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
(一)
我看过梅子的诗,意味深长;我看过梅子的画,形象逼真,我第一次邀请梅子为我画一幅《仕女图》,并提了诗:碧桃杨柳春,佳人倚栏寻。
我以她为榜样,她是才女却被埋没。
她的一生,埋没了棱角,甘心情愿做了一个最普通的女人。
(二)
梅子在十九岁嫁为人妻,十九岁,风华正茂,正值年轻。
她的公婆来她家提亲。
“亲家,令女过门之后,在盖得新房完工后就做她的新房。”
有房,又有什么不合适,她的母亲应下了提亲。
于是,她抛弃了她的理想。抛弃她最爱的文学路,嫁为人妻。
她才十九岁啊!她已经是一个22岁男人的妻子了。
洞房的房子还是旧房,没有一丝新房的感觉,她信了公婆的话,等新房改好了就搬进去做新房的女主人。
转眼,新房竣工。
公公婆婆立即搬进了新房,却将二儿子—她的丈夫,和她拒之门外。
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每个女子都会想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新房子,可是最终结果是她被骗了。
可同样被骗的还有她的丈夫,她公婆的二儿子。
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很清楚呼天喊地也没有用。她默默地回到旧屋。
她坐在炕沿上,她落泪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委屈。
丈夫推门进屋,不安带愧疚地看一眼坐在炕上的妻子,看见她别过头去抹了泪,便悻悻的关上门出去了。
梅知道他也同样委屈。大哥有新房,凭什么他就只能住旧房,他也是爹娘生的,同样的骨肉,却为何有如此这般不平的待遇?
她和丈夫去“质问”,却得到这样的答复:“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是你们的新房?这也是为小三准备的新房!”
她无语,丈夫愤恨,可一边是生己养己的父亲,一边是即将伴己下半辈子的妻子,他更无语。她觉得,房子的事还是少提为妙,那就是一个导火索,一个牵扯很多事端的导火索……
不久,面临一次村委会的分房,一家人实施了抓阄的方法,三套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齐抓。
大儿子抓到旧房,而梅子丈夫抓到大哥的北屋。
大嫂呼天抢地,摸着眼泪一百个不愿意,大嫂拽着公婆要求为其主持公道。攻破左右为难,一样残酷的事若做两次,天地都不容。他们齐齐哀求地看着二儿子。
梅子丈夫望着他的妻子,攥着阄的手狠劲的抓着,他见妻子毫无反应,又看看父母哀怨的目光,走过去,把阄交到大哥手里,转身离开。
梅子丈夫心里比黄连还苦。她能理解,可她心里同样愤恨:凭什么?
回到家,她还是和丈夫吵了一架,丈夫打了她:“他是我大哥,再说我不能让爸妈操心!”
“大哥?爸妈?”她捂着被打肿的脸,“他把你当弟了吗?”
她转身进了房间,房间里转来她呜咽痛哭的声音。女怕嫁错郎,她嫁了一个孝子。一个甘愿受欺受压的孝子,她能说他不是一个好男人吗?正是因为他太好,所以他们要受这样的气。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起床忙碌,收拾旧屋,她想方设法让旧屋看上去年轻一些。丈夫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想起昨晚,内心更加的歉疚。
(三)
转眼梅子怀孕了,于是她成了家里的保护动物。加入这个家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如此被重视。婆婆夺下她手中的针线。她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是因为她肚子里的生命,她也终于领悟到什么叫做母凭子贵。
十月怀胎,孩子在一个炎热的夏季来到这个世界。可能由于家贫的缘故,孩子小的可以装到爸爸42号的大鞋子里。
公婆扒开孩子的襁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对,那是个孙女,而不是孙子,这个孩子并不能延续香火。
婆婆拉着脸为她伺候月子,这让她心里好不难过,她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也恨自己嫁到如次世故的人家。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的恨,是怨天尤人,还是愤世嫉俗,他这样的才女也搞不清这些情愫。
她的妈妈来看月子里的她,好后悔自己当初那样草率的答应了女儿的亲事,她不知道她当初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可是事已如此,她又不能在做什么,她为人妻,也以为人母,虽然她知道时下已有“离婚”这个词,她也放不下刚刚生下的女儿,再苦再累再难她也要为自己的孩子赌一把。
她撑过了那个酷热的夏季,女儿渐渐长大。
她要让女儿上学,读书。继续她未完成的梦。农闲时节,她托在外地谋生的丈夫买来古诗词,汉语拼音,酷爱音乐的丈夫又给唯一的女儿买来儿歌。是的,女儿是他们的继续,他们没有过的美好,他们都要给女儿。但由于父母的压力,他们不得不决定要二胎。
于是,她又怀孕了。但她更有时间教大女儿读书识字。两岁的大女儿继承了她的天赋和丈夫的特长。于是大女儿学会了第一首诗《赋得古原草送别》,她学会了第一首词《虞美人》,第一首歌《鲁冰花》,这让他你们很是自豪。
(四)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但今天,妹子肚子里的小家伙不甘寂寞地急于来到这个世界,八月十四,小家伙出生了。
可是,仍就是女儿。
婆婆把孩子一扔,甩手走人,丢在还在月子里的她。她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如果这一胎是儿子,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可是她的肚子就是不争气,这能怪谁?
