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东西,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它的重要,一旦失去,便会懂得它的珍贵。牙齿,对人的重要是无庸赘言的,可一般人却容易忽略它。而我,对牙齿却有着特殊的休会和感情,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几十年来,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翻滚着有关牙齿的往事。
还是从四十年前说起吧。
一大早,我怀里揣着妈头天为我准备的几个糠菜饼,迎着朝阳上路了。同行的有团仔、顺子等几个小伙伴。我们一律学着大人样,扛着扁担链绳,手提镰刀,雄赳赳地行进在村口通往幽兰街的麻石路上。每逢星期天,我们便要去一个地方打柴。附近的地方(主要是荒山野地)轮番着去,什么邓公园里,段家山里,徐家山里,驼驼地上,山墩下里,鬼见愁山上,不知去过多少次。
今天,我们是去一个离家五六华里叫刘家湾的地方。团仔听人说,那里有一种可作柴烧的野草,这种草有三四尺高,草茎粗壮,在这骄阳似火的夏季里已经枯槁,是上好的柴禾。我们每次打柴,都是挑着簸箕。这次用扁担链绳,一是要学学大人的样儿,显示我们不再是用两个簸箕打柴的小不点儿,二是真有贪心,两簸箕柴草,就是塞扎得再紧再满,也只够大人一抱,我们这次想搞他个高高满满的一大担,以震人威。
夏天的天亮得早,大阳刚刚露脸,我们就到达了刘家湾。只见一座庙宇旁边有一桩很大很大的坟山。我们进得山来,果然发现山里处处都是我们向往的那种草。团仔站在一个坟头,指着一处处的草丛,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大喊大叫着:“我说了到这儿来的么,你们看,我们今天只怕挑不动啰!”我和顺子将扁担链绳朝一个洼地上一撂,就贪婪地砍起柴来。
我们先将砍下的柴草堆成一个个小堆,待到结束时再收扰。不太一会,我们便分成了三条路径,分散在不同的山凹里,互相看不见。起初,还彼此听得到说笑声,慢慢就听不见了。为了壮胆,同时也为了不分散得太远,隔段时间就有人跑上坟头瞭望同伴,吩咐往哪儿靠扰。约摸过了两三个小时,只听顺子大叫“收工啰!”我这才觉得又渴又累,真想立即停下来,但又担心自己砍的柴太少,便拼命加快速度,又吹下了几小堆柴草,也跑上一个坟头,和顺子一起叫起“收工”来。
我们三人中,团仔个子最大,心也最贪,这时还不见他收手,我和顺子一边骂他“捡了金子丢了性命”,一边开始将一堆堆柴草收扰。等到我们快收完柴草到达起点地时,团仔才赶了上来。我们互相帮着将柴草捆好,然后挑起来试试肩,一是想估摸一下有多重,二是看看是否捆扎得牢。团仔的最多,约摸有百来斤,我和顺子的一般多,也有八十多斤。出发前,我们来到山脚下的一个水塘边,猛喝了一阵水,又糊乱地洗了脸,还嚼了几个同样的糠菜饼。我们心里都知道,要将这一担柴草挑回家,将是一场恶战,但谁也没有说出来,因为谁都不会将砍来的柴草扔了一根,就是死也要把它死回家去的。
我们挑着柴草上路了。起初约两三百米歇一次肩,后来不到两百米就要休息一次。三人中,我个子最小,休重不足六十斤。走到罗家堤时,我有些支撑不住了,落在最后面,又不好总是自己嚷着休息,于是我开始偷偷歇几秒钟,又紧走几步追尾,这样歇了几次,他们竟没有发现。
终于挨到道院寺后面,离家还有一里多路。田地上干活的大人们都早已收工,田冈上静悄悄的。我们的三人队伍拉得长长的,顺子离团仔三十来米,我离顺子有五十来米,像是打了败仗的散兵,出发时那豪壮气概荡然无存。我又饿又累,几个糠菜饼早已消耗殆尽,每向前挪动一步几乎都要付出全部的体力。突然,我觉得眼冒金星,脑袋一阵阵晕炫,扑通摔了一跤,嘴巴正好磕在麻石路面上。我只感到牙齿一阵阵剧痛,一股股液体往外涌出。团仔和顺子都赶过来将我扶起,看到我满口是血,便将我扶到路边那个名叫“深塘里”的水塘边,帮我洗掉身上的血,让我用水漱口。折腾了近半个小时,我们又挑着柴草,顶着烈日,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继续向村口挪动,直止晌午二点才结束了这场恶战。
我的两颗门牙已摔断,牙龈肿得老高,连喝水都困难。老母亲急得团团转,看着我痛苦不堪的样子不知所措,整天唉声叹气。上医院,根本就不敢奢望,只能苦熬着。一连一个多月,凡需咀嚼的食物皆无法进食,只能用汤匙慢慢灌进些稀粥。我确实记不清是怎么“好”起来的,只是知道,从此,我的两颗断了一截的门牙已摇摇欲坠,向外突出,上面堆满了黄色斑点,门牙上方上唇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凹坑,因为牙龈没了。虽然瘦小但五官还端正的我从此破相了。整容,那时听都没听过,就算是知道,哪来的钱整容?得先填饱肚子保住性命,哪里顾得了牙齿呀!
