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一)
吾心向佛
色空大师在诵经。《密多经》三卷九章。
佛堂内檀香涌动,钟鼓之声齐鸣。大弥乐佛高踞神坛,俯看座前色空。
色空凝然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嘴也不动。诵经须用心,向佛需用心。霭雾紫烟萦绕的神坛上,佛似笑非笑,笑里含玄机。
色空大师时时入定,处处超然物外。绝对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不为外魔所惑,不为心魔所乱。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巍然不动,风不会至,波不至兴。
不动。我心向佛。佛曰不动,吾不动。
起一阵风,吹动幡布。空山不闻鸟语声。色空独处此寺已十年。十年不动,即便花香盈盈,亦不动。
一日,大般若佛显神通,考验色空是否真的不动。
天魔靡音,荡人心魂。天魔女裸身相戏,肉光交致,肉香流芳。就算真是君子,听此魔音绕耳,魔相迷心,也不会浑然不觉。魔音愈响,妙相愈消魂。一丝不挂的酮体纠缠相逐,旖旎的风情,声声如猫叫春般的呢喃呻吟,任何人都会情迷意乱,都会情不自禁,难耐,怎奈如此销魂荡魄,能不心起淫念,哪怕一丝。
色空依旧诵他的经,向他的佛,无一丝欲望。
因为,他已不是人,已是得道的高僧,真正的道,是不会为此而变。他已无魂无魄,更无欲念。他的魂魄已附如佛身。吾心向佛,幻像自灭。色空屹然不动。色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既如此,有哪来的色,又何来的空。空中有色,色中有空,不动。
大弥乐佛很满意,佛知道他是不会再有所动了。
果然,色空从来都一如往昔,一尘不染,一心向佛,佛在吾心。
近日,大般若佛忽然想起,传天外之音,问:“色空,向佛最关键的是什么?”
色空答:“万念俱灰。”佛问:“你如何?”色空答:“吾俱灰。”
佛沉默半响,曰:“我在你诵经时问你,你却回答,可见你仍心有尘。”
色空黯然垂首,不言。
佛再曰:“你可向佛。”色空言:“吾心向佛,佛在吾心。”
佛摇头笑道:“既佛在你心,你又何必向佛。”
佛长笑:“你道你万念俱灰,向佛之念却也灰吗?”佛笑隐。
色空初醒,彻。
悟(二)
吾即是佛
深山古寺,已是深秋,叶落枯黄。
薄暮,夕照。寺院中一个小和尚正趴在一口很大的水缸边上,看里边游动的鱼。
一个中和尚在劈柴,劈的很快很准。每块柴劈的都很整齐,方方正正一块。
落黄满地,黄叶舞秋风。大和尚正用一把扫帚专心致志的扫着地上的枯枝枯叶,地上已被他扫得干干净净,仍在扫。
佛堂内,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和尚正不知念的什么经,虔诚肃穆,眼观鼻,鼻观心。老和尚似除了念佛诵经,什么都不关心。
他们都很认真,以至于谁都没察觉院子的门悄然无风自开,走进一个新和尚。他没有推门,就这样走了进来。含笑看着院内堂中的四僧,笑如当年佛祖,拈花微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新和尚朗声清宣两声佛号。
这时,四个和尚才发觉院中又多了一个和尚,从来没见过的和尚。
小和尚动也未动仍看他的鱼。劈柴僧与扫地僧都停下手中的活,合什还礼。老和尚移步走出,单掌还礼:“高僧前来小寺,有事?”新和尚,还礼答:“贫僧正有事欲求贵寺高僧。”老和尚谦道:“不敢,不敢,敢问何事?”新和尚道:“贫僧有几事不明,求告之。”老和尚道:“请说。”
新和尚轻声道:“敢问,何为意境?”
老和尚笑答:“经文上道:‘意乃心之……。”
“不,经文所书太过抽象,能否具体说明一二?”新和尚打断他的话。
“这……”老和尚蹙首不语,已无言。“这……。”边上中和尚与大和尚相顾惘然,更不知何以言。新和尚笑而不语。
“我知。”看鱼的小和尚喊道:“哦?”四个和尚一齐把目光投向小和尚,心下诧异,唯新和尚心中一动:“你倒说来听听。”
恰一片枯叶从大树上摇摇坠下,落于地面,随风儿打了一个旋,停住不动了。说不出的萧瑟。小和尚一指:‘这就是意境。“
静止不动的枯叶,风也不再吹,平实的地面。
新和尚一笑:“何以为之?”小和尚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答得好。”新和尚赞道。真正的境界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来表达的。
新和尚又问:“何为意念,你可知?”
