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地从东海市回来,他顾不上休息,就登门去找她了。
东海市是著名的水晶之乡,水晶制作的工艺品绚丽多姿,名闻遐迩。他正是应一个朋友之邀,专程去参加水晶文化艺术节,自然要带一件水晶工艺品给她。如果不是她脱不开身,他非常希望她能和自己一同而往,他的生活里生命中已经不能没有她。
琳琅满目的水晶饰品,一座座,一尊尊,一只只,一个个……花鸟虫鱼人兽物什,或大或小,造型各异,新颖别致,晶莹剔透,纯洁澄澈,清雅脱俗,令人爱不释手。他在摩肩接踵的大店铺徘徊,也到游人如织的小摊点倘佯,眼花缭乱,一时举棋不定。在他的心里,不是购买一般的纪念品,而是维系着他一生幸福的定情之物,神圣而心醉,浪漫而迷幻。
送上这件纪念品,他就要向她求婚。
犹豫不决之际,他的目光“嚯”地一亮,一尊清新脱俗的水晶鹿映入眼帘……没错,就是它。冥冥之中,他仿佛寻找了几个世纪。她的倩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不,是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中,如影随形,形影不离,须臾不曾分开。她的清新美丽,她的娴静优雅,她的高贵气质,她的婀娜娉婷……犹如一只活泼迷人的水晶梅花鹿,散发着穿透尘世令人沉醉的魅力。
他如获至宝,一分钱的价也不讲,顺手递上一迭钞票,让摊主帮他细密地包裹妥当,小心翼翼地拿走了。准确地说,在一路颠簸之中,他一直是揣在怀中抱回来的。
他虔诚地打开包装,轻轻摆放到桌子上,一只栩栩如生的水晶鹿呈现在她的面前,嗬,活蹦乱跳,梦幻精灵。她的思绪纷飞,真是一件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仿佛一顿丰盛的精神饕餮大餐,也是一笔金钱无法衡量的情义……面对这么精致的礼品,她缓缓吁了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一时竟说不清什么滋味。也许生活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正因为说不清道不明,人们才活得有滋有味有奔头,什么都像一杯白开水一般一目了然,看得清清爽爽,活着怕也没什么意思了。他的心“咚咚”地狂跳,两手不知往哪儿搁,那是面对人生重要门槛时按捺不住的心驰神往,等着她的认可与赞许,只要她开口,他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肺腑之言就会像开了闸门的洪水……
他和她各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忽然一只大狸猫从壁橱顶上一跃而下,“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水晶鹿上,就听得咣当哗啦嚓嚓一连串的噪声,猫在桌上打个了滚,爬起来“倏”的箭一般窜出去。等他反应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大贼猫”,手上操起家什去追,捣蛋猫逃之夭夭早已没影儿了。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在桌上地面逡巡一遭,身体像患了疟疾一样,禁不住一阵颤抖……桌上,地上,水晶鹿支离破碎,身首异处,隐约可见四处分散着的头角四肢,其余就是模模糊糊一摊闪着微光的残渣碎屑。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义愤填膺而又无处发泄,啧啧啧,这贼猫,逮着非宰了不可!拳头攥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她并没有显出过分的激动与惊讶,口气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说,可惜了,也许是天意。又说,水晶这东西,美丽,养眼,但是易碎,经不住磕碰。他的心“咯噔”一下,头脑中某根敏感的神经被掐了一下,身子仿佛跌落冰窖。接着她又轻描淡写地说,多少钱,我赔你。听到这儿他已经无言以对,不知说什么好了,内心刚刚滋生的似有若无的异样感觉,清晰起来渐渐浓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嘟囔囔念叨说,不是钱的事,是我俩的事,现在谁还在乎这点小钱……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忐忑不安得到了证实。
他和她认识两年,已经如胶似漆耳鬓厮磨,就差那一张纸了,本来说好的,等他这次出差回来就去领证,走进那神圣的殿堂。当他把话题扯到婚姻上时,她出奇地冷静冷淡。要么吞吞吐吐吱吱唔唔,要么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它。不过几天之间,她的态度怎么会有天壤之别呢,他如坠五里雾中。
他和她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如今的图书馆门可罗雀,每天能有三几个人进去转悠一圈就不错了,这年头能找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还真难得。不是志趣相投,至少也是同病相怜,他和她由书结缘,由qq以及文字推波助澜……共同喜欢一本书搭上话头,相互留了qq号、手机号,进而住宅小区楼层门牌号,后来见面话语就像水笼头被拧开,哗啦啦流个没完没了。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投缘,融洽,惬意,忘我。读的书报多是同样的口味,时间规律生活习惯业余爱好相去不远,春雨润物,日久生情,想不亲密都难,偏偏两人又都是单身大龄。
他对她倾慕挚爱,痴迷癫狂;她对他信赖牵挂,情深意笃……
他有些沮丧地说,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你就不能竹筒倒豆说个清爽吗?上断头台的人也有个明明白白说法嘛。她淡淡地一笑,说什么呢,我们还是朋友嘛。接着自嘲地说,人世间变化是绝对的,不变才是相对的。其实她的内心正经受着激烈的折磨与煎熬,她还在努力挣扎,一个“我”正在试图说服另一个“我”,毕竟在感情上她是恋恋不舍的……然而,人的决断有时候并没有什么理由,纯粹就是直觉,就是某一时刻稍纵即逝的判断。有的事情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有的事情历经千年仍然记忆犹新铭心刻骨。世间事并不都有道理可讲。此刻,她就无法跟他讲道理,或者她也不愿意跟他说得更多,她已经在内心做了决断,还去说那些干嘛呢。
那天送他出差,她和他挽着胳膊。车站门前的广场上,历来乞讨的人比较多,城管人员像驱赶苍蝇一样吆喝也没用,前脚刚走后面就冒出一溜儿,像春天的韭菜一茬一茬蓬勃旺盛。报纸上报道过职业乞丐,乞丐中也有好逸恶劳懒惰的人,但在她的眼里,大部分乞丐还是穷人,可怜的人,遭遇不幸的人,需要帮助的人。一个缺了一只胳膊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广场边上,面前摆着个搪瓷口杯,他和她经过时,少年一把拽住了他的裤管,口中小声地乞求着,先生先生,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岭……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一脚踹开了他,弯腰伸手掸了一下裤腿,重新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自己的怀中拉了拉……就在那一刻!她的心突如其来地颤栗不止,犹如冷不防被人猛烈地揉搓……在他低头掸衣的瞬间,她悄悄将一张两元钱的纸币放在残疾少年的面前。恍惚之中,她抬起头看他的面孔,嗅着饱含荷尔蒙的男人鼻息,那张熟悉的棱角分明英气勃发的面孔,那样的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又是那样的淡漠,冷峻而陌生,渐渐地,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她突然感到,他与她相隔多么遥远!咫尺天涯,遥不可及,不是岁月,不是风烟……仿佛一尊晶莹剔透精美绝仑的水晶鹿,顷刻之间粉身碎骨,碎屑飞溅……
(2009年3月27——28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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