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麦秸垛
黄河故道的一块地上,有一个沙沆村,七十年代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地面上的沙岗全被平进了盐碱洼地,当地近水楼台先得月,用收刮了几千公里营养的黄河水一浇,地里的小麦冒着傻气地长,当地成了中原一带有名的优质小麦主产区,据说国军的军粮都用这里的小麦。
小麦多麦秸就多,沙沆村边上大大小小的麦秸垛,远处一看,真象刚出烤箱的面包,方的圆的,向路过的人们展示着当地包产到户的富裕生活。
“嗵!嗵!嗵!”村里传出三声放铳声响,把落在麦秸垛上的一片麻雀吓得“呼――”地一声,全盘着弯地向村北的天空远处飞去。
随着麻雀的高飞,村里走出一排人,有手里抱着手提式录音机的,有手里抱个脸盆架的,更多的是两人一条扁担,抬着枣红色写字台、大衣柜,上面还搭着几条红的、花的被子。队伍所有的人衣服上都系着个小红布条子,有系在前一扣眼里的,有的系在军干服式上衣的上面小口袋的扣门里。队伍有说有笑,走一段就停下休息一下。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蓝色的卡军干服在忙着给大家发烟吸。队伍里不论大人小孩,嘴里都叼着纸烟卷。他边发烟边说着:喜烟不能不吸,不会的人让学学,说吸烟好学,一学就会!
九十年代初的那个腊月十三,按老黄历,是个“好儿”,是农村嫁女娶亲,办红白大事的好日子。农村人,也只有到了秋收入冬后,才是一年真正的假期,大家都想把一年的收成换成钱,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显摆显摆,让大家都更看得起。这天,虽然冷,嗵嗵的喜铳声,人们在用最为直接的方式,提醒着村里的人、畜、神、鬼,毕一虎要嫁自己的姑娘,一切歪毛邪道,都应避让一下,不然可有炮声侍候。
雪革,是老毕的姑娘,虚岁才十八,今天要出嫁。雪文,一虎的大儿子,正带领队伍走出村北通向高岗村的路上,一队人高高兴兴地走着,他们在送嫁妆,这是女人出嫁的第一个法定程序。与此相呼应的是村里传出来的豫剧《朝阳沟》——栓宝的唱腔:“我愿意在农村――干他!――干他!一百年哪――哈――啊……
二、头一回
按照沙沆村的习俗,送了嫁妆后,新嫁的姑娘就要坐在自己的床上,等男方的车来娶了。
雪革坐在家里唯一的里屋,听她妈与本家的几个叫嫂嫂的中年妇女,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教她给人家当新媳妇的知识:什么下车后不要抬头了,什么坐在席上不要吃第一口送过来的菜了,什么晚上邻居们闹洞房时,内裤裤带要系成死结了,防止晚上闹洞房时出现意外了,什么晚上上床睡觉时一定要看看床下有没有人了,什么尿盆要在婆家嫂子带领下,从地上拖着进洞房了;还有:尿盆一定要看是不是新的了,拉盆的嫂子问话可要听清了,当听到嫂子问:“要过门了,升不升啊?”,一定要答“生(升)了”等,不然嫂子要用木棍敲打盆骂:“不生?不生不让过门!不生,打你个孬种,叫你不升(生)。”,可就丢死人了,人家也会说你不懂妇道的。
这一切,讲得雪革不停地点头以示明白。她每点一次头,她妈习惯地再说一句“可要记住!”她就再笑一笑并“嗯!”一声,以示感谢妈妈,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提醒。因为她真不知道怎样当新娘,所有这些重要知识,要是没人说,她可真不知道会落下什么话把儿哩。若不是就要做新媳妇了,平时,做父母的一般不会给讲这些的。在农村,只有到了闺女要上轿时,才有最亲的,过来的媳妇们会给讲所谓的闺房秘笈。
小雪在妈妈养了她快十八年的里屋,不但听到了大家热心毫无保留的知识传授,学到了新的知识,更多地是在快乐地设想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将要成为新娘的一切。她不自觉地想着自己常常梦见的那个,让她常常高兴地笑到醒的小伙子,新郞――吴国要,北面村里支书的大儿子,一个有文化、有身板、给过她亲吻、给过她拥抱、给过她一切的男人。他们马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了,想到这里,她突然联想起了夜里做的一个很清晰的梦,梦也是结婚的场景,梦见结婚的是自己的二哥雪武,雪武是不是自己对象的一个映射呢?梦中的婚礼上来了那么多的人,是不是预示着今天自己的喜事,会办得更加红火顺利呢?自己的他今天也一定该更帅吧?