她默默地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看到过来过去忙的不可开交侍候月子的丈夫,她更是委屈,一个大男人丢下工作来照顾月子里的她,他不知该幸福还是气愤。
可是,她还是把自己妈妈叫来了!梅子妈妈似乎是义无反顾的照顾自己的女儿月子,直到月子结束。
然而梅子妈妈还要回家照顾临产的儿媳,妹子的弟媳。
她只能独自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也因此她更有时间教给大女儿读书识字。
大女儿似乎比她想象的争气,刚三岁就比同龄孩子多读了好多唐诗宋词。这使她在人前总是倍感自豪……
公婆那边,她很少过去。她从村里人好多人嘴里听到婆婆对自己的诋毁,她默默地忍下,仍然在人前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媳妇。她知道婆婆不太喜欢自己,所以她特别努力,她想改变婆婆对自己的看法。
她一直以为,只要她努力,一切会有所改变。
可是,事情并不像想象地那么简单,无论她怎么努力,她总会被人看不起。
她想,幸好她还有丈夫,他是她的男人,或许他会与自己共度难关。
可是她似乎忘记了,他仍然是公婆的儿子。
“她对您毕恭毕敬,她并没有怎样。”她回驳自己的母亲,“她只是心高气傲而已!”
“心高气傲个什么劲?”一个庄稼女要什么心高气高,她要心高气傲,有本事生个儿子出来!”
她不想辩解下去,那对面坐的不是别人,那是他的娘。他默默走出新房,回到旧屋。
她看到到院子里写字的大女儿,走上前去摸摸大女儿摇过来摇过去的脑袋,苦笑着,走进屋。
“回来了?锅里给你温了饭,我去给你盛。”她下床穿鞋。
“不用了,我不饿。”他坐到炕上,闷头抽烟。
她仍然去盛了饭端到他面前。他冷冷的说:“我不饿!”
“还是吃点吧!又不是穷得饭都吃不起!”
“不吃就不吃,”他把饭碗打翻在地,“啰嗦什么!”
“不吃就不吃这也是粮食,也是钱啊!”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他甩手给她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她的心冷冷的,她捂着脸跑出去,任凭大女儿在身后哭着喊妈妈。
(五)
梅子一个人坐在河边,月亮已经升起了。照的水面的波光粼粼。二十三岁的她,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没有拥有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恋,她迫于家里的生计早早嫁人,她没有为自己活过几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走到河边闭上眼……
她原以为丈夫会站在她这一边为她支撑,她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他想打就打,他可以出气了,那她呢?她想起臧克家的《老马》:
总的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她抬起头来往往前面。
她此时和老马是一样的处境吧?她苦笑了一声,在要迈出脚的时候,想起自己的两个女儿。
“孩子,我的孩子。”她倒退了几步,跌坐在草坪上。她怎么可以丢下两个女儿不管,她怎么舍得。
她呆坐了一会,站起来,抹掉眼泪,走回家去。
家里人很多,她的家人都来了。原来她出走的这半天,丈夫找遍了整个村子,连她家里人都找来了。
看到她回来,丈夫上前焦急的问道:“你上哪了?急死我了!”
“没去哪,出去走走!”她转身对父母说:“爸妈,我没事,你们回去吧!”她示意弟弟把父母带回家。弟弟却对丈夫说:“我姐交给你,不是被你打的,你得学会疼她。”
一句话,说的她心里热热的。总算可以找会一点安全感。她抬头,眼泪里看着刚刚做了爸爸的弟弟,对,弟弟长大了。知道疼自己姐姐了。
父母和自己弟弟走了。她一个人回屋里,看到两个歌女儿安详的睡着的样子,心头热热的,幸好她还有他们。
丈夫不好意思的看看她说:“天色晚了,睡吧!”