小和尚闭目不答,盘坐于地。四僧都看他这样坐着,等着他的回答。
他要怎样回答?什么是意念?意念是什么?他能不能回答?随也不知。
天色更加暗淡,山里的夜总是来的比较早,更何况已是深秋时节。树影模糊,所有的轮廓都已看不清。四和尚仍在等小和尚的回答,小和尚坐在地上,似已溶入夜色之中。
小和尚在黑暗中睁开眼,眼中闪烁慧狤的光芒。他问大和尚:“你方才是不是觉得很冷?”大和尚点头。他又问中和尚:“你现在是不是感到饿?”中和尚也点头。他们很惊讶,天气并不冷,大和尚却忽然似坠入冰窟之中,冷得嘴唇发青,呼吸困难。中和尚也并不很饿,才吃了中饭,两个时辰,午饭一向较晚,奇怪的是他却忽然仿佛有半个月没吃饭了,全身虚脱无力,几乎站不住了。
幸好,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恢复正常。但小和尚又怎么知道的。奇怪?小和尚对新和尚道:“这就是意念。对否?”
新和尚不由笑道:“对。”小和尚又问:“方才,意念加诸于你,你却毫无反应,为何?”新和尚笑而不答,却又问:“何为悟?”
小和尚俯首拾起身旁一截枯枝,看也不看递与新和尚:“上面有十七叶。”新和尚接过也不看,笑道:“又对。那最后问你,何为佛?”
小和尚毫不思索,答:“我即是佛。”“好。”新和尚抚掌大笑,金光一闪,显出真身,却是大自在佛。老和尚,大和尚,中和尚忙跪拜于地。小和尚却动也不动。“好一个我即是佛。”青莲吐蕊,白莲绕身的大自在佛大笑道,紫光霸气直冲霄汉。
大自在佛赞道:“你日后深造必成大器,光吾佛门。“
佛又对老和尚道:“你向佛虔诚,只是太过拘泥,难成心愿。”又对中和尚曰:“你为人如劈柴,整整齐齐,也难遂愿。太放不开,看不开又怎成佛?”又对大和尚道:“你要知除心中微尘,不是用手用扫帚,而是用心才行,才能一尘不染,切记。”三和尚叩首拜:“弟子遵佛谕。”佛摇摇头,心知三僧必无造化。三僧抬首,佛已不见,只闻天阙多种钟鼓齐奏。
却见小和尚低头沉思,衣透湿雾。夜深月明。
一九九二年六月八日下午
悟(三)
宝鉴中的浮图
大约是在宋朝年间,南方有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村中的青壮年男子都去了远方,去用热烫的鲜血洗亮皇上的冕珠。
于是,这个村中就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王老头无儿无女,没有远亲,只有近邻。王老头虔诚向佛,一生积善。所以,大凡别人做不来做不动的事,他便抢着去做。王老头越老越有干劲,劈柴刀在手中生花,担水桶在肩上跳舞。
王老头的草屋正中挂有一幅他年轻时打了三年长工换来的钱买的一幅廉价劣质的弥乐佛祖像。王老头的草屋到处漏雨,就有这块地干燥而且干净。干净得就像王老头向佛的心。
夜。王老头在硬木床上躺下,长叹一口气,毕竟人老了,今天又替村头的赵老太太担了两担水又帮村尾的李婶子劈了半天的柴。天渐冷了,该多备些柴火了,王老头想着又不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得行善事,且行善事,佛祖总会知道的……睡去,睡去……
大雪,大风。王老头看见一个黑点在风雪中晃动,会是谁呢?一闪,黑点变大变成了一个老和尚,草鞋,百衲,光光的头顶,老和尚看着王老头。王老头忙说:大师,何事?何去?老和尚一笑,道:该来时来,该去时去。王老头一呆。
老和尚取出一物,问,施主可识得此物?王老头望去,却是一面镜,春光湛然。是镜?是镜。老和尚单薄的身躯裹在单薄的衣内,却似一点不觉冷,王老头也似忘了让老和尚进屋歇息。老和尚望了望天,望了望地,望了望王老头,一笑。
老和尚微笑着抬手一拈,拈住一片雪花,问,施主知道这镜,又叫什么?不知,宝鉴,老和尚说着手一反,镜中便现出一塔,只五级,玲珑剔透。王老头又一呆。
老和尚又展指一弹,拈住的雪花飞出,击中另叶雪花,扑的双双粉碎飘飞消失,又问:施主可知这塔又叫什么?不知,浮图,老和尚不语不笑,眼光湛湛如炬。
浮图?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浮图?王老头诧异的问道。不错,你看着宝鉴中的浮图,老和尚一挥袖,便见镜中塔倾塌。
这,这,这,这,这……王老头呆住。老和尚不见。
王老头在风雪中站着,屹立不动。……醒来,醒来……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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