去。她说,这只船是否是江桥下的那只。他说不是。那一只是用作漂流用的,靠人力划动。
她想起来了。她曾见过一些外地的游客在那只船上大呼小叫,他们划桨的动作很笨拙,别扭,但谁也不在乎,一快乐就顾不上别的了。她说在这条没有急流险滩的江上漂流,没多大意思。倒是现在,挺适合这种刺激的游戏。
他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渐渐地,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再次互相注视。她说:
“这一切都和船有关。”
“是的。”
码头上一派宁静,房子疏疏落落地占据了整片山坡。落日缓缓西沉,远天流彩,黑石墩发着湿亮的光。没有风掀动水纹,江面平整如镜。
候船室的大门背向江面开着,街道洒满了一地赭黄的阳光。因为炎热,很少有人在外面走动。朝着江面的那堵墙装有几块宽大的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江面很空旷。几只破旧的木渔船泊在岸边。客轮还没有来。有几个中年人烦躁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并不时高声说上几句。他们是游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另一些人不为所动,依旧阖眼假寐。他们是本地人,他们准备回家。
此时,一个头发短短的小孩略有些迟疑地走出门去,他还不敢走太远,就站在门前的阳光里。从后面望去,他全身周边镶着一道耀眼的光芒。就在这一刻,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期响起。好象小孩走出门去,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声音似的。几个男人好奇地探头四处张望,搜寻声音的来源。客轮还没有抵达。
男人坐在面朝玻璃的那排坐椅的中间,看着金黄的、微微晃动的江水。现在外面有了一丝风。他良久未动,仿佛和背景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这个时辰的场景就应该是这样,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码头上出现了一些工人,他们在搬动货物,嘴一张一合,隔着玻璃,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律腰粗膀圆,脸色黑红。他站起来,准备离去。
一里之外的汽笛声传到这里,依旧雄浑有力。大厅里顿时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到玻璃前观望。脸上笑意流动,没有别离的苦痛。这是短程航道。他又坐下来,他并不哪里,他有着一副阴郁的面孔。
经过短暂的喧闹后,大厅复归于平静。船身在阳光下异常的白,白得令人心碎。那几个中年男人片刻后在甲板上出现,个个脸上一片明亮。这艘客轮已是最后一趟,另一艘在半个时辰前离开码头,顺流而下,它们在江面上曾瞬间交错而过。这都是些小客轮,在这条江上已经运行多年。
在轮船抵达的二十分钟后,有一个女人从大门进来,步态优雅从容。她身着紫色衣裙,脑后扎了一束马尾松,它在样下轻盈地跳动。其实,这个女人已不是很年轻,因为背对着光,所以让人错以为那张白得朦胧的脸光润鲜嫩。
她走到宽大的玻璃前,和他一样望着江面上的那艘船。她的发带也是紫色。她对紫色情有独钟,他想。他们俩许久未动,像两个随意摆放的物体,谁也没去看谁。但是,谁都知道,这两个物体也会有另外的一种摆放式样。现在,那个女人向他款款走来,她必须告诉他一件事。他在等待。
在内河的航线上,在各大洋之间,轮船终归是伤人心怀的。人们上船远去,离开亲人和朋友,把土地远远抛在身后。汽笛声响彻天宇,声声催促起程。在这凄厉得让人心颤的告别声中,人们挥手、回望,这个过程撕碎了固有的联系。出门在外的人最见不得这个场景,他们会悲痛欲死。轮船驶向陌生的港口、湖泊、大海深处,一去不返。
在这条江的上上下下,每当轮船出现,沿岸的人均会停下手里的活计,默默注视它在河道里踽踽而行。如对待一场神秘庄严的仪式,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何地,一直目送它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离开码头,旅人们一时半会还不会轻松起来,但慢慢地,他们就会从离别的悲痛中抽身而退,于是生机回复。男人们喝着酒,大声交谈,谈生活的境遇,风流趣事。女人们常常凭栏远眺,变得沉静,不想说话。旅程使他们疲惫不堪,他们通常会看着沿岸的景色沉沉睡去。在这片移动着的小小陆地上,也会发生一些故事。有人相遇、相爱,旅程结束后各自分手、离开,互不牵涉。另有一些人,会在余下的岁月里长久想念。相对于那些不动的苍凉的陆地,轮船是太弱小了,简直催人泪下。和它有关的故事也相应地失却凝固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游移、脆弱,难以持久。没有人谈及灾难、死亡和呼救,没有人。因为一旦这些发生,故事也随之消隐。
“船已经走了。”她不是看着他说,她的目光仍落在江面上。大概即便没有他这个对象,她也会这么说的。
“是的。”
“汽车也开走了。”
“是的。”
对话简短平静,好象没这回事一样。她最后问他呆在这里是否因为炎热。他这回笑了。她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所以她也笑了。然后他们又相视而笑。他这才想起,她的嗓音有点干涩,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她正在旅途当中。接下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把这意思告诉他。他说他明白,这种事开头总是这样,没有中心地泛泛而谈,无关痛痒。
码头位于这条江上游的最顶端。晚上不再有船只抵达,入夜后大厅的大门会锁上。这是个小地方,这是个小码头。他们一起来到外面的阳光中,一起穿过街道,回到旅馆。也许途中她还说了似曾相识诸如此类的话,他没太在意。人们初次见面总是这样,找一个引子,无论是陈旧还是新颖,最后总是互相介入。他只说他经常碰到这类偶然的事情,他为此苦恼。
第二天,他们上了同一辆车,回到八十里外的城里。结束了摇摇晃晃的行程,来到江岸上时,身子很虚飘。但他们没在外面逗留多久,他就把她带回江边的这栋古宅。亲吻、抚摸,冰冷的抚摸。紧闭双眼,忘掉房间的形状,淡淡的光线,忘掉自己的躯体,或沉默,或谈话,嗓音低缓,悱恻伤感。他们同时感受到一种绝望的力量的胁迫。然而他们是自由的,纯粹、透明,只是难以为继。
这个双目清澈的女人总是哭泣。她说,这一切来得未免过于荒唐,让人猝不及防,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弄死自己。
“你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似乎我们已认识多年。”
“不可能。”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也许他想到对她这样不太恰当,他的表情开始松弛下来。他说:
“这可能是你耽于忧思,所以免不了会有这种感觉。”
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在思索。她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我在这条江上来来回回多少趟了,却从未见过你,在城里也没有。”她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口音南腔北调的。他说他是当地人,并反问她为什么会在码头上出现,她又从哪里来。他知道她不是当地人。她说,何以见得?他有什么理由认为她不是。他说:
“当地人从来不穿这种颜色堕落的衣服,你的这一身装束简直令当地人鄙视。”
她笑了。她认为他言过其实,而且不必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有点难堪,微红了脸。她说她就住在城里,在码头上遇见他的时候她刚度假回来。她是游客。她反复看他。突然间,她觉得有必要指出他那副缺乏阳刚之气的形象。他大概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反驳。她有些得意,好象找到了一个可以制服他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她说:
“像你这样的人,竟然拥有一副少年的形象,真是不同寻常。”
他有点恼怒,这种话谁也不爱听。他避开她的目光,顾自睡去。
天色半明半暗,外面依旧风狂雨急,挡窗板发出嘭嘭的撞击声。他走上前,打开一条窄窄的缝,然后把窗帘拉上。她说身处这里,好比呆在冲印间里,而那些所做的事,就可以称之为暗箱操作。转身时,椅子拌了他一下,他非常粗鲁地将之一脚踹开。她一时楞住了,她问他是不是想离开,如果他愿意的话,她不会阻挡。
他说,请她放心,他只是有点恍惚,不能集中精力。她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这件事自一开始她就不明白,但是——她想——某些部分或细节还是能让人明白的。他们不得不谈话,若是沉默的话,他们就觉得自己渐渐冷却。他谈那艘周身斑驳的白色小客轮,沿江的风景,以及漫山遍野的、叶子肥厚的枇杷树。她听着,偶尔,她也谈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某桩往事。
她的皮肤如绸缎般细腻,让人无法肯定她的实际年龄。他想弄清楚这一点,但是她总笑着掩饰。对她来讲,年龄从来就不是主要的。她说,这种相遇只能发生在一对年轻男女之间,在故事中,人人循感觉而行,轻松跨越模糊和清晰,真实和虚幻的界限。她让他放心,她是年长于他,但也不会大得让他无法忍受。仿若被人瞧破了心事一般,他羞愧地低下头去。
旅馆的大门朝着码头,这里的地势较高,即便是在一楼,下面的一切也可尽收眼底。夏夜的潮声空灵轻柔,仿佛在风中上下拂动。在这条江的上下游,像这样保存着古建筑风格的旅馆有多家,同样的窗骨,同样伤心的旅人。在静谧的夏夜里,他常常听到一些女人有所抑制的哭声。他不知道她们是谁,为何哭泣,她们又处在一个怎样的背景当中。入夜以后,会有犬吠声猝然响起,这些不同生物的声音,都因夏夜而发。一年四季,住在旅馆里的客人寥寥无几,有时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但大门每天依旧早开晚闭,门庭擦拭得干干净净。它们慰藉了出门在外的人,已经当地那些从来不出远门的人。在一个小地方,一个时间流动得缓慢无比的码头上,旅人匆匆而过,让人不胜怀念。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问她是否单身,她说是这样。他依旧不动声色,但每说一句话,内部的忧郁就一览无遗。她说,家庭和孩子的事她经常想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也不工作?是的,不工作。那他是否会因此认为她很富有,整天过着一种衣食宽裕无所事事的生活。他说他从没有这样想过,也并不好奇。
整座旅馆的门户洞开,室内流动着凉风,带点甜味。盗窃、抢劫、杀人的事很少发生。谁也不必为此害怕。码头上老人孩子席地而睡,只到晨曦微露。他双手抱胸站在窗前,表情若有所思。她坐在床头,瞧着那只搁在小柜子上的手,它在灯光下沉睡。这是一个关于谈话的场景,内容涉及什么,无人知晓。人们对一对年轻男女的相遇习以为常,对某个窗口彻夜不熄的灯火习以为常。
然后他走上前来,目光、躯体、动作是陌生的,她却无力抗拒。也许她和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就早有心理准备,也许在相遇之前,在她还是名少女时,就已料到今天的局面。
她说,她已经不能听见外部的声音,也感觉不到真实。
她是否已经死了。虚空无处不在。
他说,这类以轮船为背景的情恋故事曾有人写过,但这一个有所不同,因为——它是发生在码头上那座空旷的候船室里。轮船和故事也不是毫无关联,它始终保持着道具的身份,在故事这片广阔平坦的空间里,它始终在场,轮船是联系,是行动,同时也是远方。
他说,在故事里,并不存在更多的人和事,也没有显见的脉络,没有因果必然,而且景物单调,色彩压抑。
他们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一起聆听屋瓦上的雨滴声和一墙之隔江水的湍流声、拍击声。恐惧在两具沉静的躯体四周逡巡一会,没有一道缝隙可供它进入,它默然离去。对于一对执意求死的女男女,命运破天荒地顺从起来。她洁白如鹤,是这个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奇迹。她希望他释放自己低沉的嗓音,不要吝啬,让谈话继续,让她知道,他还没走,还在她身边。他说,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他发现,每次谈话告一段落,他对自己说了什么一无所知。
他一脸歉意,转过头去。这是一个不知爱为何物的男人,时时逃离,无法抵达故事的中心。即便外面大雨滂沱,但在这个古老的房间里,闷热依然存在。他们赤luo着身子,互相不看对方,黑暗把目光冻结起来,使之难以离开半分。
有一刻雨不再那么急切,她听出来了。她打开窗户,外面汪洋一片,江岸田野统统消失不见。远处有几栋房子艰难地立在水中。那么孤独,让她潸泪不止。身后的他郁郁不乐,对外部的世界不闻不顾,那是一种小孩子式的脾气。她把弃在地上的发带拾起,重新束住头发。有必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悲悯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想。
她问他来码头之前在哪。他说,是这条江的中部——距离这里八十里外的一个叫河镇的地方。停歇了几秒,他又接着说,但后来他去了西部,现在刚回来不久。她以为他来自一个气候宜人四季如春的地方。在他的皮肤下,血脉和青草一个颜色。
“你为什么会去西部?”
