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好 人 一 生 平 安秋粼

发表于-2009年03月27日 中午2:06评论-2条

好 人 一 生 平 安

——献给给予我温暖鼓励的人们

陷于困境的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是阳光暖手,就是甘霖雨露,温暖抚摸滋润着无助绝望的心,让人获得直面灾难困苦的勇气和力量。

——题记

自春节过后病腿一日比一日痛,一周前35元一支的骨肽灵一天打一次,芬必得一天六颗,然而,疼痛还是有增无减,便决定去成都检查。

岁末去作三月一次的例行检查,结果是情况不容乐观,眼镜架在鼻尖的教授要我住院,放心不下复读的儿子没有住。老教授嘱咐回家做理疗打牵引,否则病情会加重,原因诸多没做,也没尊医嘱一天打一针骨肽灵、坚持在当地医院做理疗。

晨光微明便去车站,在过道里又一次回头看二楼的家,泪水滚落,如之前每次检查临行前。腿比之前的哪一次都疼,吉凶难料生死难测,能否回来不知。“你的腿随时都会病变,倘若病变神仙也难救。”03年老教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浑身又颤抖起来。

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性,谁也逃不掉,然而我未满四十,母亲多病体弱,无力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复读的儿子高考在即,不能受丝毫的打击;且我还有许多想读的书没读,许多想做的事没做。如果病变不但会毁了儿子杀了母亲,还会留下许多遗憾,怎能不害怕恐惧?

擦去满脸的泪,向大街走去。

03年起恐惧便如魔折磨着我,每次去检查都怕不能回来。我不是圣人,对死有恐惧。一次次的害怕,一次次的折磨,如陷炼狱如受油煎,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生活在恐惧害怕中。

有人说我坚强,我坚强吗?不,我常因恐惧而哭泣,常因疼痛而悲伤。我不坚强吗?坚强,病腿分分秒秒痛,一年要被老教授警告四次,却没有消沉颓废,握笔捧书努力地活着。虽然有时因难忍的疼痛沮丧,但都会振作起来,昂首挺胸在荆棘遍布泥泞难行的路上走着,跌倒没人扶,自己为自己疗伤,一路走来有多辛苦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疼痛成了伴侣爱人,不,比伴侣爱人忠心,它不舍得离我半秒一瞬。这疼痛让我懂得珍惜拥有——尽管我很少拥有;把亲情友情爱情看得很重,以至活在重负中;因为这疼痛我怕朋友病,总是絮絮地劝他们注意身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一旦失去了健康,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母亲孩子不会抛弃你,手足爱人都会离去,任你在黑暗里沉浮挣扎,没有安慰,没有暖手,有的只是冷漠。

昨晚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想把他抱在怀里,像几年前,让他感受我的心跳体温,却又怕吓着他。他十八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从凌晨一时看到晨练人的脚步声响起,才走出他的房间。这一切只是十几次的重复,同样的心情目光,不同的是儿子脸上的稚气没有了,有了成熟。

到了车站,豪华型客车已坐了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中年人。吃了晕车药又想给母亲打电话,让那苍老的声音给我下车后能走向门诊大楼的勇气。打开手机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没人接,母亲做饭去了,虽然厨房就在隔壁,耳背听不见。想给跑跑姐打电话,让她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被恐惧折磨的心不再颤抖,可是她的电话好久都打不通;想给把我从黑暗冰窟中拉出来的云打电话,让那伴梦的声音给我走向拿检查单窗口的力量,却又怕扰了他的清梦。看着在梦里叫着的名字,泪在腮边滑落,泪水模糊中,我仿佛又听见他轻轻地说:“秋粼,别怕,你会没事的。”

擦去泪写短信告诉云我已坐在了车上,要他保重。短信发出后即关掉手机,把因彻夜未眠痛得厉害的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回忆和母亲儿子以及让我看到阳光感到温暖的飘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恐惧没有了,身心浸在了暖流中。

窗外,鸽子在天空飞翔,拥城山林里鸟儿歌声嘹亮。

不到时间车便开了,老县城,家,儿子,书笔,文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外。

今天没有朝霞,天空灰蒙蒙的,如我的心。鸟在它的胸脯下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么,我的身后有痕迹吗?

