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里的吃口（散文）

李韦陀

厕所、茅坑之类的词儿，自古以来都是人们避讳的对象，古人就将“上厕所”说成“更衣”，尤其是在吃的场合，谁也不会说出这些有失文雅败坏味口的字眼。可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却有一个抹不掉的厕所里的吃口。不过，这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李加寿，在全班四十多个孩子中，年龄最大，个头也最大，他的学习成绩也最好，是我们的班长。他，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厕所里的吃口。他怎么会成为厕所里的吃口呢？读者可能会说我这是在故弄奇谲。其实不然，你只要了解一下背景，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先说说那个时代。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刚上小学，从我懂事时起，我第一件知道的事情便是：世上的人们餐餐都吃不饱，时时都在为寻找食物疯狂奔波。那时，大多数人家都是一日三顿粥，还要加野菜。人们为了寻找吃的，不断扩大吃的范围，什么糠饼呀，藕饼呀，野菜呀，红花草呀，芝麻叶呀，麻树叶呀，甚至连小青蛙（不要误认为是田鸡，是一种我们那里俗称土蛤蟆的小小的土色小动物，通常是小孩子用蔑片将其拍死，一袋一袋扔回家喂鸭子的，人是不能吃的）都成为饭桌上的佳肴。人们为了猎获食物，常常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菜园里的南瓜，地里的红薯地瓜，家里的猫和狗，村前屋后树上的桃子柚子等等，经常被偷。到现在，我脑海里还装着许多失窃人咒骂行窃人的咒词，什么“滂河佬的呀，短命鬼呀，不得上二十岁的呀，生生鬼（生孩子死去的妇女）呀，死掉过年的呀”，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更让人心酸的是，许多人被活活饿死（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村上经常死人，听大人们说是饿死的），没饿死的去埋饿死的，乡人称其为八仙，做八仙的要带半斤米去帮着埋人。我那厕所里的吃口，那时才十来岁。

再说说我家的那个产生厕所里的吃口的特殊环境吧。

我家厨房北面有一个菜园，菜园后面是一个生产队属的公共厕所。厨房离厕所只有十来米距离。这个环境很不好，厕所里常年累月积存着粪便，使我们一家饱受其臭，尤其是刮北风，我家厨房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就是这个特殊环境，为我们提供了方便，造就了厕所里的吃口李加寿。

下面正式说说李加寿这个厕所里的吃口吧！李加寿三岁时就死了父亲，与一个疯疯颠颠的母亲相衣为命。他每天要来邀我上学，常常要站在我家厨房门口厕所旁边等我吃饭，有时他干脆坐到我对面的饭桌旁看着我吃。一看他那馋猫样儿，我就知道他肯定饿瘪了。有时，我趁大人不在，将自已碗里的粥给他猛喝一口。要知道，他喝一口，一碗满满的粥便所剩无几了。然而，大人不在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于是，加寿便瞄准了那个厕所。

有一天，加寿来邀我上学，他没有进我厨房，而是站在菜园的土墙旁用手招我出来。我端着饭碗出来（端饭碗边吃边走家串户，这在村子里是普遍现象，不会引起大人的怀疑），加寿却径直往厕所里走，我心里知道他要干什么勾当，便不再喝碗里的粥，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进厕所，关了门，便将碗递给他。他一喝而尽，整个过程不足十秒。

从那天起，加寿就每天在厕所里吃着我的粥和饭，每天至少有一次。可能是我吃得比以前多了一点，还不知是我做贼心虚。有一次吃饭时，爹看着我说：“家里吃口多，眼下又弄不到什么吃的，大家勒紧点裤带吧。”我心里害怕家人已知道我藏在厕所里的那个吃口，于是不敢抬头看爹。

我清楚地知道，我家六口人，和村里人一样，都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我与加寿有那厕所里的勾当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大嫂比一般人聪明能干，我记得她常常跑到城里去一段时间又回来，我们家要比一般人家稍活化一些，比加寿这个没爹的孩子更要强一些；另一个原因是加寿的饭量大，他的个头比我高一截宽一半，要吃我的两三倍呢！

爹说那话以后的接连几天，我不敢与加寿再干那厕所里的勾当。加寿也不好责怪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向我献殷勤，照样关心我，照样来邀我上学，照样在菜园的土墙旁不停地向我招手。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看着加寿又站在那里无力地却是很执拗地向我招手。我又端着碗走进了厕所。从这以后，我和加寿那厕所里的勾当持续了三四个月。为了避开我家人和别人的眼光，我们非常机灵，旁边有人时，我们是一人吃饭，一人等上学，边吃边等边说着话，正常得很。当窥视到周围及厕所里无人时，趁着上厕所的人进进出出的间隙，我们便钻进厕所，一分钟内解决问题，比拉屎蹲坑还快捷得多。

我们这厕所里的勾当悄悄地进行着，可是有一天，加寿突然没有来邀我上学。我到学校后才听人说加寿病了。好友生病，我心里难过。我猜想，加寿八成是饿病的。一连十来天，我都是站在厕所旁吃饭的，希望加寿能突然出现在厕所旁。可是，他没有来，也没有去上学。父亲几次劝我进屋吃饭，说加寿这孩子真可怜，要是他来了，就叫他进屋吧！原来，父亲早知道我和加寿厕所里的勾当。一天，父亲塞给我几个干瘪的糠菜饼叫我去看看加寿。当我把那糠菜饼递给病床上的加寿时，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韦子，谢谢你，你能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给我吗？”我流着泪答应了他。于是，每天放学后，我给他送去老师布置的作业，还给他带些食物。几天后，一个噩耗传出：加寿死了，活活饿死了！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了，我常常端着饭碗站在那厕所旁久久地发呆，泪水和着粥饭一起咽进肚里。

厕所里的吃口就这样从人世间消失了，可是，加寿这个形象却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四十多年来挥洒不去！

（2006-08-04写于莲塘一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