他说想去就去了,没什么原因。人有时并不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这样。她不相信,觉得他像是在敷衍。她哭出声来,她说,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情。他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弄死她,她却毫不知情。他又为何回到这里?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希望他能说出来,说是为相遇而来,奉上天的旨意而来,哪怕是敷衍也行。
他说,他是为了老宅出售的事而来。他的父母已不在人世,老宅也空置了。为了这件伤心之物的去留问题,他很矛盾。因为一旦卖掉,他就再也没有回来的理由。和她相遇的那天他正准备到城里去,由于客轮的晚点,他没能赶上最后一趟车。后来在大厅里,他看到了她,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那这栋房子是怎么回事?”
他的解释很简单:写作的场所。他说他在写一个关于遗忘的故事,但这次相遇却不在他的虚构之中。她问他西部是怎样的。他说是一种感觉,或者是一种体验。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些,别的他也不清楚,因为他把握不住。就像现在,他和她同处一个房间,却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停止哭泣,眼神忧伤。
二
她想起那天在码头上的旅馆,他说的是同样的一番话。她说在候船室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期待着某种结局的到来,好象她能未卜先知一样。她笑着问他是否想过死。他说他每天一睁开眼,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词。但他是活着的,所以根本不知死为何物。他的写作也同样是一种绝望,一种羸弱无力的反抗。他们背转过身去,再次沉默。
洪水漫漶,使得整座城狼狈不堪。有些地段的市场仍然开着门,悬铃木和竹林绿得浓酽,一些人影穿梭在其中,提着菜蔬。她在这里生活着,和他们一样,却又被排除在外。她不明白这种相悖和矛盾。在城区里,她感到她的灵飘荡在半空,无所依靠。生命的痕迹轻淡似无。现在,她像雁过无痕般,掠过他的生命之镜。常常说不上几句话,她就一脸悲苦,不知所措,目光茫然地看着墙壁,看着这个和夜色相濡以沫的男人。
他心里空无一物,只想睡去,忘掉一切,忘掉眼前这具白得朦胧的躯体。由于溽热,某种恐惧,睡眠总是不能如期到达。即便来了,也很短暂。
她说她很忧郁,每天惊恐不安,总担心有莫名的不可逃避的灾难降临头上。
是死亡。他的语气很坚决。
她嚷了起来,尖叫着说不是。他盯着她的脸,刹那间,她的眼里出现了两点湿光。那是什么?他语气松了下来。
她的眼光四处躲闪,怯生生地说:
“可能是爱情。”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形状仿若一件揉皱的衣服一样漫不经心。他不认识床上的那个人,只看了一眼,他就感到眼皮如一颗饱满的水珠往下坠去。他合上眼紧了紧双肩,地板上的凉意渗进皮肤,他发出一阵战栗。他依在船舷上看着慢慢被吞噬的远方,一只悲凉的巨手不失时机地把他攥在手心。可能,孤独首先是从形体上衍生的。为了这一念头,他情愿蜷缩在地板上,一直到死。
她失望于他面对孤独时如孩子般的惊恐和不知所措。她说,我们都是泅泳过孤独海洋的人,在爬上夜空下荧荧发亮的沙滩上时,却发现自己都裸立在刺骨的海风中,鱼腥味弥漫着,那就是孤独的味道。她说这话时神情悲戚,身上紧匝的紫色衣裙也散发着一种死亡的光泽。她问他他们之间还需要爱情吗?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的笑像诡异的磷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长叹了口气,轻细的声音四处流散,在这个水中的房间里,在这个黑暗如死的玻璃缸内。她将两条细长光洁的腿竖立在房间中央,手捞起一只有着梅花链的黑皮包,很快转身离开。他把花瓶从窗口扔了出去,它们坠地、破碎,声音和着她远去的脚步声。透明锋利的碎片呆在房间以外更大的黑暗里,他靠着墙,慢慢滑下。他嗅到死亡并非是一种腐败的气味,而是类似于她的体味,和衣饰上的香味。死亡也有着昂贵而素雅的香水味。他想起这些洪水到来之前的事,才明白她的那副面孔,那身紫色就是死的预兆。
她突然有说的欲望,是的,想说,无论什么,都可以拿来说。关于那次相遇,落日余晖中的码头,白色的小客轮,还有林林总总的记忆。她渴望听到那低沉的嗓音。
他保持着悲痛的形状,对她的恳求视若无睹。
她悲从心来,哽咽着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本来她可以不知不觉地离开,她没有那么做,她想看看那张疯狂而扭曲的面容。事情好象出了某些差错,死亡的洪水已提前来临。哭声并不强烈,断断续续,似乎是为了符合这种绝望的情境。他说他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从来没有。她不是他所渴望的那类人,她只是一个徒具形骸的女人,不存在实际的内容。他还告诉 她不要为了偶然去爱。
然后——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浩浩荡荡的大水,有个彻底意义上的夏夜。她已睡着,哭泣让她身心疲倦。
江水铺排而去,柔和起伏,而下面暗流的力量却强大得超乎想象。雨时断时续,水停止了上涨。故事却没有因此结束,趋死的速度也没有减缓下来。透过窗口,隐约可以看到对岸高处有一些正在彷徨的人,还有白墙和树木。她问他一些城里发生的事,他说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刚回来,也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在她看来,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万般事皆不放心上,永远留在生活的边缘。他的颓唐让人心动。
他说,是她那一身过于沉郁的色彩吸引了他,他在等待她的靠近。在那艘白色小客轮驶离码头以后,关于他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她微微一笑,走到窗口。在这个被称为房间瞳孔的地方,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向外眺望。这个狭窄的房间,是悲伤的所在地。他说她很美丽,柔肌玉骨。在她的身上只能看到水的线条,水的流动。他问她对这一切是否感到陌生。她说不,一点也不,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一旦他们相遇,过去就消失了,所以不存在陌生与否的问题。
他想了片刻,点点头。是啊,事情就应该这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会不问情由就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去一个陌生的房间,她的神色泄露了内心的秘密。无论她怎么辩解,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他突然收声不说,脸转向布满阴影的角落。除了潮声,四周再无别的声响。这片被水围困的街区,像一座浮动的堡垒。他不再经常惊恐不安,似乎已瞧破了某些东西,死未必不是一个好去处。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她问他是否以一种小说的情节和她相处,他又是否虚构了相遇这个短暂而忧伤的故事,是否虚构了眼前这个无辜的夏夜。他说不知道,唯一能明白的就是,事情并不由他说了算。同样,也不由她说了算。
她醒悟般地笑了。经过昨夜,恐惧和黑暗,他们彼此都发觉,自己离一种真实的哭泣实在是太远了。从来不为人或事哭泣,只为哭泣而哭泣。内心已死,毁于逸乐,互相怜悯,有着物的习性。她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她房间里面。
她告诉他,自渡口那一夜后。她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过整片安静的城区,来到这个绝望的房间。激情过后,就怔怔看着如泣如诉的夏夜慢满逝去。她希望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但他呢,什么也不说。他说这里的空气很好,四季分明。
现在她有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
“我是被记忆带到了这里。”
“记忆里有一种召唤的声音,它催人泪下。”
他感到有一阵莫名的躁乱,他的情绪突然间变得很坏。他开始在房内来回走动,每一步都震得楼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些粉末从天花板上簌簌下落。她已经说出了这个她不愿去面对的谜底。在对视了一会后,他将目光收回。他说,记忆是一种生命的麻醉剂,人可以为此死去,无憾无悔。
她还在重复先前说过的一句话:她以为他们似曾相识。促使她留下的也正这个原因,她一次次的来,为了寻找一种消失已久的熟悉。他难道没有察觉?但他沉默。她以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尊重她的愿望,冷酷无情,却又让她无法舍弃。突然间,她觉得遭遇到的一切简直无从谈起,包括她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生活。他对她那一身阴郁的紫色早已习惯,丝毫也不会影响他。她的眼睛偶尔会奇怪地望着他,带着惊喜之情,这只能发生在两个相识多年的情人之间。死去一般躺着,他感到累极了,真想睡着了再也不醒。
时间以一种难以描述的速度流逝着,天色暗了下来,它的无可挽回的颓势让人看得明明白白。
光渐渐消失,黑暗降临。总是这样,一男一女,和谐、完整,于是世界诞生。他说,有一对年轻的情人被水围困,却不想离去,他们在水声中谈话,追忆,沉默,有时也互相爱抚。他们脸上都带着一副很乐意去死的面孔。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在这个场所里,什么也没有。
他们已感觉不到潮湿,身体软弱无骨,互相瞧着、笑着,好象绝望的风暴只是一个幻想,从没来到过身边。她疼惜起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子,对他的身体,他的不存在的历史迷恋不已。他问她是否听到一种声音,像小孩子的哭喊,紧迫着四壁。她偏头聆听,然后摇摇头。他的目光如此坚定,使的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于是走到房间的各个角落,继续辨听。片刻后,她再次摇摇头。这时他已不再看她,独个躲在一边,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整个人的形象陷入了阴影,在她的眼睛里消失了,还原于空气。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幻影。他的出现是生命的一次错觉。
她渐渐开始明白他那番关于颜色的话,那是痛楚的灵魂本应有的色彩。她身处紫色,神秘的笑容,暧昧的眼神于是呈现。仿佛不是她,而仅仅是颜色占有了那副情人的脸孔。他依然没有说出那个字,嘴唇分开,音节从里面跳出,击中每一只听力正常的耳朵。她告诉他城里的一些趣闻轶事,他听得很仔细,似乎从这些细节中,看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她娓娓而谈,像自言自语。对这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她记得那么清楚,让人惊异不已。他在听,耳朵张着,收集她温柔之极的嗓音。
这是夏季。她说,她不止一次这么说,想强调什么。然后一阵冗长的沉默,或者哭。在她对季节的感受力逐渐消弱的时候,她和这个充斥着夏季溽热的故事不期而遇。随后为之迷醉,疯狂,以至失却自己。他说,因为是夏季,因为一艘白色客轮在生命中的出现,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光从中流出,然后此生此世都被照耀。
他说,也许他们在某一刻已经死去,而自己却不自知。终有一刻会明白,比如现在。他突然羞赧地笑了,好象为了这种念头感到愧疚。于是双手抱头,深深埋下去。
身后远处,见到的山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光,这种光线使人感觉处在梦境当中。他面朝这个梦境,眼神柔和。更远处的山峰树木葱郁,但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整齐。他对着远处的山脉说话,语调不快,带些沙哑。这种声音适合水中的房间。他跟她说这山上的树种、落叶乔木、一年生草本植物等等。她似听非听,脸上的迷茫,恰似一个梦境。山脉的更深处,从未有人涉足的森林自由地延伸着。她很安静,这类事她不关心,只是爱听他淡淡说来。也许她并没有听,只是看他所看的:迷蒙的天空,浩荡的江面,还有隐约的白房子。后来她瞧着他的侧面,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从没有认识过他,却和他呆了一季,有过数次肉体之欢。和他如此靠近,可以闻到一股轻淡的烟草味,她嗅出来了,一股生来就懦弱的气息。
他依旧在说,讲森林里的凶禽猛兽,讲它们之间残酷的生存斗争,讲它们的消失。他不明白究竟会如何,森林的面积在减少,现在的一望无际的森林少得可怜。森林里只剩下一些小动物,山鸡啊,野狸啊——也不能常见到,人连捕杀的念头都没有了。
他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真不明白在说什么,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水向前奔流,洗掳沿岸的一切。天色已暗,没有灯光亮起来,没有人知道他们。
他说,这是诸多夏夜中的一夜,雨水垂降大地,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夜晚变得漫长无比。人们长时间呆在室内,昼夜都处在一种难以摆脱的懒散当中。那样的心情就像置身于一堆糟糕的记忆。
形形色色的旅行者也都销声匿迹,街道上空空荡荡。这时节船已经停开了。旅行者将走公路回到原先生活的地方。他说他常常注意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旅行者,想记下他们的面容。他微笑着,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说结果只有一个:徒劳。他对这些来去匆匆、风尘仆仆的身影迷醉不已。你想想看,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已经在路上!