有人在打电话告诉属下他三个小时后到,要他们接站。有人在说昨晚牌运的好坏,一千元钱进了别人的腰包;有人在放手机音乐,是周传雄的《蓝色土耳尔其》;有人在说家常,父母,手足,邻里情,朋友谊,小孩上学。

路边树上的嫩叶在晨风中如蝶翻飞,山坡上绿意灿然;鸟在呼唤爱情,鸣声婉转;猫在向房子走去,肚子圆鼓鼓的;狗在房檐下狂吠,森森白牙闪着寒光;鸡在啼,啼声在山谷里盘旋萦绕;老人牵着牛走出圈舍,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脚步摇晃;牛摇着耳朵甩着尾巴,差点踩着了老人的脚后跟。炊烟袅袅的小屋依偎着楼房,如人依偎着爱人。

一幅秀美清雅的乡村画。

四十多岁的胖司机打开车视影碟,又是《新警察故事》。身边坐的中年男人睡着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鼻息平稳。想把他的头放到椅背上,却又怕扰了他的美梦,笑在他印上岁月足迹的脸上慢慢地漾开。

已拔节长穗的麦子,油油的绿闪着柔和的光,如同岳眼里的泪光。油菜摆动着金子般的头,芬芳如酒,醉了春风山林田野河流。犁过的地闪着黑金般的光,那是用来种早花生的。一只兔子在山坡欢跳,很是可爱。

“多肥的兔子,能炖一盆肉。”有人吞咽着涎水说,不少人随声附和。

又一辆超载的卡车翻了,货物散落满地,没有血迹,三个男人蹲在车边,一脸苦像。我吐了口气。

“那些贪心的家伙竟然没压死!”没心没肺的人,他的血是冷的。

“你难受得厉害吗?”前排坐的女人柔声问一直闭着眼睛的男人。

“有点。”男人疲惫地回答。

“忍着点,很快就到了。”女人用毛巾擦着男人的额头。

“他怎么了?”我又一次忘了前年受白眼的事。

“三年前做了胃切手术,几天前突然痛。”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憔悴不堪倦容满面,血丝遍布的眼睛泪水欲溢。

我的心又颤抖起来,泪在眼里凝聚:“你们去哪家医院?”

“华西。”女人擦着眼睛,声音飘忽,如烟云。“那年住了半个月,”她深吸口气,“今天不知道会不会住院。”

“不会。”我让笑在脸上漾起,“你们明天就会回到家。”

“但愿如你说的。”女人笑了,泪光照亮了灰暗的天空。

“会的。”我轻轻的说。男人的眼睛睁开了,回头冲我笑了下。我仿佛看见了患胃癌而逝,肤色蜡黄两眼无神的公公,心剧烈地抽搐起来。

男人四十五岁左右,从衣着看来自乡下,艰辛劳累催人老,或许才三十多岁。孩子肯定在上学,父母肯定还健在,责任义务没尽完,可是——却不久于人世。他走了妻儿的天便塌了,父母的心便空了,从此,家不再有笑声。姐夫的死,把一个充满笑声的家埋藏,在眼泪之上建起一个没有笑容歌声的家。四年了,两个甥儿没笑过,姐不敢见闻别人团聚的笑和欢。

“你出去打工,还是玩耍?”女人回头问。

“和你们一样。”我不敢看她憔悴不堪倦容满面的脸。

“家里人病了?”