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直止二十二岁那年,我当了老师,这牙齿给我的痛苦是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我拿着自己第一次赚来的工资一人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来到南昌市内,找到一家私人牙科诊所。牙医告诉我,要想漂亮,需拔掉四颗牙齿,因为门牙两边的两颗也已变形,向外突出,如果不拨,不但不能达到整容的理想境界,而且那两颗牙齿不能打桩,无法手术。风华正茂的年青人谁不向往漂亮?我毫不犹豫,花了二十多块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将四颗牙齿一拔而光。看了牙样,做了牙模,医生说要十五天后才能装上假牙。
从牙医诊所出来,嘴巴里虽有空荡之感,但我像是送走了瘟神,像是甩掉了跟随我十来年的耻辱。我将两片长久没法合拢的嘴唇微微闭着,看着路人,像是告诉人们,看,我的样子多帅呀!在等待装假牙的十几天里,我见人便不敢开口,不敢乱说话,更不敢大笑,年青的小伙子有谁愿意在人面前动口就露出一个无牙的窟窿呢!
半个月后,我的嘴巴里有了新的内容,连同两个做桩的牙套,六颗新牙连成一排,洁白如玉,整齐划一。当我的新面容出现在镜子里头时,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我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牙医则在一旁连声说:“你看,真是换了一个人啦!”
我终于扬眉吐“齿”了!我知道,有了这牙,我虽算不得出色的帅小子,但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自此,我的交往多了,话也多了,见了姑娘家也不再“羞于启齿”了,在学生面前也敢哈哈大笑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伴随着这新牙的诞生,在我的人生征途中却上演了一幕幕的悲剧——
一次,我到医院看病,聪明的医生发现我嘴巴中的艺术品,我向他说了真实情况。医生告诉我,门牙不能轻易拔除,何况你是一连拔了四颗,这对身体有影响。我不知道是那牙医是庸医呢,还是那看病的医生也并不高明?但自那以后,在我的脑海中,那嘴巴中的艺术品的地位已骤然下降,它虽然带给我欢乐,使我人模人样地做人,同时也给我苦痛,我担心它可能是几颗定时炸弹,是我生命的杀手。这种痛苦一直伴着我的生命同行。
艺术品必竟是打造出来的,那一排完美的牙齿常常有不完美的时候。几十年来,我做了不下十次的口腔手术。县医院,省一附院,省二附院,上海牙科医院都去过。凡是有名的牙科医生,只要我打听到了,我都去,像全省乃至全国有名的牙医章俊理那儿,我就去过两次,后来媒体说他是个大骗子。且不说这么多次的手术费用给家庭经济带来的拮据,也不说每次手术给我带来的长时间无法忍受的痛苦,单是每次手术等候装牙的那段日子,就是一般人无法挺得过来的。每次牙齿坏了的时候,我必须选好假期,因为我的职业是教师,就算是自己有勇气显丑,也得对得起学生的审美需求呀!再说了,连说话吐字都不清晰,怎能上课呢?而我又偏偏是教语文的。更遭糕的是那牙齿的出问题常常是“一嚼间”的不期而遇,叫你无法选择吉日良辰。
有一次在换牙待装期间,我与一位朋友去他姑妈家玩。朋友的姑妈非常好客,她拿出许多好吃的东西,还亲自削了苹果硬塞到我手中。我捏着苹果浑身不自在,想着那临时摭羞的假牙,连糖果都不敢问津,岂敢啃苹果。我将苹果放在茶几上,推说不想吃。朋友姑妈三番五次请吃,我就五次三番推让。除了开水,我什么都不敢沾牙,又不好意思申明,因为那时太年青,怎愿在人面前显丑呢!朋友的姑妈好是生气,说我这人太不随便,朋友也觉得我太过分,有些特别,不像平时的我。事后,朋友的姑妈说我朋友为什么交了我这样一个怪物,朋友也在朋友中说我太孤傲。这样的尴尬之苦误会之痛我不止遭遇过一两次。
牙医精心打造的艺术品虽然漂亮,但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吃饭时,它总会灌进些许残渣,就这残渣让我遭了不少的罪。我不能肆无忌惮地用牙签往外剔。,因为它没有神经,人对它没有感觉,把握不准位置,因此,这残渣无法清除干净,时常流血,还会有异味。咀嚼食物时常常会咬着舌头,时常是吃得好好的却突然惊叫一声,便忍着剧痛跑进厨房漱掉口中的血。在家里吃饭倒好一些,要是在外用餐就让人莫名其妙了。
吃,给人的本应是一种享受,尤其在中国,吃文化源远流长,备受推崇,而我对于吃,第一要义却是为了生存。我从不敢碰那甜甜的甘蔗,不敢磕那香喷喷的瓜子,不敢青睐那水汪汪的瓜果,也不敢“涉齿”那“动物世界”,更不敢问津那鲜美的排骨啃德鸡……因为,我怕,怕“一嚼间”跌入那痛苦的深渊。我不能毫无选择地想吃啥就吃啥,只能“欺软怕硬”地吃些“吃得消的”,我不是用咀嚼来享用美味佳肴,而是囫囵吞枣地摄取维持生命的能量。
苍天啊,牙齿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几十年来,它无时无刻不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我现在已是“知天命”之人了,这毒蛇的威力当然在“与日俱减”,随着我生命的耗尽,我个人的悲剧终将闭幕。呜呼!但愿来世生得一口好牙!不,我已生过一口好牙,也没有什么来世,我只想祈求,世世代代的人们生活于太平盛世,不再像我,于长身体学知识的少年时代就为柴米油盐而奔波! (草于2006-08-02)
-全文完-
▷ 进入李韦陀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