三、仙鹤
天刚过九点。雪革家的院子里,大家在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地忙着,都在等着送嫁妆的人回来,也是在等男方来娶亲的车队。
院子里没有太多的活,来准备当送客的都是沾亲带故的。有雪革小时的伙伴,有七姑八姨九妗子,但更多的是本家的爷啊奶啊、叔啊伯啊。有不少是老年人,他们年级一大把,但手里或身边总少不了拉着扯着的一两个孩子。反正都是自家人,因为包产到户没几年,虽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好了不少,但吃大席还是让人一提就禁不住流口水的好事,借着送亲,当地也叫送客到男方家大吃一顿,让未见过世面的孩子们长长见识,吃吃大席,是农村一件难得好事。本来嘛,自己门上的姑娘,好不容易养大了,就送到你男方家,成了别姓的人,不好好地吃人家一顿,本家人都多多少少感觉大大的不公平,因此,院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百十口子早早地都来了。
“三爷”高高的个子,七十多岁了,腰不弯,耳不聋,银白的头发在白的蓝道的头巾包裹下露出一圈,与长长的全白了的眉毛一起,仿佛在告诉着人们,他是今天辈高年长者,今天的大拿。
他站在院里,手里拿着一根快要烧到手指的纸烟卷,另一手捏着个5毛钱一盒的春天牌烟盒,如鸡群里的仙鹤一样,用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人们,笑着,不时吸上一口烟,然后吐出来;不时抽出一支,对过来的人们让一让。他周围不时有小孩子打着、跑着、围着大人的腿转着,笑着、藏着、嚷着“咋不走啊,我要吃席呀!”,但是,只要“三爷”的眼光一盯一照,这些孩子们大都能立马老实好大一会儿。不时有个别大人来请示一下“三爷”什么,只要三爷嘴一动,人就马上一笑一点头地走了。
“毕一虎!你当爹的!一个大男人,别光在屋里呀!这外面老哩少哩恁多人,不都是来给你凑趣哩吗?”。三爷发话了,声音不高,但传地很快。
“哎哎!来了来了,三爷,我们都听你说,我只是在里面看看,雪革不管咋说,这一上车,可就成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骂了!也用不上了!我当爹的心里也想多和闺女说说话。你说吧三爷,啥事?”毕一虎小跑着来到三爷跟前。
“是你闺女,那不是我曾孙女吗?自家的闺女要出门了,咱们心里都一样,既高兴,也有点不舍,谁都一样。不过,闺女总是一门客,总是要给人家哩嘛!你看今天为了你家的事,这亲戚邻友都来了,事再大,但咱毕家人户大,不会办不好,我是让你再看看还差不差人,别一会车一来,人一慌,把哪家人忘了,该去的没让去,不是会把人得罪了嘛!咱们人越多,说明咱们这门里人户大,他男方越不敢小瞧咱家,将来他们也不敢欺负闺女,现在不查查,把谁忘了没让去,不是白白得罪自己人嘛!你查查数吧。我得坐会!哎――老了……”三爷说得老道,在理,老毕“是是是是”。
老毕也小五十岁了,平时,他爱帮人办事,特别是红白大事,没少给别人家帮忙,自然也落了不少的人情,看着今天家里的人气,他比较高兴,但自己打发闺女出嫁,办这样的大事,他是第一次,全靠见多识广的三爷来安排。他见三爷给支事安排得这么细心,也更加佩服三爷,转身去查人数了。
四、喜气
时间过得其实无所谓快慢,但家里来了这么多送亲的,新娘也化完妆,并又到茅厕再解了回手,时间才九点半。娶亲的车还没来。她自己家找来的两辆小四轮,在门外停着,并早已经在拖斗里铺了席,放了小凳子。几个年级大的老婆婆,提前坐在四轮的拖斗里,在冬日的晨光里,享受着将要吃席的快乐和期待。她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有袖着手的,有在相互说着什么的。车周围不时走过几个年轻人,与老人开几句玩笑,哈哈几声。车斗下几只老母鸡也在认真地一会儿用爪子爮两下,一会在地上用嘴叨两下,姑姑叫几声再爮。