“腿两个多月没见老教授,想他了。”我的笑肯定很难看,她看了半眼便转过头去。

“唉……”女人的叹息声如春阳火炉。

“大姐,我们一起前往华西吧。”我看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声音也飘忽如烟云。

“嗯。”

成龙扮演的警官被三个大男孩围攻,打斗便由此开始,夸张,搞笑,一车人除了前面的夫妻和我都笑着。

窗外的天仍灰蒙蒙的,像每一个我去检查的日子。

太阳,你出来吧,温暖病重的大哥,疲惫的大姐。

“你靠着我吧。”女人为男人擦着汗,我的目光穿过她的头,看见了深陷眼眶里的泪。

“不,就这么坐着。你太累了。”男人的声音里满是愧意和爱惜

“大姐,把椅子放下来点。”我竭力不让泪在眼里出现,“大哥会舒服点。”

“你会受不了的。你的腿不好。”

纯朴善良的乡下大姐呵。

“没事,我的腿这会不痛了。”

“可是我不会放。”

“我来放。”我把中年男人的头轻轻地放到椅背上,竟然没醒。为大哥放低了椅子,他想说谢谢,嘴动了好几次都没说出来,豆大的汗珠挂在他的额上。我心里的眼睛痛苦地闭上了。

又想给母亲打电话,她已干活不在家了;想给儿子打,已是上课时间;想给曾为我流过泪的云打,而他已在工作;想给真心关心守护我的岳打,对他说声谢谢,谢谢他的关心和守护;告诉他虽然我冷言霜面,但我心里很感动。这感动让我在寒夜感觉不到冷,忘了病腿给予的痛,给了我与病魔搏斗的力量。可来电都删了,又记不得号码,怎么就不留一个!

那位大哥在疼痛里挣扎,头发上都是汗。

老天,把大哥的病痛给我吧,反正我已有了一份,再多一份也无妨。

谢廷锋扮演的警员此时命悬一线,整个人悬挂在高楼边。

闭上眼睛,抚摸高声呻吟的腿,中年男人的头又靠在了我的肩上。真佩服他有如此好的睡眠,电视里震耳的打斗声、来往车辆的喇叭声、我和大姐的对话都没打断他的美梦。愿他永远睡眠好,永远有美梦。

最后的收费站过了,省城在不远处看着我,脸上没有笑,灰蒙蒙的。门诊大楼近了,老教授近了,恐惧又生。

“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去华西?”女人回头小心的问。

“嗯。”我含笑点头后把上车后一页也没看的《房龙精选集》放进包里。

“我们很少出门,且读的书少。”女人羞赧的说。

“大姐,我真的去华西。”我的笑不再难看,她没有马上转过头去。

二十多分钟后我强行把牙齿紧咬双手紧握,如风中落叶的大哥扶进出租车,一起去那栋大楼听生死裁决。

把大哥夫妇送到挂号处,便去那间最不愿去的诊室外候诊。华打电话说预约好了老教授,她太忙不能来,要我检查后去她的住处。

候诊的人还有六个,我是10号,坐在身边的是11号。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资阳人,骑摩托与面包车相撞伤了股骨、踝骨,四个月了走路还是很痛。他介绍完情况后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术后16年的腿疼痛难忍举步维艰。

“瘸吗?”他犹豫好久才问。

“嗯。”我平静自然地点头。车祸到今19年了,我对“瘸”之一字不再敏感。

他小心翼翼地问:“结婚了吗?” 一个善良的人。

“儿子十八岁了。”说起儿子我笑了。

他沉吟许久才问:“丈夫没离开吧?” 

“没。”我摇头,心却撕裂般的痛。

“男人就是比女人有责任心。”他慨叹道,“我妻子两个月前走了,说不愿和瘸子过一辈子。”他的声音虽平静,放在腿上的手却在颤抖。

我的心又痛了。

“你来了多久了?”嘴笨舌拙的我说不出安慰的话,便岔开话题。

“昨天。三点就来排队挂号。”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忧郁。“没熟人帮着预约。”

“哦。”

一个十四五岁拄着双拐的孩子在身边坐下,父母在身边依次坐下。他是金堂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孩子因去看生病的姨妈被刹车失灵的轻卡撞伤,股骨、髂骨粉碎性骨折。在华西住了一个月,又在东风医院住了两个月,今天来作例行检查。