他想起他的西部,那个不满二十岁的自己,想起饥饿、劳累、荒凉之极的心境。他说真是令人奇怪。
他的语音颤抖起来,终于收住了声。没隔一会,他猛地抬起头,说一股巨大的悲伤的情绪已经席卷了他。
她睁开眼,显得很吃惊。他别过脸去,形象也随之扭曲。然后她看到陡然变大的背影,无望的色彩布满她那双睡眠不足而发肿的眼睛。
“从这里朝上游望去,长长的江桥像一道彩虹,驾临江面之上。在春夏之交,有个白衣男人常坐在栏杆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从他的形态可以看出他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个女人,也许是绝望的光顾。我能肯定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有时他也会在沙滩上一个人走着,却从来不把脸转向这边,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脸色突然暗了。
“我肯定他非常漂亮,漂亮得使他处于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折磨。”他又把折磨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当他说到这里时,她才把脸转向他。之间的话她并未听到,她觉得幻觉重重,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是谁。
她说:
“一切全都错了,在码头的候船大厅里,我向你走近,本为告诉你一件事,然后返身离开。但是故事却自成一系,有着自身发展的线索和方向,到后来一切都身不由己。”
她仿佛再次看到那些低空飞翔的鸽子,空无一人的旅馆,听见客轮离去时高亢的汽笛声。她说是这声音让她改变了原先的打算,于是她和他一同来到大厅外的傍晚里。那时候依山而筑房的白房子温和极了,安静极了。
她说她并不是第一次乘小客轮去度假。在这个两省的接壤处,风景秀丽得无与伦比,青山如黛,小岛如珠。顺江而下,用不了几个小时就可以身处陌生的方言中,一切都是清新的、新鲜的。这样的经历每年都会有几次,富足的家庭和寻欢的情人们也大抵喜欢这片风景区。
他明白她说的,因此没有打断她的话。有些人徒步走带江水两旁山峰的小道上,背着鲜艳的旅行包,慢慢向前跋涉。这是些野外探险者。江风拂过甲板,她望着这些高处的身影,心如明镜。看着那些兴奋地挥舞着的手,她笑了。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个意外的故事在向她靠近。也许她在整个航程当中想到了某些东西,不过,那不是相遇。
相遇发生在她的意识之外。同样,他也一无所知。
这样的故事让人欲罢不能。她露出笑容,她接着说,城里的小伙子个个长得英俊漂亮,肤色有着生活于江边的人所特有的苍白。一到夜晚,他们骑着摩托车出现,载着女友在过境公路上狂奔,高声呼喊,此后又在桥墩下燃起火堆,围着火堆忘情地跳舞,喝酒,大声咒骂。也有人迷狂之极,跳着跳着,然后一转身就向江里冲去,引得众人尖叫不已。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外地人加入其中,一起纵情、狂欢,最后携带着他们中的女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
“在这批不知未来为何物的小伙子当中,是否有你的情人?”
他的表情极其诚恳。她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片刻后她说:“是的,有。他们如此年轻,我爱他们的年轻。”
“现在还时常想到吗?”
‘是的。是这样。”
她丝毫不否认。他不再问了,好象她的回答已使他满意。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突然对她所说的那些并不具体的小伙子充满了嫉妒。他想杀死他们,嫉恨让他难以平静。他走到窗前,贪婪地呼吸着潮湿的夜风。怒气稍有缓减,暗夜漆黑如墨,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室内也是如此,房间的四壁好象统统不见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正站在暗夜的核心里。他想跟她说,时间在无情流逝,衰老徐徐来临。虽然速度不是很明显,也没有把他的脸弄得满是褶子,但他感觉到了,那强大的力量无法抗拒。他说他想知道她还是个少女时是什么样的,那副容貌是否令世界惊奇。
她莞尔一笑。她说也许。也许。她喜欢他这么说。那时的她,一个人独自走在陋街窄巷里,蹭着青苔,就已知道自己是一束明亮的阳光。艳丽是后来的事,然而艳丽却和不可比拟的黑暗牵涉在一起。自一诞生起,人就沐浴在透明纯粹的光线里,此后光线越来越弱,黑暗开始寄居于身体之内。现在的她,正处于这种明暗的交界上。身体还很鲜活,心灵却呼吸着死亡的气息。她说感觉奇异极了。他闭上眼睛,她仍在说。即便他睡着了,她也依然在说。
他像昏睡很久然后睁开眼睛那样,目光定了定,然后开始搜寻她。她并不知晓,她蜷缩在床的另一头。他慢慢靠近,摸索着她的发、她的脸,然后用嘴唇轻轻摩挲着。她毫无知觉,对身体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等她从那恍如死亡的睡眠中醒来,他就开始问她:
“这是否像一场爱情?”
“也许是的。”她的口气带点犹豫,“但是谁也没见过爱情那副面孔。”他说这一切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由于阴雨连绵,气温已降低不少。她说她仍牢记那些个黄昏,那时她像一只飞翔的鸽子,停歇在这个充满绝望气味的房间里。她说爱情其实是存在的,可是一旦说出,它就隐匿了。他为她的话而笑。
三
相遇的故事时时发生,那些男男女女只要遇上了,就变得疯狂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脆弱无比。都以为自己见过了爱情,可以为此死去而无憾。他们互相说着码头下游的景色,那些颜色,她说,就像爱情的色彩,丰满、厚实。除了城区,江水,森林。他们已想不起别的事物。夜色尽头,他们沉沉睡去。他知道,再一次醒来,她会说出那个谜底的。那时,绝望的哭泣染及故事的结局,一片灰暗。即便现在他已睡着,他依然知道。
外面传来一阵令人生怖的木头断裂的声音,声音的后半截很沉闷,好象正被什么给吞咽。这是那些古宅房架的呻吟之声,在浸泡多时之后,终于塌陷在水中。他告诉她这个事实,但是她什么也不想理会。她只想短暂地睡上一会。可一旦醒了,她就很难再次入睡。
他们抱在一起,听着这夜色尽头的声音。他在颤栗。她问他是否害怕。不,他的声音也颤抖不已。不是害怕,仅仅是颤栗。他说他的身体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意识。他向她表示歉意,说每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颤栗。她开始吻他,吻夏夜里冰凉的额头、鼻子、眼睛、还有柔软的部位。她叫他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颤栗骤急起来,越来越快,在一阵迅猛过后嘎然而止。终于,他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她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贴着他的身体。他说,这是一种少年的颤栗,他以为年岁一长,就会消失。现在他明白了,它一直都在,潜伏于体内,为的是某一天爆发出来。
她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她只明白,当她抱着这具颤栗着的躯体时,她突然感到心酸不已。她在流泪。
黎明缓缓来临,外面布满了冷峻的晨光。雨似乎停了。
水势没有减退的迹象,持续多日的雨使人感到懊丧无比。呆在房间里的这对男女,保持着各自安静的姿态。这幅景象处在世界之外,透着遗忘的悲伤。她问他是否一直都这么孱弱,尤其是和一个女人相处的时候。他说也许,也许就是这样。他再次露出小孩子般的笑。自一开始,她说,他外在的形象就给了她一个假象。是的,假象,令人晕眩的假象。
她以为,在时间中夭折的某些东西又回转过来,并怒绽着阴柔之花。这个孱弱无力的男子坐在那里,透过宽大的玻璃,眺望黄昏中的水面。突然间,她全身泛起酸麻的感觉。一个声音从空气中传来,只有她听见。现在她发觉了,一切都是错觉和假象。然而她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她问他,在此之前,几多年前,他外在的形态是怎样的?手腕是否像女孩子般纤细,是不是也总是愁容满面,早有了绝望的某些特征。他兀自站立在窗户后的阴影里,一语不发。他在看她,看那张在晨光中翕动的口。他说。
他就像江边那些永不再生长的少年一样,心安理得地领受上天的眷顾。他的模样已持续多年,而且还会继续下去,一直到死。
他依然在质问她,在码头上为何向他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又随他去旅馆。她努力回想,回想那一刻的想法。她说:
“这几乎是一个没有谜底的谜。当我一走进大厅,就发现了你,你的背影,你的迷离的眼神使我觉得像是某个认识的人。而且我也看出,你对世事抱有无可名状的厌恶。正是这些促使我靠近你,我本想告诉你某件在时间中淡去的事,然后坚决地离开,不再停留。即使你想挽留也不行。但是,当我清楚地看到你的脸,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你脸上的阴影与暗藏的疯狂使我迈不开步子。事实上,当我下决心接近你的时候,我还曾想,也许能和你一起缅怀逝去的记忆。谁会知道,故事的大门早看着,于是我不辨真伪地走进去。接着,我对你的爱就出现了。事情就是这样,甚至再找不到比这更令人信服的理由了。”
她在微笑,脸上挂着几许自责的淡晕。他没问她本想问他的那件事。时间一到,她自然会和盘托出的。他只是喃喃道,因为这错误的意料外的相遇,他们会搭上各自的性命。他身上的不安已了无踪迹,他神情安静。她说:
“我们彼此从没有真正地认识过,我不知你是何人,同样你也不知我为何人。我们的结局会怎样,是生是死?是爱是恨?谁也不知晓,即便我爱上了你,但这并不是你的缘故。你的虚无使你的生命飘忽不定。”
他问她是否有过别的男人。她说是的。有过,很多,他们的皮肤都像绸缎般细腻光滑,当她的手指从抚过,心里会油然而生一种赤足走在沙滩上的感觉。虽然他们长相谈吐各异,按实质上,还是一样的。对单一的男人的印象她不是很深。就算现在她看着他,也不能阻挡她对别的男人的喜爱。她喜爱的是男人这个群体。
他会心一笑。他说他很高兴她能这么想。有一刻她恍惚起来,以为自己还在旅程当中,她问他这条江会流向哪里?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避开这目光,很快将周身封闭起来。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她说江水绵延不绝,一直流动在陆地上,永不会注入湖泊和海洋。它的流动是无限的,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概念。在这样的一条细柔的江上,几条残破的白色小客轮孤零零地行驶着,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件伤心之物。她知道有些少年会来到船上,他们年轻稚嫩,故作忧郁地靠在船舷上,看两岸的岩石、山峰、遥远的天宇。世界将简单的一面摆了出来,让人感动不已。
他说,在这里,时间似乎不存在。但总有一天,你会蓦然发觉,自己有了一副令人吃惊的陌生的面孔。周围的人也是一样,没有谁能幸免于难。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眼前一切,而是时间本身。他说,他还不习惯现在的这张脸,但总会习惯的。只是,在他还没弄清楚这其中蕴含的内容时,又有一副形象来临。他为此感到异常疲倦,于是衰老的速度就来得更快一些,此后便要面对死亡。他不能去想这些问题,他会悲戚不安,心情多日也不会好转。
她说,他不应该把事事都想得那么糟糕,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赴死之人,但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毕竟还是宽绰有余。