突然,一个小伙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哭着说“我不会去!我就是不去!打死我也不会去!哪有礅走(一种种麦用的农具)跑到耧前头的理,啊?我就是不去!啊嗯嗯――”。跑出来的是雪革的二哥雪武,比雪革才大两岁。只见他只穿一件没扣扣子的黑粗布棉袄,肚皮露着,上面有一道一匝长的划印子,印中间的血点子从皮下渗出,红红的。他没戴帽子,头发不长、乱乱地、显不出是光头还是平头,上面挂着几根麦秸茬。
“你个不要脸哪你?你多大了,你是为你妹妹好,还是让她不好?啊?你啥东西你!”这是他妈,毕嫂的声音,说着,她也跟着雪武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把他抓住,这是弄啥呢?是办事吗?他不是小孩!再不听话,打他!”他父亲毕一虎也跟跑出来。
话音一出,几个年轻人跑了出去,把雪武抓住,拉着他的胳膊又进了家。
到了院里,三爷以及家里的长辈们一起给雪武做说服工作:“你当哥哥哩,妹妹出嫁,是个大喜事,你也应该穿好衣服去送送吧?你当亲哥的都不想送,我们可比你远地多啊!我们还来干什么?”“听话啊!小武!快点穿上你爸爸给你买的新衣服,一会儿人家男方的车就来了,这样,会让你妹妹不高兴一辈子啊,也会叫邻居们笑话咱这一大家不会办事不是?”
“三爷,二伯,你们也别再说了,我就是不会去!凭啥我当哥还没有娶媳妇,她就能走到哥哥的前头?这世界上哪有这个理啊?我丢不起这人!”雪武说着眼里又流泪不止。
毕一虎和老婆手里拿着一身蓝色的卡衣服,也在劝儿子,可雪武就是不穿。时间过得可快,快十点了,原计划十点半男方的车来,大家都为雪武的突然变故而没了好心情,劝的人也没有法子,说的人也没有说词,雪武父母把新衣服也扔在了他的跟前让他穿,可雪武不但不穿,还一屁股坐在了屋里的地上。
“哥!今天是我的好儿,你就放过我一回吧!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我过你的前头,是我的不对,可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说咱咋办?”雪革从里屋也走了出来,原来的笑容早已经变了,嘴噘地老高,一身崭新的红衣服,也在过出来过门口时,沾上了几片灰,煞是让人心疼。
“咋办?不办!要不我不去,你们想咋办咋办,你就当没我这个哥不就行了!我和你没事,这不怨你。”雪武给妹妹回了两句。
“二哥!我求你了,你放我一回吧!要不,我给你跪下了!”噔地一声,雪革真地给雪武跪下了。
“啪”地一声,一个很响的巴掌,把雪武扇了个仰八叉。“嗵”地一声,抬起的一脚,又把他踢了个嘴啃泥,血从雪武的嘴角流出。“她是谁?你多大?她跪天跪地跪父母,哪能跪你?你想作死哩不是?你个赖孙……”,雪武的妈妈真地受不了了,就动了手脚。并拉起雪革说:“你到外面吧,就当没他这个哥,以后也不要来看他,老了也不要来看他!他眼里没有你,你该走走你的……”,大家也知趣地一起跟着她娘俩走出了屋,来到了院里,等着娶亲的车来。
“三爷,快十点半了,他一直闹可咋办?要不,他不去不是有老大雪文嘛?都是哥,当哥的不就是下车时掺一下妹妹,挡一下他家门头上撒下来的麸嘛?”科军对一脸难色的三爷出着主意。
“啊!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多个少个不要紧。现在,关键是一会儿人来了,他要是不让小革上车,不让人家娶亲,不好瞧啊!一虎啊,你说是不是?”三爷高屋见瓴地说着。
