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读研,忙,不放暑假。我和妻子的指望就集中在女儿身上了,因为女儿正读大学,肯定放暑假。我们便数着日子等着。女儿在几千里之遥的外省读大学两年了,两年来,我和妻子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我们认为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女儿。我们频繁地给她打电话、发信息。为了能与女儿沟通,妻子还学会了用手机发短信,甚至还学会了五笔打字。妻子能迅速而流畅地在电脑里输入文字的那一天,她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似的兴奋地对我说:“我终于能在电脑里输入文字了,下学期为女儿买一台电脑,这样,我就可以在qq里与我的女儿‘长篇大论’啦!”那时,妻子的高兴劲,在我这个中学语文老师所掌握的词汇里,找遍了任何一个词语,都是显得苍白无力的。可以肯定地说,倘偌不是为了女儿,没有幻想的做任何事情都唯钱是论的妻子可能永远与电脑无缘,更谈不上能熟练地运用许多人望而生畏的五笔输入法。女儿呢,也很高兴和我们“聊”,她回短信及时快捷得让我们常常坐下来夸奖好长时间。女儿在接电话时的娇滴滴,情依依,意绵绵,常让我们热泪盈眶,想念中夹杂着幸福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让我们盼到了暑假,女儿也如期而归了。我和妻子高兴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口若悬河,看不够,问不完,恨不得看出她的每一处变化,问尽她每一天的悲喜冷暖。妻子一会儿欣喜地说,胖了点,脸好像红润了些,一会儿又戚戚地说,没有胖,好像还瘦了点,黑了些。妻子拉着女儿不放,一会儿问:你感冒过吗?你主要吃什么菜?一会儿又问: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吗?晚上有蚊子吗?这时候妻子的言行明显犯了一个特大的错误,那就是“重复”,“重复”得让人过上好几天都能背诵她说话的内容。我没有指出妻子的错误,而是跟在妻子背后心甘情愿地犯着同样的错误。女儿呢,也有问必答,笑口不合。女儿的表现让我和妻子幸福得睡不着觉,一个劲地夸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到了女儿回家的第二天,我和妻子仍然沉浸在与女儿相聚的天伦之乐之中。然而,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女儿有变化了,她沉默寡言了,有问不答了,重身回到了以前的与我们“格格不入”的状态中。我和妻子愕然了:为什么女儿在电话里有和我们说不完的话,近在咫尺却反而变得淡漠了呢?妻子背着女儿在我面前反复念叨:这是怎么搞的呢?怎么会这样呢?看妻子难过的样子,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用刀子割她的心。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和妻子仍然挖空心思变着花样给女儿做菜,买零食。三四天的“冷战”过后,女儿终于行动了,她在收拾她的衣物。看她的样子是要外出。我和妻子慌了,像犯了错误的员工站在老总面前,问一脸不高兴的女儿要到哪儿去。女儿冷冷地说:
“我要到市内的新房(我们住在县城,在省城买了一套商品房,我们习惯叫它“新房”)去住。”
妻子说:“我和你爸都有事,不能去,你一个人去怎么好呢?”
女儿愤愤地说:“你们放心,我死不了。”
妻子愣愣地站着,没再说什么,我也赔着妻子发呆,默默无语泪两行,眼巴巴地看着女儿愤然离去。
女儿去市内后,我和妻子搜肠刮肚地猜测着女儿不高兴的原因,反省在女儿回来的几天里的言行,扩大范围寻找着自我批评的理由,最终还是给自己“定不了罪”,我们都觉得没有说错什么,没有做错什么,女儿没有理由生气。
女儿毕竟还是生了气,这是事实。面对这个沉重的事实,我和妻子经过长达一个上午的反复商议,一致认为必须派一人去省城照顾陪伴女儿。最后决定由我去。因为,我和妻子虽然都有事离不开,但妻子的事与我们家的经济收入有直接关系,而我的事则是在电脑上编织着奇妙而又荒唐的故事(写长篇小说)。当然,先要解决“吃、穿、住”,然后才能从事文艺活动;因此,我被派往省城与马克思有关。
在省城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虽然失去了我个人想像的乐园,(新房里没有电脑,我一时无法从在电脑上“胡乱涂抹”的新时代回到“爬格子”的旧时代去)但是,我基本弄清了女儿生气的原因,这也算是一大赫赫战功。凭着这一战功,我起码可以赖着一年不沾家事务。(当然,我本来就没做什么家务事,但总要与妻子讨价还价,现在我凭着这一战功,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沾家务事啦!)记得那天晚上,我赔着女儿看电视,趁着广告间隙,我对女儿说:
“新房的感觉如何?”