他的眼睛醒着。雨在短暂停了会,又开始滴滴嗒嗒。鸟鸣声破空传来,声音湿漉漉的。长时间盯着发白的窗户,他感到困乏极了。这个紫色女人靠着他的视野,呼吸平缓,身子侧曲着。他们之间横亘着寂静,和一个不存在的故事。在这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盒子里,要描述和进行一个故事都是极其苦难的事。她就像个小孩子,被糖果诱惑到这里。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以为自己和他仅仅是肉体之欢,而不存在别的。
有一阵他们不说话,互相不注视,像两件各不相干的物品。一些声音从水面上滑过,他们充耳不闻。他们感觉是对方遗弃的旧物。窗帘将房间遮得严严实实,白天黑夜也浑然成为一体。他们呆在这个昏暗里,沉默不语。
每临春夏,他就会在这条江上出现,在天气尚可的傍晚,他会走出旅馆,来到外面散步。他常在面朝码头的旅馆里一住多日,当天气炎热起来后,他又会来到位于上游的城里,或者乘船沿江而下,从明亮的夏季里消失。出现的时候,当地的人并不觉得好奇,这里有着许多孑然一身的游客,他们对此习以为常。很少有人和他攀谈,也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们只看到,他有一副阴郁的面孔,与人保持着距离。
她问他是否存在着两种时间:一种在体内,一种是外部世界正常运转的时间。对她的话,他感到难以理解。她主动向他解释,带着一种绝望过后的平和。她说,置身此处,体内的那个时间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飞驰,而外部的时间依然徐缓有度,在感觉中,它比平常的流逝要慢许多。她微笑着补充,这是一个错觉。体内那个走到前方去的时间使衰老提前来到,当内部已经衰老以后,再来打量眼前的世界就会发觉,一切都无足轻重。死亡也变得飘忽,让人感觉不到其中的分量,也感觉不到恐惧。他听凭她的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他才说,他听到时间从体内流过的声音,这静中的动。
他们搂抱,没有任何激情,仿佛只有这样,才会确信另一人真的存在。冰凉的肌肤,无力的温馨,没有半点的激情,他在内疚他的不能。没有关系,她的语气充满了体谅。她的双手在掌握脸部的轮廓,她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个孩子。她的孩子。像是处于半梦半醒之中,她在呼喊他,在占有他的形象。
她在他身旁假寐,手覆盖在那个器官上。他说很喜欢她画的银色眼影,那看起来,就像一个精灵一样。她不确定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句话的,是睡着以后,还是在别的时间。她喜欢听到他的赞美。她爱。
昼夜在交替,黑白两种颜色轮流着交换世界,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同样,白昼里也没有太阳和霞光。
他们在这个夏季遭遇到一生中最漫长的雨季。关于彼此生命的内容,在无处不在的潮湿中软化、腐烂。情节在灰暗的房间里停滞不前,故事似乎就此中断。她在抽烟,脸孔藏在袅升的烟雾之中。
她问:
“这是在哪里?”
“徽州。”他说。
他说像这样的事已经发生无数次了,这一次即不是开始,也不是终结。它只是无数次中的一次,一个梦而已。他请求她不必过于担心爱或不爱的事,洪水已经衰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惨然一笑,她记得自己说过喜欢他的嗓音,如鱼一般温润的嗓音,有着夕晖般绚烂的色彩。在八十里外,那个码头平坦的水面上,她就已经听过了。她还想再听,永远听下去。她问,这是否就是爱的感觉?为了这次相遇,她等了很多年,现在才找到他,她不会再错过了。她要塑造他。
窗外,上游对岸有一些矗立在高地上的房屋。那是一所中学。夏天还未到的时候,他曾去过那里,他想有一份工作,不至于在盛夏里无所事事。他说,他本想教一个夏天的补习班。她对他的想法抱以微笑。一个对生活不抱任何指望的男人,身上染满了浓浓的厌世气息。他以何为生?夏季过后,他将去哪里?他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些事,她呢,也从不打听。
她问他是否经常干这类事,把一些陌生的女人带到这个房间里来,然后编造出一套爱的谎言,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为之丧生。他说不。他只是一个谨慎和胆怯的人,他也不喜欢有另一人随意地享用他的空间,在里面留下陌生的香味。那么她?他突然充满怒气咒骂了一声。她怔住了,那是一句下流话。她茫然了一会,然后请求他再来一次。但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他还说了一句什么。言语即孤独。
房间里沾满了她的气味,黑色木椅,纹理怪异的桌子,委顿的窗帘等等。这种气味像颜料般散发着鲜艳的光芒。恍惚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都有了彼此的功能,他在看,在闻,那么贪婪。他想起那些个她没有到来的夜晚,他长时间逗留在外面,公园、江桥、酒吧——找寻过去。他从没在房间以外的地方见过她。也许他要找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一副形象,一种气味,现在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灼痛。也许他还梦见过她,在江边的沙滩上,她不停奔跑着,紫色衣裙的下摆如风中莲花般摇曳,江面上有几只零落的渔船,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声响。她在跑,永无止境,不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他看着看着就醒了,她背对着他,身体像一道海堤。他开始抚摸她的肩岬。
她醒了。她哭。
肩岬微微耸动。他心里闪过一丝恐惧,快如飓风。
她说她爱他,每当他只用手接触她的身体时,她就忍不住会产生爱的欲望。她还在哭,他陪着流泪。他用双手抱住她,将脸埋进瘦削的背部,和她一道为爱哭泣。她问: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他说不会。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和暗夜一样没有任何特征。
他说,有时候他真想亲手杀死她,他的生活会回到以前的样子,她是从来没有的,她已在未来死去。
她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她平躺在那儿,下巴仰起,修长的脖子如此柔嫩,他好象才第一次认识到。她让他上前来,做他想做的事。但是他不敢,他无力地靠在窗山,为她疯狂的念头而胆怯。他耷着头,像一株瘦弱的植物。他为自己的软弱哭泣。她不在意他的哭,仍叫嚷着,嗓音尖利地辱骂他,用尽所有的秽言秽语。他的身子滑下去,颓坐在地板上。她用双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这一幕。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终于,她松开双手猛烈地咳嗽起来。待气喘平息以后,她像是无比开心地大笑起来。确实,她说,人无法这样杀死自己。
他停止哭泣。想着她的滑稽,或是疯狂。
他站在窗口,打量雨雾迷蒙的江面。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对她说,好象一生的雨都注入了这个夏季。此时她已睡着,睡姿像是处在恐惧中。他上前,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他看着她,吻着她的眼睛,吻她所有裸露的部位。她没有醒来。困乏也渐渐笼罩他的身体,他坐着,背靠墙壁沉沉睡去。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平缓的脉搏。她挺起身,瞧着那只苍白的手,和这只手的主人。她听凭自己的手那样放着,皮肤下的轻微的跳动紧攫住她的心神。她有点晕眩,好象他们在使用同一个频率跳动。奇怪的是,她同时也感受到了孤独,清醒时的孤独,一人的孤独。于是她吻了那只手,很仔细。他微微睁开眼,朝她善意地笑笑。也许还带有歉意,为自己还没能坠入睡梦而抱歉。他们安静地互相看着,他们还很少这样豪不掩饰地注视对方。她粲然一笑,然后收回自己的手。
至于现在他可以明白,这个女人就是上帝为之安排在身边的,犹如属于自己的那份圣餐。他必须去领取,必须去爱。
那座在当地显得过于漂亮的大厅面朝西边,每当太阳西落,照射进来的阳光使大厅更为空旷。傍晚时分,有一些人会漫步到这里,在里面歇上片刻,一个个看上去悠闲极了。他们是老人、孩子、流浪者、别的孤独者,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时间的匆匆流逝,而是充分享受时间的赐予。此时还会有一艘小客轮的到来,还会有另一艘沿江而下。盛夏季节,经过此处的游客寥寥无几。如果他不打算来城里,他就在码头上的一座旅馆里度过一年当中的炎热时光,也可能上船,去别的地方。他问她是否有这样的经历。她说不,对于这些地方,她总是来去匆匆。她所能记得的码头是汽车、轮船、各种各样的小商店。码头是个中转的地方,她从没有在那留过宿。她说那地方给人的感觉很混乱和肮脏。
他说,他喜欢被她称之为混乱和肮脏的地方。清晨或黄昏,眼睛看见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奇迹。人们朴素而温和,热切地谈论着生活,不排斥外地人。他们聊着,笑着,为一些年代久远的故事,时下的天气,以及生生死死。
室外不时吹过一阵湿热的风。这个时辰,没有还愿意呆在外面,他从旅馆里出来,像往常一样,来到候船大厅里坐下,江面上泊着一些平底的货船,有一艘客轮刚刚离去。他没有见着,但他可以想象出那白得晃眼的船身,和行驶时的姿态。最后一班船还没有抵达码头,当它抵达之后,他就会走出大厅,来到外面的夕光中。
“我看到你穿着一身颜色忧郁的衣服从船上下来,你似乎朝两边看了几眼,然后匆匆迈上台阶。过了大概一刻钟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你走进了大厅,来到那排宽大的玻璃前。我注意到了你,你是一个沉迷于紫色的女人。”
她一脸平静,听他讲诉。
“从你的衣服、眼神、嗓音可以发现,你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痛。只一眼,我就看出来了。虽然身处旅程中,但你并不快乐。至于我,我在看太阳远去的那个方向,我从那个地方来,我没有发觉相遇已经降临。
他低下头,紧闭双眼,想从脑中再现那一刻的画面。他笑了,嘴角挂着一丝悲伤。
“短短几步之间,存在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东西。那就是记忆。当你转身企图消弭这距离时,记忆已经开始回溯。”他开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他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那至关重要的东西——促使相遇发生的原因。她回笑着,双唇紧抿。
他说:
“你仍不打算说出那次相遇吗?有关这些白色的小客轮,以及船上的白衣少年。”
他的语气带着对一切全然知晓的狡黠。她仍笑着,对他的话不为所动。她说:“沿江两岸的夏日景色有着一种令人震惊的清晰,这种仿若永恒的清晰足以杀死我。”
他走近窗口,指着靠近江桥的一片水面说,以前,常常有一个穿白衣裤的少年来这里游泳,他的体形修长,略有点薄弱。有一天,他不再出现了。有人说他已经淹死在水里。人们在那里打捞,上下游寻找,却找不到尸体。少年从这个世界隐匿了。虽然如此,往后每年的夏天,还是有一些少年来这里,每年都会被水吞噬一两个。不断地有人淹死,不断地有人来,他们似乎没有害怕的概念。这好象成了一种游戏。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赴死神的这个约会,走来时步态从容,朝气蓬勃,被不明的力量所牵引。这就是在劫难逃。他的嗓音有点哑了。