孩子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白净,酒窝很深,大眼睛被浓密的睫毛衬得分外明亮。我被护士叫进诊室前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看英语书,来往如织的人,父母和我的谈话都没影响他看书。

一个经历了灾难,被疼痛折磨成熟稳重的孩子。

他是怎么接受了一生得拄着双拐的残酷事实?心情肯定与我当年得知要残疾,一生与疼痛相伴,觉得天塌地陷了,世界一片黑暗,想着要结束生命时是一样的。

曾读过一篇小说,主人公知道一生将在轮椅上过,没有绝望,没有哭泣,平静地看书吃饭睡觉,像没听见亲人与医生的对话。我怀疑小说所叙述的,主人公不可能不绝望不悲观,谁都会因突然由一个正常人变成残疾而悲观绝望。只是看他(她)在绝望悲观里沉沦多久,不论沉沦的时间长短,他(她)承受的煎熬折磨是一样的。从绝望悲观中走出来后,珍惜每一寸光阴,珍惜亲情友情爱情(残疾人的爱情来得最不容易,也最容易失去)。常为一句暖语温言感动,常用朴实的话语去温暖身有残疾的人。

金堂夫妻俩满头的白发,满面脸的皱纹在灯光下是那么的显眼,头发和脸是孩子手里的双拐染白雕刻的。他们就是与我以及我身边的男人说话,眼睛也没离开过孩子。

心里涌起祝愿的浪,祝愿他们从此不再有灾难。

又来了对夫妻,是我勤劳善良握锄头犁耙的父老乡亲。皮肤黝黑头发干燥,疲惫,阴郁,裤角鞋子沾着泥土,散发着似故乡的清香。

似故乡的芳香浸润着我的心。

他们来自隧宁,男人给修楼房的邻居帮工,脚手架坍塌被一摞砖砸伤了双腿,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发炎转到华西,做了清除手术,三个月后来复查。

“唉,谁想得到帮工会帮出灾难来。”女人擦着眼睛,“把自己害穷,也把别人害穷。”

这种事我虽然听闻了不少,还是难过心酸。

他们的儿女学习都很优异,却因求借无门而辍学,初中没读完便去珠海鞋厂打工,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父母七十多岁,本该享福了,还在田地劳作。人穷了亲戚都远远地躲开了。“真应了俗话‘好酒好菜多兄弟,遇难何曾见己人’。”女人摇着头说。

当年手术后,幼子多病,拄着双拐的我也求借无门,亲戚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不见安慰鼓励的话,邻人的嘲笑嘁声,家人学我走路的样子,如刀切割着我的心。

没有经历过身处绝境举目无亲求助无援的凄凉,便不能体会那女人的伤感。

为什么世间有这许多的悲苦痛伤?

在经受着疼痛的同时还得承受来自亲人离去时的痛,度时如年。“手术后的这一年比我过去的二十二年还要长。”93年的冬夜我在日记中写道。

肉体的疼痛与心灵的疼痛比,后者更难忍受,它如蛇噬咬着心。

常在影视文说里看到,亲人给予温暖关爱给陷于灾难困苦中的人,扶着他们走在荆棘从生泥泞难行的路上。然而,现实中又有多少人在困难时被亲人关爱温暖?不雪上加霜伤口撒盐,不说如刀的话,不脸露不耐眼含冷意,不把你视为鬼魅避之,便是对你莫大的安慰和帮助了。

手术后给予我帮助的不是亲人,而是口碑不好的乡邻,在精神经济上给予我帮助。孩子在上学,日子过的也很艰难,却常把一元两元借给我,让我给多病的儿子买药找医生。虽没读过书,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那么的有力:“没有过不去的坎趟不过的河。”“人生于世怎会没有灾难,咬咬牙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些话亲人没说过,而他们说过很多次,在我悲伤难过时。也因为他们我常用朴实的话安慰在灾难困苦中挣扎的人,常把一元五毛的小票放在缺胳膊断腿人面前的小盅里。虽然他们说断臂截肢处不痛,可路人的斜视啐声,亲人的冷颜霜面,却是我病腿的疼痛无法比的。

