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住在运河边,西门桥脚下的棚户街。
棚户街是老无锡集中地,当年很多苏北和沿江省市的人,都竞相来到这个米市。初到无锡,没有房子,他们就在运河边上用木头搭建成四脚凌空的窝。有点像少数民族的村寨,只是脚没那么长。刚刚高过运河水面。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把棚户街当成下只角,把棚户街上的房子叫做棚棚。
居住在棚棚里的都是些外地来谋生的手艺人,他们从不同地方来到这座城市,除了搭起自己的安身地,也在沿河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的店铺,用自己的手艺为当地无锡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和生活用具,这样慢慢地来此地的人多了,就汇聚成了一个沿河的小集市,成了一条新兴的街道。棚户街上有印染店、铁匠铺、木匠铺,篾匠铺,还有卖些日用品的日杂铺等等……
我很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去那个印染店。老板娘是个漂亮的女人。总是穿着蓝底百花的土布衣服,包裹着苗条婀娜的身子。我常常不说话,靠在门上,看她里里外外忙乎,听她时不时用一口家乡话招呼客人。印染店的生意很好,老板娘一个人忙着,有时候那色儿沾到了脸上,也顾不得擦一下,白白的脸上、胳膊上一道道的蓝印,就更添加了她的魅力。挨着她的小店,是一个铁铺。铁铺的老板是从安徽来的。小伙子很能干,手也巧,人也特别热情豪爽。偶尔街上的老人找他打一把镰刀忘记带钱了,他也总是憨厚地呵呵一笑,毫不介意。边把铁家伙放进水里淬,边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着急。
棚户街上的日子宁静又和睦。春天里,运河边会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开得很热闹。挨着我家住的隔壁邻家的小明,他们家是从山西来的,他的年龄和我相仿,却会常去河边玩,时常不忘在河边采一些不知名好看的花儿偷偷地从窗户下递给我。我接过以后就找个小瓶子装起来,在里面放上点水,居然也能养上好几天。我们一起在离棚户街不远的小学读书,城里的孩子不太喜欢和我们玩,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有时候小明跑来我家一起做作业。我们隔着花,坐在桌子两边,边写边还哼着歌,写累了就一起抬头看花,还会蘸着瓶子里的水弹向对方,大家就一起发出一阵尖叫……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有点像花儿一样美。
暮春的晚上,我爱趴在窗户边看月亮,数星星,看路灯在运河里的倒影。路灯下的光影里,很多蛾子忙着上下飞动。水边的石阶上,常常有晚归的女子在浣衣。远处驳船上星火点点,偶尔还有一两声渔歌传来。
运河边的房子都有四只脚,脚在水里,房子凌空而起。那脚常常会叫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圆规。有时候运河里有运货的机帆船突突突地开过,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尾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叫沦波。我使劲睁着眼睛,想数清楚水尾巴里有几道胡子,嘿嘿,感觉那有点像老爷爷的胡子,可是怎么也数不清。昏黄的灯光倒映在水面,船经过,像是把一面铜镜给打破了,成了碎铜钿。如果这个时候天上恰好有雨丝飘下,那就像是往铜钱里扔着碎银,粗大的波纹里套着细小的波纹,像是大手拉小手,还真的好看呢。
这个时候,会感觉房子在随着波浪微微晃动,像是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妈妈正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哼着摇篮曲哄我睡觉。就这样躺回床上,不用靠音乐,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到了夏天,爷爷常常会在青石板上支好竹榻,铺好席,让我睡觉。怕有蚊子咬我,还考究地张了蚊帐。我陪爷爷在竹榻边的小桌旁,对着月亮喝酒。喝到兴起时,爷爷就给我讲岳飞、三国的故事,讲吴王夫差为伐齐开凿邗沟 ,隋炀帝开凿江南运河 ,元世祖完成了京杭运河全线贯通无锡,讲吴桥-人民桥-清名桥长约6公里的精华风景。我呢,支着手,托着下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去?爷爷的故事讲到哪里我根本就没注意。爷爷就这样喝啊讲啊,我就这样听啊想啊,一直到玉姐姐拿着捉到的萤火虫来找我。