她哭了。她恳求他不要再讲这类绝望的事。一股悲痛覆盖了他,这个她认识不久的男人,正在被周围的空气所蚕食,形象变得千创百孔。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溶解在透明的空气里,消隐不见,和那些达至永恒的少年一样。
她说:
“也许我在等待某种结果的到来。”
他抬头,处在背光中的眼睛颜色很深。他很想听下文,但她什么也不说了/
有一刻他在想,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窗帘拉开又闭上的房间。当他们入睡以后,就会有人撬开窗户,将他们从床上带走,带离这片大水中街区,带到安全的地方。即便她不愿意,挣扎反抗,依然无济于事,依然会被抱上救生艇。他们才不管她是不是疯子,而只想知道她是否活着。也许事情不是这样子,也许是他打开窗户,大声呼救,把这些人引来,并和他们一起强行带走她。他不敢向她提起这些,若她知道他所想的,她就会歇斯底里,会从窗户跳进翻涌的江水里。
四
她说,他们都应该为此——这种不明晰的爱——死去。她没有将来,那只是一个谎言。在这个溽热的季节,她想远远地逃走,不让他知道,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现在,她着重强调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她认为他会明白这一点。可置身于潮湿,他除了多疑和暴躁,没能领会她终将离去的意思。
黑夜跟往常一样徐徐降临,江水凶猛流入夜色。他靠着墙壁,感受江水挤压房间的力量。这一夜最是黑沉,连窗户的轮廓也看不见了。他摸索着来到她身旁,和她并排躺在一起。他问她这一生是否经历过这么黑的夜。她说没有,她习惯点着灯入睡。不过,和他在一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吻她的胳膊,她的ru*房,黑暗中几缕呻吟在飘荡。
以往碰到这样黑的夜,他就呆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房门紧闭。有时候她来,猛擂房门,他一动不动,任她在外面喊叫、咒骂。这时,会有狗吠声响起,她害怕了,于是安静地站在那儿。到最后,她就靠着门孤单无依地睡着。半夜里,他会把这个醉酒的女人抱进房间,放她在床上。这是个谜一般的女人,终日里穿着紫色衣裙跌跌撞撞地游荡在城里,面容苍白,满口疯话。次日黎明,床上空空一片,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他坐在椅子里,看着曙光,想起昨夜,就像个无可忍受的梦境。
她是一位偷窥者,一个盗贼,一个疯子。偶尔在他的房间里过夜,有时候一连多日不见踪影。他想她在城里会有很多男人,有很多的房间为她敞开大门。她就穿梭在这种混乱中,迷醉而放荡。她从他们窃取爱情和金钱,仿佛这是她必须干的。也可能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一夜之欢。有一天他终于把这意思告诉她。
听完后她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眼泪在笑中涌出。她说对,就是这样子。她是个不折不扣的b*子,不顾廉耻,不顾疾病。他显然被吓住了,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夏夜如此短暂,只要一闭上眼睛,白昼就已来到。他的手不带一丝欲念地覆盖在她的胸脯上,它很冰凉,像一种水果。他试着抚摸别的地方。他不知她睡得很甜,在顺着她的躯体的曲线起伏一阵后,他的手又回到冰凉的高处。也许该在她睡着以后做一些事情,不过他很快打消了念头,他不愿意自己进入的是一具毫无知觉的身体。
这一觉过于短暂,他们还处在黑夜当中。如果静止不动,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黑夜紧按在床上。他坐起身,盯视着前方。一个故事,一些久远的细节,从脑中缓缓地流过,它们在死寂般的黑夜里被激活了。他唤醒她,希望她能明白那些突如其来的重生的细节。她什么都不明白,但她在听。他谈起几个在脑中一闪的片段。
他说在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时候,他一直在西部游荡,那个年轻的他对世界抱有莫名的感动,并同时为一种贫穷的生活而沾沾自喜。有一次——这是他在西部唯一的一次乘船经历——他坐上一艘白色小客轮向汉水的上游而去。下游的水库将江拦截住,因而江面显得很开阔。同样是炎热的夏季,两岸青山迢迢。他坐在后面甲板上的白色靠椅里假寐,心里一片安宁,为有生之年能有这样的经历感到幸福。客轮开了六七个小时以后,停靠在一个小镇旁。这是终点。他来到镇上想买点吃的,但整个镇就像瘟疫扫过一样,见不到半个人影。店铺里没有任何食品,他为这景象惊诧不已。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一个镇子怎么看不到一个人?他觉得她应该为这种活生生的真实而笑出声来。她没有,她说这听起来就像一个梦。他语气肯定地说,不是,这是一件真实遭遇到的事。他去西部干什么呢?他对此也不能明白,也许本没有什么原因,年轻的他就应该去西部,也许是为了一次突然降临己身的相遇。
恐怖的潮声一次次撞击着老宅,他打开一瓶烈酒,饮了一口。她是否要一点?不,她不想喝酒。此时饮酒只会让她发狂,她清楚这一点。
时间正以一种令人震颤的速度逝去。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不安的记忆正在逝去。一切都会变成空白,一切也应该变成空白。
他说当一切恢复平静时,他会离开这个古老而悲伤的地方,去湿润的东南沿海,或去南部的海边。他希望能在一个一年如一季的地方度过余生。
她害怕他真的就此离去,永不再回转。他会和另一场相遇狭路相逢,重新发现死,发现另一个她。另一个她也有这个的气味,女人和绝望的气味。
像这类事情最后总是不了了之,一场相遇让一段生命燃烧起来,当故事终结的时候,生命的灰烬也向四处飘散,这发生的一切是不存在的。
他很想知道,当她和别的男人同处一室时会谈些什么。她淡然一笑,说都是大同小异的。
在那些如水流动的夜里,她躺在陌生男人的身体下,在暴风雨般的快感中尖叫。她不爱他们,但是爱他们的方式。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使她产生爱的欲望,但他胆怯和无能力。她要求他忘记所有的不快,所有的记忆,仅仅用男人的欲望去认识她,为抽象的爱注入实质的内容。他哭着抚摸她,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快感慢慢覆来,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要他继续,继续。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她呼唤着他,用罕见的温柔,他却别过脸去,让她的手滑开自己的脸颊。
他哭,为自己无力把握的事物而哭。
过了一个时辰,她不再暴躁不安。她想起以往的夏季。
她说,城区被一些枝叶茂盛的树木给笼罩,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她走出房子,穿街过巷,寻找一个男人。在他远未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找他了,她知道他爱她,他为什么不把这意思说出来?
她问他是否记得以往的夏季,以及夏季的故事。他说不能,夏季,只有空空荡荡,一条江,几栋房子,以及那些匆匆而过的小客轮。她说:
“为什么我们没在此前的夏季相遇?”
他也意识到了,并重复了这个问题:为什么?
江岸上绵延几里的范围,布满了一种落叶灌木,枝条细长,花有白、红、紫等颜色,开在夏季之后。他是否认识这种植物。
是的,他认识。那是木槿花。它的花和种子可以入药。
他们散漫地交谈着,谈平素不易发觉的一些细节。房间里还有几瓶酒,一些饮料和食品。他们只吃很少一点,却不感到饥饿。她说:
“一个人长久地呆在这个昏暗封闭的房间里是无可忍受的。”
他静默。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她问他,有朝一日,他是否会将房间、她、相遇写进书里。她说他一定得写,一定要写到那种绝望的爱,写那一男一女,码头的夕阳。她从后面抱住他,呼吸着他身上骗子的气息。她说自己对他始终不信任,他一出现,就毫无节制地拿取。一旦他离去,她这具苍白而衰败的躯体就不可避免地死去。
他打开窗户。
远处,有几点零落的灯火。除此之外,到处黑黢黢一片。不久后灯也灭了,夜成了一个凝固的整体。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夏夜,沁凉潮湿的风来去洒荡,在这样的夜里,不会再有人走出房间。有一刻,他回想起环城公路上那些年轻男女狂欢时的情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其中一员。自从多年前离开此地,他只是在夏季回来住一阵,一直来去匆匆,他好象在寻找有些东西。
仿佛在她的少女时期,她就已经渴望最凄美的相遇,牢房一般的房间,还有忧郁至死的男人。她的哭泣说明了一切。
已过了子夜,他说,应该把灯点亮,此时不会再有人注意到亮光的房间。她不想说话。电源早切断了,他有几支预备的蜡烛。烛火跳动着,带来一个昏黄的世界,房间犹如处在夕照之中。黑暗像退潮的潮水一样后撤,她苍白的脸浮现出来,然后她的整个形象一下子来到光中。她似乎有点不适应,有点惊慌。
随后,她微微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她展露出疲倦的笑容。房子像一只灯笼漂浮在水面上,她想。在江边这栋破败的房子里,两个烛火下的身影看起来无辜极了。他对她说,你的样子和你的内心不成正比。她不置可否地笑笑。
烛泪不停地下淌、淤积、凝结。谁也不想说话,眼睛开着,焦点落在这细长的能发光的物上。他们的神态,漠然,迷惘,又搀杂着惊慌。房间里发生的事他们未始能明白,将来也不能。
有一次,黄昏将尽未尽的时候,她来到房间告诉他,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他那时目光呆滞,好象她说的是一个相干的人。他没问她将去哪里,对这些他漠不关心。他记起上一个夏季,江畔的落日余晖,群山的剪影,待他从一本书的经历中抽身而退,一时间潸泪不止。
他说,很多故事来不及发生就宣告结束,对此他莫可奈何。他只会抓住那些已嵌入体内的部分,即便是这些微小的部分,他的生活也变得拥挤不堪了。
她开始穿衣打扮,手势缓慢,就像在另一个房间里做的那样。然后她会离开烛光,走进美妙的夏夜。她会独自一人去酒吧,和一些男人调笑,最后一夜激情过后,仍免不了会回到这个房间。
他看着这具被禁锢在紫色里的躯体。如果没有江、客轮、码头和这栋老宅。故事将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这些没法想象。他所能知道的是这是一个对颜色挑剔的女人,一个身上染有厌世气息的女人。她可以是他的情人,他所热爱的一切人。
她说,就在这个完全被赦免无罪的夏天,她凭着记忆中最后一点残留的印象向他走来。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她,如一巨大的山崖将大海挡住。她睁着眼睛,看着在昏影里斗然变大的后背,心里闪过丝丝绝望。在夏季开端的那些个夜晚,他都是以这个姿势入睡,而她,则一直看到眼睛发涩,头脑里充满了无色的形象,才昏昏然坠入空白的梦境。他在辨听潮声,那凝神的样子让人以为,即使他睡着了也依然在听。
有时她也会说,和他呆在一起简直是荒谬透顶的事,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而他自己,也根本不知自己的所需所求。
在那次旅程中,有个男人从下游来城里看他的情人,他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在漫长的旅程中,他一直喧嚷着,不时说些露水情欢的故事。现在她一回想起来,在这次旅程中,就只有这个吵闹的声音。这个男人试图讨好她,她说,他只想和她上床,别无他物。她不明白所谓的情人究竟何指,为情?为欲?