“10号来了吗?”常出现在噩梦里,瓜子脸单眼皮的护士在门口问。

“来了。”我站起来,腿一颤差点摔倒。

“进来。”话音未落护士的脸便消失在了门后。

“别怕,你会没事的。”资阳男子、遂宁夫妇、金堂夫妻、拄双拐的孩子异口同声轻轻地说。

泪在我眼里滚动。心偎在了炉火边。

把长发拂拂,对着六双温暖的眼睛笑笑,走向鹤发童颜的老教授。

眼睛架在鼻尖上的老教授又先用小锤敲打病腿的脚后跟,然后问痛的程度,一天走多少步,坐多少小时。一一回答后就去放射科,在跨出门的一刹那,老教授轻轻地叹了一声,我的头“轰”的一声炸响,眼前金星乱冒,向下倒去。

“你没事吧?”资阳男人扶住了我。

“没事。”我摇头,向围上来的人们笑笑便走向出口。

怎么去的收费室放射科,三次差点摔倒的地点在哪里,用了多少时间我才走进那道防辐射的门?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少人伸手扶我,劝我坚强点,有病慢慢治,现在医学发达,只要不是癌症便能治好。人们把矿泉水、绿茶、可乐、牛奶给我,我没接,只对着他们摇头。我清楚地记得我哭了,不是为老教授的叹息,为含泪的眼温暖的手朴实的话。

或许因为都是病人,病人的家属,便对别人生出怜悯。而这怜悯于我则是多么的重要,如拐杖支撑着我走到收费室放射科,又从放射科走到拿检查单的大厅。

在角落里坐下,闭上眼,让混乱的大脑心绪平静下来。一个小时后浑身不再颤抖,不再有汗珠滴落。打开手机拨母亲的电话,还在干活没回家;拨跑跑姐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拨家里的电话,儿子在外面吃午饭;拨家人的电话,关机。

放下手机,拿出书来看,却看不进去。把书放回包里上好闹铃,吞下七颗安定盼能睡去,能让人睡好几个小时的药此时已没了功效。

大厅坐满了人,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打牌,有人在上网,有人在听音乐,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发呆。一个小小的百态世界,人生的悲苦欢笑,新生毁灭它都拥有。

那个扬着检查单的男人笑了好一阵了,他的病好了。他憔悴的妻子也在笑,笑得泪水满脸。不少人看着他们,眼神是那么的可悯。那个抱着头哭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检查单,脸色苍白汗水直流,像疟疾病人。有不少人看着他们,眼神充满同情。四个男人在斗地主,看不出有病,胳膊腿脚齐全,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左腿打着石膏的年轻人在用笔记本电脑上网,和他聊天的肯定是个女孩,一直笑着,打字的速度很快,我很羡慕。放手机音乐的女孩胳膊吊着,嗑着瓜子,睫毛密而长,大眼睛黑多白少,烫发深红色,手指修长,涂着指甲油。几个男孩悄看着她,她知道,不时抿着嘴唇笑一下。

睡觉男人的腿边放着不锈钢手杖(我也有,03年夏家人在会展中心买dtp治疗仪时买的,长短可以调,有胶垫),右腿直直地伸着,比左腿细很多。难道和我一样,伤后股骨头缺血性坏死,被误诊为作呕后感染骨结核做了病灶清除术?签字前医生拍着胸脯说,手术后不再痛,关节活动自如,可是髋关节溶合了,不能蹲不能久走久坐,不能坐低于两尺的凳子,日夜在疼痛中过。找医生讨说法,医生说:都是这么治的,术后关节也都是溶合了的,不是你一个人,我们有记录。然后回家面对亲友邻人的冷漠嘲笑,受疼痛的折磨,做着四肢健康行走如飞的梦,过着时长如年苦比黄连的日子,与病魔搏斗着,疼痛嘲笑不怕,怕被告之病变。想和爱人相挽出入,又恐人笑话爱人;想和孩子走在一起,却又怕被孩子的同学看见,无数长夜抚摸着虽在腿上却在心里的伤口,泪水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生活。亲人们一个个离去,爱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冷言冰语行同陌路,生活没了阳光,长满了荆棘。