“那你说吧!我也没法了,不行,先把他弄走,等过会儿小革上车了再说,别让人家看笑话啊!”三爷向毕一虎两口说,也是对大家说道。
“干脆那样吧!再劝劝他,真不行了,把他送到县里你父亲家,他不是最怕他爷爷了吗?”三爷说着,用眼睛环视着:“他爷爷可是老干部,真送不成,吓唬他一下,也教育教育他。”“我看也行,就叫四卫、保庆、雪朝、雪松,送到半路等车走了,再回来,反正我们两口今天也是要在家看门。”“我看这样行,你们说哩?”三爷十分清醒,也十分民主地对大家说着。
“中啊,中!”大家都附合着。
五、村边铳响
“我再问你一句!你穿不穿?”毕一虎两口来到屋里,指着扔在地上的两件雪武的衣服问。
“……”雪武眼也没有睁,算是回答。
“你真不愿意送你妹妹?”两口子再问。
“我没结婚,她咋能先办?我不会愿意,也不会送她!”
雪武用手背扛一下嘴角的血痰,头一摇一摇地说。
“好!你个不识好歹的赖孙东西,去见你爷吧!”老毕向屋门一使眼色,四卫等哥儿几个进来了。
“我-不-愿意!你们想咋吧?”雪武见进来的几个本家叔叔,有点怕怕的。
“快点吧!车都要来了!”三爷在门外对他们几个说。
“起来,走!去见你爷!让你爷听听你做得在不在理?”
哥儿几个拉起躺在地上的雪武,就往外走。
外面的天突然起了一阵小风,吹起地面上的几根麦秸,飘起老高,让人们突然感觉到了冬天的寒冷。一个在水缸边玩耍的小孩子,被风一吹,转身就向大人边跑,只听“噗嗵”一声,脚踩着缸边地面上的冰,滑倒了,他刚想爬起,脚又蹬在了冰面,又滑了下去。
“嗵!――嗵嗵!”村北面传来了三声铳响。
“来了!他们的车来了,停在村边放铳哩,一直放铳呢!”一个年轻人跑到院里对三爷及大家报告着。
“知道了!”三爷只一声,年轻人就知趣地转身倚到了院墙边,吸起了烟。
“人家在村口放铳,是在示意我们,让我们快点准备的意思,这叫‘摧阵炮’;岁数大的、辈长的还有带小孩的先坐上车,年轻人等会儿坐男方家的车,说好了让他们多来三辆车,不用怕去不了啊!”三爷胸有成竹地大声向大家发出了安民告示。
“如果雪武????雪武一会再闹,不让他妹妹上车,可咋弄哩?三爷!虎哥!车可快来了啊!”四卫原来拉着雪武,这会又放手再来请示三爷和毕一虎。
“我看他是会闹出点事呀!要真不行,还得把他先送出去,等车走了,让他再回来,送他的几个弟兄们,真吃不成席了,上午饭就在我家吃,反正我们两口子也不能去送,你看呢?三爷!”毕一虎问着三爷。
“只好这样了,车可要来了,就这么定吧!”三爷无奈地说。
几个年轻人听了三爷这话,如同军人得了命令,转身也不象以前那么客气了,两人一组,搦住雪武的双手,就往院外推。
“你们还是人不是?你们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儿?你们放开,放开!”雪武的双手在身后来回地甩动,但是,几个年轻人还是认真的执行着三爷的令,就是不放他,也不答话,推着他就往院外走。
天真是很冷,院门外早上打扫卫生时撒在地上的水,此时已经冻成了棕红色,象是为了这大喜的人家,来祝贺喜庆似的。几个人刚出门,“嗵”的一声,雪武也滑倒在地,但几个人马上一拉,他身体又站了起来,“你们都滚!滚!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们凭啥不让我在家?放开!”雪武被几个人扭着,但是,他一蹦一跳地,看得出他心中十分地不服。
“嗵嗵嗵!”村边的铳声越来越近了,并且已经能听到车上高音喇叭放着“抬花桥”的豫剧唱腔。
几个年轻人一听,怕真让男方的人看到而笑话,就一齐用力,把雪武推向了后街,但雪武还是一跺一蹦地大叫着,以示抗议。
六、新路