玉姐姐是印染店老板娘的女儿,比我大三岁,还在老家上学,到暑假才从老家到这里看妈妈。她来了我们就整天黏糊在一起,一起唱歌、作业,还一起睡觉。我们先把捉到的萤火虫放进蚊帐,然后并排躺下,看着满天的星星,想着不知道算不算心事的心事,蚊帐外运河里不时有蛙鸣声,合着轻涛拍岸的声响,传入耳边。蚊帐内,萤火虫隐隐约约发着幽幽的光。玉姐姐给我猜谜语:“嘴像小铲子,郐像小扇子,走路左右摆,水上划船子。”我猜出谜底是鸭子。我给玉读:“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玉看着我,羡慕地问:“是你们的老师教的吗?”我捉起玉的手紧贴着我的胸口,给她念我写的诗:“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象我一样,是夏天的精灵,在七月的骄阳下起舞欢唱,在夜晚把爸爸和妈妈思念。”玉每次听完都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发誓,她说以后她也要读好多的书,也要写这样的诗。
此时月到中天,清光从河边树间筛洒而下,地上便阴影斑斓,偶尔有风吹过,树梢的叶便簌簌地响起来。远处的犬吠,近处的蛙鸣,头顶的风声,运河的涛声,还有身旁守着我们的爷爷的鼾声,便成了一支仲夏小夜曲,也是我和玉的催眠曲。于是我们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曲,想着自己才懂的心事,在夏夜深处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运河边长大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会在水里扑腾几下。每年到了暑假,老人们为了吓唬孩子不去游泳,就编出一些故事来。奶奶常常告诉我说,运河原先不叫运河,叫晕河,女孩子要是不听话偷偷下去游泳,会被河里的老虎给摇晕,摇晕了会没命。偏偏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一次,瞅准爸爸妈妈在上班,奶奶在门口打盹的机会,悄悄地从奶奶的蒲扇底下,猫着腰溜出去,因为早先我和小明和玉姐姐无意中发现,小巷的深处,有一棵奇怪的桃树,根在岸上,树干却伸向运河。那天我一个人站在那桃树边看了很久很久,树不是很大,却结了很多桃子,七月的天,那桃子已经从青转黄,一种嫩嫩的晕黄,夹杂着绯红,煞是好看。看着看着,我忍不住走了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踩上离岸不远的树干,慢慢地站不稳了,看着树下湍湍的水流,心有点发慌,于是蹲下身子,慢慢坐下来,伸手还是够不到那可爱的桃子,可是那诱人的香味,分明告诉我它们就在离我不愿的地方。那浓郁的香味似乎在告诉我这桃子吃起来一定有味。于是我双手抱住树干,两条腿倒勾着树干,整个人背对着水面,等稳定了一会,我便松开一只手,够离我最近的那只桃子。那时正午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着我,耀眼得很,我感觉已经够到了桃子,心里一下松了一口气,便闭上眼休息一下。就在这时,小明尖利的叫声传入我的耳边:“啊,天啊,你在做什么?”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一软,人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正和小明并排坐在岸边石阶上,玉姐姐拿个扇子使劲给我扇着,边扇着边掐着我的人中。我睁开眼,却浑身无力,恐惧带着难受,让我没有选择倒在了小明的怀里。
那一年,我十三岁。从那以后,我喜欢上了这个比我大几岁的黑黝黝的男孩。每天我在屋子里做作业,都会瞄着门口的青石板路,在杂乱的声响里分辨他的足音。我瞄了三年,听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小明走出了小巷,走向了甲板,当上了真正的水手,从此天南地北地跑。
九十年代中期,城市发展越来越快,市政建设力度也不断加大,棚户街被列入了老城改造拆迁计划。这里的居民就陆续在城郊结合地带买起了房子。也许是在水边住惯了,乡邻中买的房,多半还是靠着运河。我们就在靠着吴桥的小区买了两居室的新房。