所有发生在夏天的故事都让人魂梦系之,他以为自己爱过。其实不然,谁也没爱过谁,是夏天这个独特的季节赋予他们的错觉罢了。溽热、凉风、寂静的夜这些都能带来爱的错觉。因为是在夏天,一切便可以原谅了。这是一个完全赦免无罪的季节。
他说:
“我们相识过,现在的陌生是因为时间撤空了记忆。”
记忆对那些不易忘却的人来说,是一剂毒药。他以从容的语气说着自己并不通晓的东西。 她在打量房间。她说,来房间已有多次,她都没有好好看看这里面的摆设。一切都摆放得漫不经心,好象还活在历史中,并没有人打开这扇门进来。它们自己守护着神秘而混乱的秩序。她说她第一次进入房间,感觉非常奇特。时间一下子分叉开来,共处于一个平面,过去和现在同处于一个空间。她的眼睛也燃起疯狂的火焰,现在她明白了,他们的互有好感,情境也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她说:一切都明朗了?
他说:是的,明朗了。
五
她换上一只完整的蜡烛。房子经过洪水几昼夜的浸泡和冲刷,度过了艰难时刻,现在比洪水到来前更加坚固,更加地难以摧毁。潮声已渐渐消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遥遥传来。夜已经走到尽头,曙色将从东方漫来。有人在这个时辰醒来,很快又掉头睡去。将有一些现实的声响挤进世界,人们在街上碰面,互相问候,为余下平静的远离恶劣天气的夏日而高兴。游客会继续到来,汽笛声再次响彻天宇。所有应该在场的事物都回来了。
她吻了他,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吻了。就是着劫数的一吻,在柔和的烛光下温情的一吻。他仍闭着眼睛,但他的笑已浮现在脸上。她爱他。翻转的时空也无力改变,它比身上的任何快感都来得强烈。它凌驾于世界之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应该铭记这样一个事实:
她吻了他。
有时候她也会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甚至勾画不出他的面目,因为这种想象之爱,他常常陷于悲观绝望的境地。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和他们有过肌肤之欢。她沉溺其中,也为纯粹的爱情哭泣。她说无爱之性毁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向往死。
她来到烛光之外的阴影里。她睡了。他走近她,看着模糊不清的脸。他想通过她入睡后脸部的表情来猜知她的梦境。他说:
“无论你怎样掩饰自己的内心,最后你一定会告诉我那个谜底。这是故事所决定的。你怎么说并不重要,即便你的讲述充满着痛苦,你依然得说。”
他那么在乎谜底,却不知故事的影子一开始就隐匿了。他们谈话,沉默或抚摩,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它,它被他们之间爱的故事给延宕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是吻了他,然后睡去,这才是她所知道的。
她睡得那么熟,几乎让他发狂。
街道两旁落满稀疏的树影,有乞丐、小孩在那里面逗留,还有疯子。在向四周瞅了几眼后,他们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就转过了街角。他以为他们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一些声响。但是夏夜那么寂静,没有意外发生。他在临街的窗口瞧见这情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跑?
他一直没见过女人走来时的情景,他的印象中只有敲门声。他想她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内心一定充满着孤苦。他为她的孤苦而感动,等着她的手指叩响房门,叩响陌生男人的孤独。
就是这张衰败的脸,在寻找着什么,以便和它合为一体,似乎生来如此,生来就是为了这种要命的爱。
她醒来,走到光的范围之内。她说梦见了一个少年,夏日的阳光,还有闷热中的惆怅。这些东西让她悲伤,她哭了。她:说:
“在我谈到忘却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忘却。某些记忆又径直找上了我,悲痛依旧,经过时间的沉淀,它的颠覆力更强,几欲让我伤心自绝。它也会随着另一场爱情的到来而猛然出现。”
他说,在码头下游,沿江两岸郁郁苍苍,枇杷树漫山遍野。她见过,却不知是什么。现在是什么季节?他问。我的季节。她笑了。她没有说谎,她是以这个烈日炎炎颜色丰腴的季节为姓,季节就是属于她的。他颔首认同。她突然反问他姓甚名甚,他说他就是江。她楞了片刻,然后和他一起笑出声来,是的这个季节,这条江,故事早就说明了一切。
如果他在夏季过后离开,那么,她也会离开。也许,他们会在另一个地方再次相遇。不过她希望是海边,她喜欢大海。她说大海的颜色就像一种爱,蓝色的爱。但悲痛的形状仍将延续下去,关于夏季哀伤的记忆会长久地留存于心。
她问他是否自己到了一座寒碜的旅馆,她是否干了一些下贱的勾当。他认为她言过其实。他吻她的嘴唇、脸颊,说这不是一桩交易。如果是因为他的不当,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会因为感到愧疚。
她脱下衣服,解开发带。全身困乏无力,她想在睡眠中度过黎明前最黑的夜。她要求在曙光初现时唤醒她,那时,她会告诉他一段色彩暗沉的往事,另一个夏季的绝望。
他守着这具圆润修长的肉体。他在看,在等待那个约定的时辰。
时间的流动仿佛慢了下来,他的眼睛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当她醒来之后,将会说些什么?她可能什么也不说,因为她已经忘记了她说过的话。她成了没有记忆的人,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会生硬地说着疯话。
她侧转了身子,面朝烛光,两腿半曲。瘦削的脸型如此美丽,又让人产生恍惚的感觉。她在世界窥伺下安然入睡,仿佛与世界解除了所有的合约。在紫衣之下,有着一身白得令人惊叹的皮肤,它从属于这个毁灭性的夏季。
公路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微光,初夏的夜晚,到处流动着发甜的空气。灯火中的城区一片寂静,江水无声无息地流动。他从公路上走来,沿江而行,眼前的一切均模糊不清,只是偶尔江面上会射来一道强劲的光。那是渔船在夜间捕捞。在苍茫无边的夜晚中突然出现的一束光,一只渔船,它们引导着他。他步上沙滩,想要那束光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想着下游的那个码头,那些船只,也想到了她。
灯光一闪一闪,他看到夜里的江水比白昼里更加开阔。后来突突的马达响起,渔船乘着夜色驶离江水中央。夜更像夜了,逗留在外面的人陆续走回家去。城区死一般的静寂,天空星斗密集。
这些船从不上漆,在白天看起来糟糕极了。但在夜晚,它就是一只船,无关漂亮与否,他想为之哭泣。可以告诉她,她没来的夜晚,他在沙滩上哭泣。他看着船只驶向远处更黑的夜,驶向一片银色。
她永远都不懂得这些个夜晚。他为所见的而哭。
她在第二天的上午到来,明亮的光线使得她因酗酒而松弛的脸更加疲倦。因为昨夜那些没有预兆的悲伤,他的睡眠充满着痛苦和挣扎。她心生怜悯,坐在黑色木椅上看着他,看着那张因不堪睡梦折磨而布满汗水的脸。醒来后他什么也不说,他忘了昨夜去过哪里。他只跟她说,下一个黑夜会在预定的时候到来。
有时候,他出去,让所有的门洞开着,让这个被称为宿命的地方成为一个自由的场所。她从对岸的城区过来,穿过大桥,穿过苍旧的街道,穿过花园。
他把房间留给她去独自享用。她在里面什么也不干,坐着,等着。当他回到房间,她已睡着,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她在灯光下醒来,她满怀歉意地告诉他:我睡着了。
她以为他从此离她而去,抛弃了房间,还有她的哭泣。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说着。他一语不发,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黑夜。他说:
“没有人知道这发生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它为什么发生?那些滔滔不绝的话,绝望的情绪好象从未存在过,我是没有的,眼前的夏夜是没有的。在这片国土上,有很多东西是没有的。那么你的悲伤从何而来?我们谁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切都未存在过,她说,就连这阴冷的爱也只是一个谎言。
她说,但是,虽然这些都不存在,你却在寻找,孜孜不倦地找一个幻影。每当你走入夏夜,你就在寻找,寻找一切不存在的东西。
他说,我不知道你怎么闯入我生活的,而他竟然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一切是否仅仅是为了表演的需要。
也许她是一名演员,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模仿现实。
他们背朝着对方睡去,房间恢复平静。当清峻的晨光落满室内的时候,他们还在睡。他们想整个夏季都这样度过。
她说,她跟别的男人说起过这个孤零零的房间。他们对此毫无兴趣,只想粗暴地对待她,而她却默然受之,不作反抗。快感过后,她回到他的房间。他暴躁不安,他叫她立刻去死,不想再看见她。有时也会爱抚她身上的咬痕,青紫淤血的部位。
晨曦微露,烛火熄了。水在退去,颜色依旧浊黄,流势依旧迅猛。露出来的河岸上积满了泥沙。时时谈到死,但死亡依然遥不可及。看着逐渐发白的窗户,他想起有一夜,她熟悉地提及水边的少年,他们的肤色,漂亮的面孔,柔顺的性格。她谈起来好象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在他们身上,发现不了死亡的迹象。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达至永恒。
夏天绿意丰茂,凉荫怡人,时间从密集的树叶间一点点流失,知了永不疲倦地嘶叫。她说起这些灰黑的飞虫时,两眼熠熠闪亮。那时候她年轻,生机勃勃。现在,她却轻车熟路地走进他的房间,等待一个从黑暗边缘爬上来的人。她有一张安静的面孔,无爱无欲,和他以往所见的不同,与日后所见也定然不同。
有一天晚上,她谈起一个躲在生命盒子里的绝对的形象。是这个形象的出现,促使她在码头的大厅里向他靠近。
她的话不能让他信服,他说她一直以这种手段去接近任何一个男人。她陷入沉思。在这个酷热难当的季节,她的愤怒被懒散所取代。他并不认识她眼中滚动的泪水,他说她表现出来的可怜是其手段之一。
他说,夏季发生的一切已是一本书里的情节。一本关于相遇的书,一本关于不爱的书
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窗子在墙壁上显出一个清晰的轮廓,鸟的鸣叫杂乱一片。她醒来,躺着听外面的声音。
她微笑着对他说:“我梦见了阳光。阳光一尘不染,落在下游的水面上。有一艘客轮从两山之间悄无声息地驶来,船身那么白,一点斑点都没有。整个世界只有这艘船在移动。”抹了,她又有些悲伤地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哭了。这个寂静的清白无辜的夏季让她哭了。
她努力想描述出梦境里所见到的一切,久久地躺着,眼睛看着窗户。眼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仿若她已死去。
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父母身上,周遭人群的身上他早见识过了。总有一天死亡会径直找上他,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他能瞧得更清楚一点。但他不愿意她消殒于宁和温馨的夏季,不愿意任何人祭奠给美妙的夏季。
互相温情地注视着,彼此相信对方不仅是似曾相识,而是根本就互相熟悉,在多年以前。他们假装陌生,假装萍水相逢,难道是为了一假想中的故事?她穿戴整齐地坐在椅子上。她需要一支烟。她说和他同处一室一起领略了绝望的魅力,似乎是经历某个故事的结局。
他们已来到故事的核心所在。同一个码头,同一艘客轮,同样是匆匆不尽的时光。她说:
“是九0年。”
“你多大?”
她笑了,舒展出和九0年夏季一样迷人的笑容,疲倦,凄美,流露出些许的嘲讽。他想,他也许认识这种笑容。
“是一位少年。他陪伴我进行了第一次的江上旅行,我们坐船去下游,但是我并不开心,因为我为某件事担心受怕。”
“什么事?”