村东一条南北的柏油公路是秋天才修的,又宽又直,向南直达县城,向北听说可以走到北京。村里离大路也就一里来远,当地政府相信“要想富、修公路”的道理,这不,路一修,冬天里,路上一辆接一辆的小四轮,拉着装得四四方方的,用绳摋得象豆腐块一样的麦秸,沿公路向南面的县城方向,“突突突”地跑着,开车的都是当地先富起来的村民。一个冬天,全县的麦秸垛都是他们运到县纸厂的,为此也发了不少财。
公路上的麦秸车真多,沿着公路的西边,谁也不超谁,排着队伍,象战争年代的军车队一样,只是过后,每每要飘起几撮麦秸,被风一吹,象漫天飞舞的金条。
几个人推着雪武就要出村了,雪武一边走一边叫,引来村东边不少没事干的大姑娘小媳妇出来看,她们有的手里拉着小孩子,有的手里拿着个鞋底在纳着,有的什么也没有拿,抱着比自己矮点的小伙伴们,头靠在一起在小声地谈论着“哎?今儿个不是雪革要出门吗?放铳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那不是雪革的二哥雪武嘛?!这是咋回事呀?不送自己的妹妹,还让人架着、扭着,这是干什么呢?”
“你们没听到吗?他根本不愿意先打发妹妹,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媳妇,还没有娶,妹妹还小就先出门,他脸上挂不住,更怕将来找不上,搁谁都会有意见,不过不该在这时闹啊!”几个人给大家解释道。
“你说得也是,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先让她妹妹结婚呢?雪革年龄也不大,再等两年怕啥呢?”几个媳妇又说。
“你们真不知道呀,还是看不出来呢?没有看见雪革的肚都有点显形了?怕是有四五个月也不止!再等,过了年,可真就丢死人了!哪还有天呢?”一个年长一点的媳妇小声而神秘地看一看周围,对大家说“可不能说是我说的!”
“可不是,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这闺女好些天不出来找大家玩了,俺一找她,她就说不想出来,原来是这回事!”一个姑娘象明白了什么似的自语道。
“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疯’得不行啊?!你说说,这还没结婚,就怀上人家的孩子,这要是过去,族人非打死她不可,脸皮可真……”,一个眉头上长着一颗大痣的中年妇女嘴一噘一噘地说着。
“这有啥?现在的电影里、城市里,年轻人在大街上还敢搂着亲嘴哩。前几天,我在县城就见过,俩个小青年,站在车站门口抱着亲了半天,跟没人似地,也就我们农村封建!”一个大姑娘反驳道。
“城市是城市,农村是农村,你咋不也学人家城市里的人呢?将来你也在街上和你对象亲一个试试!不把你娘的腿笑掉!”中年妇女批评着这个年轻姑娘。
“雪革,人家的对象是村支书的儿子,又在城市读过书,高中毕业,当然要洋气洋气,现代现代 ;要不是雪革的肚子大了,我们咋能知道呢?”中年人好象知根知底,每一句话都能吸引大家惊奇的目光。
“也不能光怨人家男方,雪革在村边还抱着人家的头亲过呢?今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出来找没回家的老母猪,刚出村口,就在村边公路上,见两个人影抱在一起,脸对脸;我装着没看见,一直往前走,两人见有人,就走开了;男的一走,女的往回来,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原来是雪革,真疯啊,这妮儿!”中年妇女又在暴猛料。
“你别说人家疯,改革了,开放了,政策让人有钱了,也会浪了,说真的,还是现在的时代好了,啥都现代化了,以前你想疯,你也疯不成不是?”大姑娘接着话,“这才叫浪漫呢,这才叫真的爱情呢,我看雪革才是真幸福!”