女儿不理睬。
我不灰心,继续问:
“新房舒服吗?”
女儿脱口而出:“新房当然舒服,嘿嘿,宽敞明亮,哪像旧房——《女人不哭》开演啦!”女儿兴致很高。
女儿在调台,我又趁机说:“旧房那里有什么不好呢?”
女儿嘟着嘴说:“哼,你还说呢,那里,三个人挤一间,吵得要死,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说:“你嫌三个人挤,你就住另一间呀!”
“哪有另一间?”
“那不是还有两间房吗?”
“还有两间,那明明是租给了学生的,你还好意思说!”
“学生不是放假了吗?”
“放假了总是别人的房子嘛,放满了别人的东西你叫我怎么住嘛——不说了,不说了,烦死人!”
原因基本探明,余下的部分只能靠推理了。我不敢再多说了,跟着她看电视,女儿看电视最大的特点就是调台了。我毫无怨言,她调到哪我跟着看哪。趁她转悲为喜之机,我想减少推断的或然性,又说:
“你有意见,为什么不跟爸妈明说,却要赌气离开呢?”
“跟你们说也说不清楚——妈什么都好,就是什么都要说,喜欢啰嗦,我已是大人啦!”
“哦,可是,你知道吗,你走后,妈一直在哭。”
“她哭什么呀?”
“她说,你放假都不愿跟她在一起,以后参加了工作,哪有机会在一起呢?”
“我在家还不是她忙她永远忙不完的事,你写你永远写不完的文章,我睡我的懒觉。”
“可是,与你说不上三句话,你就不高兴,我们怎能多说呀?”
“你们都是说些什么吗?——别说啦!你明天最好也回去!”
女儿像下命令的口气。我不说话了,心想,回去就回去,我的乐园还需要我去耕耘呢!再说,反正我已基本弄清了她生气的原因。可是,我又担心起来,她一个人敢睡吗?她晚上会着凉吗?她会买菜吗?她会用热水气吗?她会用煤气灶吗?她一个人寂寞吗……
于是,我还是留了下来,继续坚守自己的岗位——陪伴照顾女儿。女儿晚上常常看到很晚的电视,我说服不了她,老是一个人先回房休息。我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并不容易入睡,便常常躺在床上整理思想。我想,我和妻子在与女儿的相处中,有三件事情没有做好。第一,没有给女儿的空间,她那刚刚由小孩变成大人的年轻的生命需要有自己翱翔的小天地。第二,没有抽出足够的时间陪伴她,她幼小的心灵需要呵护,她成长过程中有曲折,有委曲,有困惑,她需要父母的理解、同情、支持和帮助。第三,没有注意“代沟”,没有跨越“代沟”,没有寻找到与女儿的共同语言。她和我们是两代人,时代的不同,使我们的思想、性格、人生观价值观等都有很大的差异。我们做父母的必须乐她所乐,忧她所忧,说她所想说,谈她所想谈,才能成功沟通,跨越“代沟”,成为朋友,成为知已。当然,我又想,这第三件事情的难度也太大了,它至少需要双方的努力。作为子女,女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完美的吗?女儿已经是大人了,我想适当的时候,让她看看我写的这篇短文,也让她去整理整理自己的思想……我还想,如果我们家在市内没有新房呢?又如果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享有暑假待遇的老师呢? (2008年7月10日于恒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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