“一件不幸的事。”
她暂时不想说这个。现在她想讲述九0年夏季的景色,只有支离破碎的细节,整体难以把握。他说他可以帮助她,但是她拒绝了。
她对当时眼睛看见的又讲了很久,偶尔他也会补充几句。后来她说,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她从未在码头上的旅馆里过夜过,一次也没有。她很奇怪,以渴望知晓答案的目光看着他。他摇摇头。
“那样的故事——和一个少年——更适合于夏季。”
但是故事常常不知所终,我们以为它在的时候,其实它已经结束了。
他说:
“我有一个记忆,一幅纯净澄明的画面。它在我的少年时期出现,对它的想象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可它一闪即逝,无从寻觅。尽管如此,它的美还是超越了时空的束缚,它是我心里永恒的在。”
他所属的家庭是谨小慎微的,和大多数的一样,可变故并不怜惜这一类的家庭。在充满色彩的少年时期,某一天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站临寒风之中。他的父母在他如此年轻的时候就离去了,这个打击使他与一切欢乐无缘,活着及如何活着成了一个巨大的考验,在最初的阶段,他几乎分辨不出生与死的界限。说他活着,但他的意识感觉不到活着的内容。他还是个少年,日后的路还很长。但他很绝望,很想弄死自己。他告诉她:
“这是九0年夏季的变故。”
丧事过后,他在家里休整了一段时间,然后返回学校。在返程当中,他一直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翻涌的江水。关于死亡的念头如章鱼紧攫住他,如果此时他投身江水之中,所有的悲痛都将随之终结。两岸的青山缓缓向后移动,他的生命将不再随着行驶的客轮前行。它会处于后撤的景色中,永远止步。也许他还是胆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透过舱门和模糊的舷窗,他突然看到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她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她是否瞧破了他心里所想的?是否会在他身影飘落的时候尖叫起来?
视线向左侧移去,在少女侧影的边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裤的少年。他认识这个少年。少年和他同在一所中学读书,蓦然间,他惊慌起来,他不知道少年是否认出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担忧,使他暂时忘记了死亡的念头。当他再次投眼江水的时候,感到自己正从一场虚无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和世界的联系中心变得牢固,他为自己片刻之前竟然有死的念头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他很想知道。安静坐着的少年很漂亮,有着水边少年的那种纤弱。虽然他们从未说过话,但他一时之间禁不住喜欢上了少年。他想,也许他们是同一类人。
接下来的航程变得微妙起来,江面和两岸消失了,他所能看到就是这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填充了他空空的内心,他们的美丽让他永难忘怀。可能少年也认识他,觉得他面熟。此刻确是陌生的,谁也不想打破这个距离。回到码头以后,他们三人同上了一辆汽车,自始至终,他在一旁观察着他们,而他们浑然不觉。汽车开到城里以后,少年和少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若有所失。
他说,即便是现在,他仍然时常想起这两个年轻男女。他有某种错觉,好象他就是那位少年,他们一起参与了这次出行,出行的目的何在,他却一无所知。那两张不可比拟的面孔让他赞叹不已,他们完成了他在少年时期所没能完成的任务。说到这里,这个九0年孤单单站在甲板上的少年突然潸泪不止。他为美好而哭。请她放心,他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情愫,不是伤心和绝望。她一直静静地听他说,眼里滚动着泪水。
最后,她问他九0年多大年纪。他说:
“十六岁。”
她说,我终于明白了你身上这副少年形象的由来。
她紧靠着他,告诉他不必哭泣,心里铭记的人还会在时空中出现。他说,后来在学校里,在城里的大街上,他经常看到少年。每次看到少年,他都倍感亲切。他们默契地保守着那次相遇的秘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同时爱上了那个双肩瘦削的少女。
此后的几年当中,在客轮上他再也没见过他们。他说,他们肯定遗忘了夏季,遗忘了客轮上的相遇。
她要求他仔细看看她,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在时光中永不熄灭的目光。他别过脸去,浑身颤抖。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在你的身上,看不到记忆和欲望的痕迹。她站起身,开始围着他走动。
她说故事也许自一开始就封闭起来了,它的起止都被包容在催人泪下的夏季里。也许只有夏季在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它存在于每一个细节当中,只要一呼吸,就能感知它的潮湿及炎热。它的颜色几欲让人迷狂。剩下的就是这一片兼容并包的大水,它窒息了这姗姗来迟的、近乎惨烈的爱情。
他在思索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说在把记忆随意嫁接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了她。她的那身紫色也即是一位少女悲痛的心态。她是一个由于客轮晚点而被滞留在码头上的女人,她说他似曾相识。也许她是对的。
她说:
“那是次小手术,是在千岛湖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做的。我由一位少年陪伴着,这件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那么的让人绝望。我怀孕了。我不得不偷偷去做这次手术。那时的我还没有为一个尚未长成的生命哀痛,没有。它只会让我的生活难以为继,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我必须去做这次手术,才能活下去。我还是学生,还要继续上学。做掉,这是我当时头脑里唯一的念头。实际上,在现在看来,即使生了这个孩子,我也未必会去寻死。但那时只有这个念头,死或者生,只能选择一样。我恳求你安静些,让我说下去。手术很顺利,没出什么差错。手术过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虚弱无力。悲痛是在回程里爆发的,没有任何事先的预兆。它就像一片漫无边际的大水将我囚禁住,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我原以为,摆脱了这个负担,人肯定会轻松起来,但结果却不是这样。九0年夏季那艘孤零零的客轮上,我第一次感觉到生与死是如此的接近,仿佛一步就可以跨越。甚至,我还觉得这两者是一体的,不分彼此。它们之间的界限很模糊,不像昼夜分得那么明显。只要跨过船舷,就可以达到另一种生。整个世界就是一种生,也是一种死。突然间,我发觉身边的少年陌生极了,我已不再爱他。他业已成为一件没有生命的物。”
她的喘息急促起来,她停下了,想要平息胸中那股汹涌而来的情绪。他问她是否要支烟,她摇摇头,说为了和在夏季这来之不易的相遇,她应该说出这个故事。
她现在终于可以记起那完整的场景。她说船舱里充斥着鸡鸭热烘烘的气味和刺鼻的鱼腥味,悲痛使这些气味变淡,她的鼻子不再那么敏感。轮船正在溯江而上,在她看来,这艘船并未前进半分,相反,它正被江水冲向更遥远的地方。现在她想做什么,可以我行我素。既然她决定了去死,死在青山之间,死在船尾激荡的江水里,就没有人能跟上她赴死的速度,也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她的决心如此之大,以至令周围的人和物都沉默不语。突突的马达声仿佛消失了,船也似乎停了。她准备站起来,走到甲板上,然后纵身一跳。就在此刻,她看到船尾的甲板上已站有一人。这是个瘦弱的少年,和陪伴她的少年相似。他的臂肘支在栏杆上,不时偏头朝船舱里望一眼,强劲的江风吹得他头发一片凌乱。他也是一个赴死之人吗?她想等他离开,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漫步到甲板上,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投向江水。但那个少年一直没离开,后来他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平静地向四处眺望。她突然哭了,不知为什么。这哀恸的感觉来得如此强烈,使得她哭出声来。外面的少年穿一件白色t恤,肢体线条柔和。在他身上,看不出有棱角和硬朗的地方。这个形象让她想到,即便过了很多年,他依然可以保持着这副模样。他有一副绝对的永恒的形象。她可以从一群灰蒙蒙的人当中轻而易举地将他认出。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船的,一定是她处在悲痛的时候。他上了船,站在那里,成了她赴死的最后一道关隘。他有一张让人安静的面孔,她认为,那是守护神的模样。他是她的小守护天使。隔着玻璃,她的目光落在这个显得孤单的少年身上,还有他身后深灰色的一抹远天。轮船驶过后带出的那道水线正在从容不迫地缝合,攫住她心神的那个字慢慢消散,它已失去蛊惑的力量。她终于清醒过来,又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她想到父母,朋友。她忘了哭泣。
不是什么拯救了她,而是她重新发现了世界,毋需去死。他们既然存在着,那么她,也就继续存在着。轮船抵达码头,他们下了船又了同一辆车。后来在城里她常常能见到这个身上染有落寞的少年。远远地看着他,为他祈祷,她说也真是奇怪,她竟然一点都不想去了解他。一年之后她离开了这里,再也没见过他。
她跟他说,甲板上的少年是她生命里最纯粹的形象,她甚至可以为之死去,无憾无悔。
这时,一阵不可阻挡的颤栗席卷了他,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沙哑无比。他说,甲板上的少年和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幻想、绝望和死亡。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故事早已搁浅在他们所处的夏季,没有谁能够逃脱。
房间里蓄满光线,两具身躯保持着漫不经心的姿态,这样的姿态,正是故事对人物所要求的那样。他们呼吸着,活着,有点释然,又有些惊恐不安。
她动弹了一下,然后目光随之扫射过来,目光如此恳求,他明白了她的所想。他说在九0年那次相遇的几个月后,少年失踪了,有传闻说他死了,是投江而死,可尸体却一直没找到。少年已经消失于世,消失于水,也可能去了遥远的异地,此生此世都不再回转。在学校里,这件事沸沸扬扬了一阵后也渐渐被人淡忘。也许少年需要的正是这种淡忘,他藏匿起自己,为了不再爱,或者让爱达至永恒。这样的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总有一两桩发生在周围,一点也不唐突。仿佛到了某个既定的时间,它就会发生。这已经成了一种游戏。
她说对此事有所耳闻。这些水边的少年通常以水作为最后的归宿,在他们的血液里有一种疯狂,让她难以理解。是这样的吧?她的话未能继续下去,她哽咽了,含混不清地重复他的话:
“这仅仅是一种游戏。”
沉默再次降临,故事的悲剧性让他们心生忧戚。目光畏畏缩缩,怕触及对方。避免去看,避免陷入疯狂的境地。
他讲出了那幅关于拯救的画面。
他说那样的夏季如今是很难遇到了,它停在那儿,像码头上泊着的船只,有时会离开,但终究会归来。这样的经历在他的生命中只出现一次,美得毫无瑕疵,几乎是一个传说,也只有他才知道,只有他才能认识。
他问她在这条江上来来去去究竟何求?来江边的房间又是何求?自码头上相遇以来,他们已经谈得够多,到最后,仍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说在码头的大厅里她应该毫不犹豫地说出谜底,然后坚决地转身离开,但是她没能够做到,事情就是这样子。
窗户像是画在墙上,他走上前,打开它。
他看着吞噬过许多生命的江水,想到逝去的几个昼夜,想到柔顺的自然其实也是一个生命,它也会愤怒。起伏的群山向远天孤独地延伸,他看了很久,眼里一片湿润。