她点点头,不再看他。她希望以后的日子会和和睦睦,夫妻俩会相敬如宾。
(六)
日子仍在继续,没有波澜,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丈夫买来录音机,还有磁带。她在旁边幸福的看着父女三。
“来,林林,给爸爸唱一首歌!”丈夫对大女儿讲到。
“唱什么呢?”大女儿眨巴着眼睛用稚嫩的声音问妈妈。
“就唱《布娃娃》吧!”她微微笑道。
林林拿起话筒:“路边有个小娃娃,跌倒了,哇啦哇啦哭着喊妈妈,我快快地跑过去,抱起小娃娃呀,高高兴兴地送回了家……”
“唱得好,鼓掌!”一家人其乐融融,快乐胜似神仙。
“再来一首怎么样?”丈夫问女儿。小家伙爽快地答应了。
“唱《小草》吧!我是一棵小小草啊,家住哪里。不知道啊,啊路儿弯弯,啊通天涯,天涯何在不知道啊!啦……小草啊小草,啊……”
在一边的二女儿心心不干了,就要去抢话筒……
原本以来,幸福会继续到很久……
(七)
可是梅子似乎忘了,她终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婆婆似乎有意让他们的生活波澜层出不穷。为了房子的事,孩子的事,她都忍了。她一忍再忍,婆婆却越发咄咄逼人。“房子我不要了,我也很尽力妥协,你们究竟还想让我怎样?”
“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在这大呼小叫,你长本事了?”婆婆拉着二儿子,“看你媳妇都敢你老娘抬杠了!看你调教的,将来可别把孩子带坏了。”
丈夫抬起脸,“妹子你就少说两句吧,她是咱娘!”
“是咱娘也不能不讲理。”她已被气愤到极点,所以她不得不说出来。
“看,看,看,还能耐了,儿子,你就允许她这样欺负你娘?”婆婆也不甘示弱。
儿子夹在中间无可奈何,他对梅子喊道:“叫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我少说就是表示我默认,而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家的事,是不会默认对我人格有污蔑的事情的。”
“啪”她又挨了一个耳光,却丝毫没有打消她要辩解的借口。她刚要开口,丈夫的家庭暴力从此就开始了。婆婆抱着胳膊,冷冷的眼神让梅子心寒。她无法忍受,无论言语还是身体上的摧残。
她吞农药没有死,她也不想就这么死去,她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女儿身上。
女儿渐渐长大,懂事。每次丈夫不爽,多会拿她出气,女儿稚嫩的小手拽着爸爸的衣襟,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的爸爸,丈夫心软也就不再打她。
可是,后来,连女儿都救不了她。丈夫心里的不爽全部发泄在她身上。女儿林林那时已经九岁,她去求外公外婆,找不到。
回来看到已经遍体鳞伤的妈妈,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她抱起身边一只胳膊粗的棍子,重重地抡在爸爸的后背。
爸爸停止了下来,转身看着九岁的女儿,死死地抓着那根棍子,眼睛狠狠地瞪着自己。
梅子怕丈夫会打女儿,爬过去抱住女儿,久久不肯松开。
丈夫收回眼光颓废的走出家门。
(八)
至此以后,家庭暴力停止了。
女儿长大了,梅子和丈夫不能在吵架。三岁,其实就可以定八十的。
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大女儿林林考上高中。
旧屋依旧满载沧桑地立在乡村之间,显得那么破烂……
女儿林林发誓要让爸爸妈妈住上大房子。
可是旧屋实在太旧了,每逢雨天满地渗水。
她让丈夫去拜托大哥把北屋卖给他们,为了给孩子多攒些学费,新屋就不盖了。
大哥一家搬进城市,北屋已经几年没人住了。
“哥,北屋就卖给我吧?旧屋已经无法再住人了!”
“你知道的,北屋我想用来养老的,既然你要,一万块钱,你拿去住吧!”大哥不屑地看着二弟。
“哥,一万块太贵了,你卖给别家这个价,对我就便宜点吧,林林也快考大学了,我们需要钱……”
“需要钱,买什么房,没得商量,少一万不卖。”
“哥,不能再通融点吗?”二弟哀求道。
“不能,你走吧!”大哥背过身去,不再理他。“好,那我们宁愿自己盖新房。”
他悻悻地离开大哥家,坐上公交车回工地。下车时,发现钱包不见了,里面装着给大女儿林林的四百元生活费。
“小姐,你看我钱包被偷了,票也买不了了,你留个电话,我下午再还给你吧?”他对售票员说。
售票员只看一眼,笑笑道:“算了,都不容易,我替你付了!”
“谢谢,谢谢,还是好人多啊!”他感激地下了车,他虽然才四十岁,单薄的背影显得他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她到工地给三弟打了个电话:“喂,三儿,我钱包丢了,林林没生活费了,你去给她送点吧!以后我再还你。”
“知道了,我一定去!”
“谢谢三儿了!”
他挂掉电话,又给家里打了电话:“梅子,我们自己盖房!”
“知道了!”梅子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丈夫的意思,而且也听到他心里的低叹。
(九)
林林考上大学了,二女儿心心也上了中专。
梅子说,等林林大学毕业了再盖房。
林林努力拿到奖学金,还加入校文学社,她知道妈妈希望她这么做。所以她一直努力,她的文章,小说屡获奖项,他知道妈妈梅子会很自豪。梅子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们一家人,搬进装饰很漂亮的新房子里,其乐融融……
老屋,摇曳着,见证着这一个苦难之家的岁岁月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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