雪武他们已经上了村东头的公路,向南走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手被一根手指粗的绳子捆到了一起,被一个人牵着,在公路西,沿柏油路面的外侧走着。
雪武的上衣仍然没有扣扣子,黑粗布棉袄敞开着,肚皮上红红的印子因为全部都冻成了红色,而不十分显;他的黑粗布棉裤,高高的裤腰,在肚脐处打着折,用一根手指粗的绳辫系在胯上,一走象要掉下的样子,两根裤管罩着脚面,后面拖着地皮,一走一扫地,吱啦吱啦地响着;他的脚上已经没有鞋,光着脚,走在冰冷的公路上,路上的石籽,不时地硌得他快步跳一下;边走,几个人还不时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一巴掌,他就回头看一下,再被拖着走几步。
几个人其实并不是真地要将雪武送到他爷爷——县里的老干部家里,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过会儿,等雪革他们都走了,就回去的。几个也都是雪武的近门叔字辈,可是,雪武却信以为真了,这样走下去,二十多里的路,他可真够受地。他心里十分痛苦,身子也在受罪,在来的路上,雪武情急之下,犯忌地骂了推他出来的这些叔叔们。在农村的伦理观念中,晚辈骂长辈,那可是大逆不道,他们也着急地回敬了他几脚、几巴掌。雪武的眼角流出的泪沾了被风吹起的沙子,形成了两个黑眼圈,一直画在脸上。人走在冬天的公路上,真象一只被猎人套着的受伤的熊,忿怒、无奈都有,特别与妹妹相比,他更加地失落,一个成了人见人爱的天使,一个却象人见人烦的犯人,在这样数九的寒冬里,他想着,泪更不自觉地流着。
一辆接一辆的小四轮不停在从他们的身边挤擦着过去,飞起的麦秸飘在他们的脸上,眼上,让他们不时地扭扭头,转转脸。
“哎!哎!快拉住!拉住!”几个人几乎突然一起大呼,“咯噔!”随着刚从他们的身边挤擦而过的一辆小四轮拖车的上下一摇晃,一股红光从拖车后轮下飞出,溅了他们一腿的血,“哎呀!哎呀!雪武他他他”几个人吓得都说不成话了。
“快停、停车!停车!”四卫突然转身跑向四轮车头,让车停下。
车停下了,开车的农民停下车,来到了拖车轮边,一看场面,他吓得“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我的娘嗳!我的娘嗳!这车厢两边有这么宽的麦秸,咋能轧着他的头呢?我的天啊!我可咋弄,可咋过年呢……!”
雪武真地死了,他是在大家没有注意的时候,一头钻入小四轮的拖车后轮下。车轮正从他头上轧过,人轧得已惨不忍睹,几个当叔叔的眼睛都湿湿的,两手不自觉地搓着、搓着……
“嗵!-嗵!-嗵!-走一道岭孤儿唻――翻一架山安――山沟里――山沟里空气好―――”村里传出了《朝阳沟》唱腔,娶亲车队出发了。
雪革可能正在车上想着到婆婆家当新娘的美好时刻,也可能在想,早上她还给母亲讲过的昨晚做过的梦,会应验到什么:梦见二哥娶媳妇,好多的人,好多桌饭,好多的菜,她吃着吃着,一抬头却突然发现人都没了,只剩下她一个,她不知为何就大哭起来,并且一直哭到醒还上不来气。早上母亲听后说,这是好梦,梦都是反的,哭就是笑,今天结婚是大喜,全家人一定很高兴。
雪武在雪革当新娘的那天,意外地,以如此的方式和妹妹都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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