住在吴桥的日子很有意思。早在爷爷嘴里,我就知道无锡的运河段精华在吴桥。 吴桥,之所以姓“吴”,是因为此桥由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出生的吴梓敬付银建造的,可惜的是,吴梓敬在吴桥竣工之前就病逝于上海,无锡各界为了纪念他,以其姓氏命名为吴桥。
每天晚上,我都在晚饭后去吴桥散步。 走出新村,就可以看见路边的店铺,经营着船具、渔具。即使是游客,恐怕也会明白了,这里曾经是商船和民船成排、桅杆与跳板无数的繁华码头。
站在吴桥之上,抬头便可以很清晰地眺望锡山惠山,低头可俯瞰码头黄埠。运河里这个一个四面环水的圆形孤岛,就是相传战国时期春申君黄歇治理芙蓉湖时留下的遗址--黄埠墩。明代南京右都御史海瑞曾为环翠楼题了“玩山临水第—楼”的匾额,清康熙、乾隆多次下江南在黄埠墩盘桓或借宿,还留下“两水回环抱一洲,不通车马只通舟”的诗句。
每次在岸上看着在水中央的黄埠墩,总很开心。有时候非常渴望在下着细雨的下午,沏一壶新茶,能和妈妈一起坐在黄埠墩的庭院里,细细地品着茶,静静地听着运河水声潺潺。有时候还会在夏天的傍晚,一个人踱回到西门桥的运河边。桥,已经改名为人民桥了,那里,老屋已经拆迁,沿河建起了花园。我就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看星星,看五色的霓虹闪烁,在运河水里跳跃成彩练。这里的河段,早不许燃油的船只经过。但是,童年的机帆船,和水尾巴,还有那个十来岁小女孩青涩的情感,却烙印在心底。
我知道小明他不会知道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的事情,但是,对我而言,小明他就像是运河水一样,即使我走再远,也永远,温柔地从我心上,淌过……
这些充满温情和水的日子,是我在长夜里恒久的回忆。运河边的女子,也从青涩走向成熟。21世纪初,运河边的这个城市也变成了特大城市,高新产业园大力招商引资,来自世界各地的投资方在这里购厂房,买机器,办起了企业。人性的温暖,优越的条件,吸引了越来越多关注的目光。这个城市的外来民工也开始以每年15到20万的速度递增。gdp始终位于国内领先。
我也进了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单位做了管理。单位依山傍水,每天都有班车接送。每天妈妈看我起早赶车,会心疼地说,要是就在你办公室附近买套房子,就更好了。能在有山有水的地方,让喜爱山水的妈妈安度晚年,就成了我的心愿。
一次,去辖区内单位办事,路过太湖边正在建设中的别墅区。停车看了很久。那是一个建在水上的别墅区,每幢别墅都是临水而建。小区内有木质栈桥,直通湖中央。房子还是有四只脚的,看起来像是木制的,其实是一种高科技产品。比木质更耐腐蚀。坐在这样的样板房里听售楼小姐做介绍,脚下就不时有水声澎湃,很是让人心动。真想立刻签约买下,让其中一套成为我的家。
走出小区,随意在水边走着,太湖和运河不一样,即使和风丽日,它的波涛也是惊心动魄。我站在湖边,远远望去,小区里,还真热闹,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接待忙得不亦乐呼。刚才那小姐就很兴奋地告诉我说,今天他们的老总还要亲自来这里视察呢。据说老总是一个华裔,也是在运河边长大的,曾经当过很多年的水手。
“水手”两字,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活在我梦里很多年的人。会是他吗?会有这么巧吗?我不知道,有点迷茫……回到家,和家人商量了很久,决定先把首付付掉,按揭买下这房子。这个决定里是不是含着我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在这个水边的房子群里,遇见那个我最想看见的人?我不知道,也不确定。
2008年的春天,我们终于住进了这栋水边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可以透过落地玻璃,很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湖水。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偶尔想起越来越清澈的运河水,会聊到棚户街上的日子,棚户街上的人,说起这些年很多人的的境遇,心中总是有很多感触。
水边的房子,见证了一个运河边女孩的青春和美好,也见证了一个城市的变迁。原来,从水边到水边,从房子到房子,不仅仅只是些时间的碎片缀成的章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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