他们都不再有欲念,爱之深沉就连躯壳也消失了。她请求他不要哭泣,温柔地抱着她。他说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艘缓慢行驶的白色客轮。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当初他们就应该各自远远地逃开。她笑了。她说:
“我又重新发现了那个少年,时光强加于他的并未起到相应的效果。他看上去,依旧年轻,依旧胆怯。”
这个从一个故事逃进另一个故事的紫衣女人以一种通彻的口吻说,或者生,或者死。她告诉他,虽然求死的念头仍在,但已不具备摧毁的力量,它已经成为一种善意的胁迫,它促使爱情的诞生。
他说他完全忘了客轮出现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可能正记挂着一本书里的几个情节,也可能为这样一个舒心的夏天而高兴,也可能什么都没想,他只想这么坐一会。不过,他说,当视野里出现那一抹白色时,他的确闪出一个念头,他想以白色小客轮为道具、中心写一个故事。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她从客轮上下来,一袭紫衣。他已经知道,故事开始了。
他问她另一个故事里她的年龄。她说:
“十九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可以为爱情忠贞,或者背叛一死。”
他说:死也是一种欲念。
她说:也许。
接着她合上双眼,然后又睁开。她朝着窗外,想站起身,但随即又放弃了。她仍坐着,目光落在地板上。
“相遇后不久,你穿过这片城区老到房间,因某种需要而来。我也知道,把我们维系在一起也正是这种需要。可事实真相并非如此,既然你不想说出来,我也就无从得知。你无时无刻的悲痛,一度让我以为你是一个执意求死的人。”
她说: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于灵魂的需要。
片刻之后,她羞惭而笑,为自己说出这类话。他怅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回床边,躺下。
一处僻静而阴暗的房间,一些沉郁的色彩,对话模糊不清,言不由衷。两个没有历史的人物自由漂浮,失却方向。昨夜,他说,风声、雨声和黑夜里的房间够成一个无可挑剔的整体,暗夜沉沉,一切都沉寂了,似乎都死绝了。只有两具手神性烛火所庇护的躯体,它们活力充沛,且逃离了时间的管制。从檐头滴落的雨水,落在一片纯洁无暇的听力之中。
他问她在黎明前是否感受到一股辽阔的平静。她说,只有阳光。她的眼神一片哀伤。
“相遇让我明白,要渐渐忘却自己的来路,自己的面容,实际上,这一点几乎难以做到。”
堤岸尽头,稻田里的公路像不受束缚地轻飘起来,上下微微起伏。更远处的铁道上,一列火车正在缓缓减速。她说,听到汽笛声了吗?如此高亢、激越,就像这来势凶猛的爱。大水洗劫后的季节,白昼异常安静,才能听到远处的汽笛声。在你的书里,她停顿了一会,一定要写到白昼里的汽笛声,写到她乘车离去,写到她带走一个女人所有的真诚和谎言。轮船是一件伤心之物,要尽其所能地忘记。
她从窗口转过身来,背朝着光线,和相遇之初她走进大厅的那一刻一样。她走上前,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她说:
“也许我说了很多,也许我什么也没有说。”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猛然坐起来。他说,她没有说出那个故事的结局。她仰望着这具焦躁的身体,目光充满疑惑。她说,那个故事从来就保持着开放的姿态,若说有结局的话,他此前说出的就可算一种。他叫嚷起来,手紧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他在命令她。她在抽泣。也许她记错了整件事情,她身上的伤痕不是别的男人制造的,而是他。现在她可以告诉他,让他明白一切都是虚妄。
在回城之后,她告诉少年,她不再爱了。她不能也无法去爱了,后来他就死了,投江而死。她接着说,一切都失去了活力,变得弱小。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九0年甲板上那少年的形象仍会从她脑中滑过,关于那个夏季的色彩会重新占据她的瞳孔,但已没有任何意义。
在码头上的大厅里,她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些。然而事情出现了变化,现在想要反悔已为时太晚。她爱上了空空荡荡的夏季,爱上了不可言说的疯狂。
因为自身所经历的一切,她哭泣。
江水平静东流,注入湖泊、海洋。
他呆在逐渐变淡的阴影里,她坐着,背靠墙壁。
他们处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之中,谁也不愿就此离去。都在等待另一副嗓音来喊醒自己,都有着不合时宜的尊严。
这个游移的、不确定的故事已使他们疲倦不堪,此时如果有一人睡去,另一人将会开口言说。说的内容无关紧要,因为除了自己,谁也不会听到。也许会说到爱情、性、绝望,也许会对某个丑陋的器官斤斤计较。生命之沙即将漏尽。
六
码头上,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傍山而筑的房屋错落有致,一些鸽子在夕照中低空飞翔。位于高处旅馆门户洞开,此时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水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有几个码头工人抽着烟从玻璃外面匆匆而过,因是侧面,看不清他们的脸孔,只能看见两鬓那些粗黑的胡茬。整个码头沉浸在安宁祥和的氛围当中。
还有一艘船没有到达。他的眼睛在等待它的出现。
在他走进大厅之前,刚刚开走一艘船。他错过了它离去时的身影,汽笛声从远处遥遥传来,空气在微微颤抖。下一艘船停得短暂,它来去匆匆。这些船都很小巧、精致,就像一只只漂亮的模型。他没有离开大厅向江边走去,外面还很炎热。他坐下来耐心等候。
渐渐地,他感到大厅正在孤立出来,成为夏季里一个孤零零的存在。大厅里有女人、孩子和游客。夏天的傍晚漫长无比,时间走动得慢极了。船驶过逼仄的空间,开阔地带,他在想象中注视着它的身影。直到大厅该关门的时候,他才离开,步入稀薄的暮色。有时候他还会在码头上逗留一阵,去一座竹楼酒吧喝酒。入夜后的旅馆灯火通明,在这片明亮中很少有人声响起。它的寂静像是夏天一个不经意的错误。
一切都安静极了,那些晚到的船只还在夏夜的江面上移动,突突的马达声回响在夜色尽头,然后它们停止了。他迎着旅馆的灯光走去。
一个纯粹透明的夏夜。
“你真的再没见过那个少年吗?”
“是的。没有。”
“那个少女呢?”
“也没。”
“你在撒谎!”她的声音陡地尖利无比,充满着怒气和敌意。他淡淡一笑,说确实没有。少年死去以后,我就不再认识这个少女了。所谓的认识基于我和少年之间的默契,当之间的联系已经斩断,那么,见也即是不见。”
她在思忖。那张美丽的面孔一旦陷入平静,房间同时也坠入一片令人心碎的黯然之中。他们原本就各不相干,互不相识。她不想为此耗费心神。她困倦了,想睡去。
江水沿着山脉一直向前,山脉尽头,方圆几百里都是丘陵地带,大地上的水系更为丰富密集。他是从那儿来的,而关于西部的经历,则是在此之前。他没有对她说清这一点,但也没撒谎。他是在酷暑的恍惚中把时间弄错了。面对这个女人,他的拘谨出现了,他认识这种拘谨,那还是在少年时期。
他说洪水退去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除了坍塌了几栋房屋以外,街区还很完整。此刻,下游的码头又会重新繁忙起来,有船只抵达,有船只启程,也可能在暴戾的天气中,它们一直没有停止运行。
她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平缓,身体未曾动弹。他不知她是否已真的入睡。他上前,轻抚她的肌肤,动作如此温柔、缓慢,仿佛触及的是一片空气。这种在他意识里手指上从未出现过的温馨使他哭了。
他认识她,当她在大厅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出了她。他隐藏了这个秘密,就像她一样。而现在所做的,只是当初那个少年未竟的事业,他代替了少年,在经历一个结局,延续一种消失已久的爱。
关于夏季的种种正在被遗忘。他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呆着,面对这张向睡梦凹陷的面孔,他极其激动,如果此时杀死这具躯体,他也许会记起所有的事。
他胆怯了。他相信那个少年的所思所想全在他身上体现出来,重新涉及相遇,涉及两个少年之间的默契,涉及短促而空白的生命。他叫醒她,在她混浊的目光里发出声音,声音在呜咽、颤抖。他说她的绝望通过某种途径来到他身上,使他忍不住想把自己永远留在夏季。
她脸上浮现出模糊的笑容。她想,他们来到了故事的核心,通过回忆、谈话、沉默抵达了这个无形的然而吸附力强的场所。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拉向自己。他很顺从,脸颊靠近她的眼睛。彼此的感觉终于连贯在一起,她哭了。她说在相遇之初,她就已经哭了,现在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场哭泣的尾声。
沙滩上,一片白花花的亮。
房子建在江堤上,从远处看,就好象一排森严牢固的壁垒。那么多相似的窗口,他们所处的房间就藏在里面。谁也不知道某个窗户后面有一对年轻男女,没有人听到夏夜里低低的哭泣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好象与世界无关。
夜晚一次次降临,暗夜的潮声,悠长、无边,有时又独自远处,以至消失。他在夜里走到沙滩上,渴望柔和的潮声再一次萦绕耳畔。这个时辰她在哪?在陌生人的房间里,还是滞留在灯影昏暗的酒吧?一旦他离开房间,他就再也不想她。他留在沙滩上,眼望灯火稀落的城区。
当他回到房间,她已在等待中疲倦入睡。总是这样的夏夜,凉风习习的夏夜。他不忍心叫醒他。在一个安睡的女人身旁,他闭上眼睛谛听窗外的潮声。
很多个夜晚,他们恪守着一些原则,不问来路,不求将来,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在这个时刻。天气一转温和的面目,江河愤怒了,优美的夏季在挣扎呻吟。她依然来到,为一场不可企及的爱情而来。
她要求他用身体紧贴着她,用皮肤去认识、去了解她体内那种罪孽深重的爱。她希望他们就这样挨着睡去,没有晨昏交替,季节更迭,只有一场连梦境都没有的睡眠。在睡着以后,他们相爱。
故事已接近尾声,哭泣消失,天空降下流动的寂静。另一副温柔的嗓音死于身体内部,另一束在眼皮后面久久注视着夏季的江水,有一艘船从上面驶过,那么孤独。
他说即便天地逆转,他依然会醒来,终会看到这个被撂在夏季的房间,在它的内部,有个夏夜里哭泣的女人。穿着一身颜色忧郁的衣裙,脸色苍白,在她的周围,有一些简单的摆设,一个男人在其间走动。当他停下的时候,就能瞧清他那张显得稚嫩的面孔。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谈话,有时也互相爱抚。他们是谁?
谁也不清楚,也没人看见那通宵达旦亮着灯的窗户。那么这些,是否出于幻想?
他说事实上这一切都存在过,他们谈起的人和事都出现过。有一天他会想起这个逝去的季节,他会说,炎热,绝望和房间。
他说他见过的这一对男女的形象已经剥落不堪,而他也不能幸免于难。他们走进的,是同样一个封闭的误区。她应该记得夏季的那些色彩,那些仿佛脱离了事物表层的颜色。它们具有了言说的功能,它们使故事的机理变得丰富。假如她在岁月中回望,瞧见这些飞扬的色彩,一定难以自持。他告诉她,一定得仔细看看夏季的色彩,就算她忘了他,忘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但不能忘了这些色彩,永远也不能。
她睡得那么沉,好象要补回几个昼夜中所丧失的。
也许他应该在她酣睡的时候离开房间,离开城区,离开自己的记忆,一去不返。他随即又想到,她醒来时看不到他,一定会绝望得发狂。他什么也不去想了。他,这个小守护天使,突然间哽咽了。他语不成调地说,即使他否认了一切,也不能否认他就是甲板上那个少年的事实,不能否认自己曾是小守护天使的事实。生命中有些东西无法被舍弃、跨越,所以悲伤时时来光顾。
这是白天,她在沉睡,好象这一生从未这样安静过。她因爱而睡,因不可捉摸的记忆而疲乏。她是否梦到那些在水波里微笑的少年?是否梦到这个无关情爱的房间?
客轮准备启程,汽笛声的尾音在空气中久久地呜咽。
船身渐渐消失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那些不常出门的人见了这场景,也顿时沉静下来。他们目送它的远去,感到自己就是旅人。
他哭了。
边吻着她边哭。他喊着她的名字,喊着无辜的爱。他想告诉她,他正被一种时光酿造的悲痛给侵占。
她醒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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