他的腿是什么时候残的,结婚了吗?妻子没离去吧?亲人没有避如鬼魅吧?有工作吗?会给自己打针吗?如我,给自己打针,虽然很痛,但是能节约钱;在吃芬必得吗?那药能镇痛;有像台灯的治疗仪吗?隔天把浸了药酒覆在髋关节穴位上的纱布烤干;有打牵引熏蒸的小木床吗?今天被绑在上面,称铊砖块坠着,明天被电饭锅里沸腾的药水熏蒸着,汗在身体的每个毛孔渗出,整套房子都笼罩在药味中;在贴膏药吗?终年身上卧室都有刺鼻的味道。 这一切的一切他也经历过和正经历着么?

手机响了,是岳打的,没有挂断,此时谁的电话我都会接。我没回答在哪里,他会担心的。他又絮絮地嘱咐我外出小心,少熬夜,多休息,去医院做理疗,接着打针吃药。我答应着,感动的泪在心里汹涌成海。

岳把电话挂了,认识以来第一次先挂。把手机紧握放在胸口闭上眼睛,岳静静地看着我,镜片后泪光闪烁,暖流又流遍全身。

以前岳没把话说完我就挂了,有时根本就不接,而今天当他说“再见”时我却想说“别挂,再说会话。”如果此时他突然出现在面前,我肯定会扑进他温暖宽厚的怀里。

没有人不怕死。虽然活得艰难,但我还是想活着,可是——这条痛得直哆嗦的腿会让我继续活着吗?“活着就好。”我在《写给董玉洁笔下的玲儿》中写道。

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岳打的,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或出了什么事。我说我很好。“不对!”他喊道,“往常你会先挂电话,今天没有,肯定有什么事。快告诉我!是不是腿更痛了?”

我竭力让声音不颤抖:“真的没事。我挺好的。我不在家。在外面。”

“又在看菜花吗?在哪里看?我下了班好来接你。”

“不用。”泪水模糊中,我仿佛看见抿唇微笑的岳。

“小心别摔着了腿。没赶上末班公交车就打电话,我马上来接你。”

“嗯。”我努力不让眼泪滚出眼睛,合上手机走出大厅,立到空地看天。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没有风,燕子挥舞着剪刀,想剪出几缕阳光。通向门诊大楼的路上,人比之前少了。想去住院部的骨科看看,腿不答应。打母亲的电话,还是没人接,赶集去了?想打电话给周敏老师,谢谢她惠赠了亲笔题词的书,却又怕扰了她和家人共进午餐的温馨。想打电话给唐法广老师,谢谢他的看望和鼓励,却又不愿打扰常出差在外的他和儿子的团聚。

燕子,为我传言吧,告诉老师朋友们,我很想念他们,我没事我很好。另外请转告他们,我会坚强的活着,会继续在荆棘丛生泥泞难行的路上走,直到眼睛闭上。

回到大厅坐下,再一次把书拿出来看,许是因为岳的电话,也或许是想起了老师朋友,书看得进去了。

“现代人的不宽容现象,就像古代高卢人那样可以分为三类:出于懒惰的不宽容,出于无知的不宽容和出于私心的不宽容……” 房龙一生都在呼吁宽容,可是,他失望了,世界上少有宽容。他为此难过伤心。他的胸怀博大如海。他的精神高度少有人能及。

如果每个人都如房龙所期望的宽容,那么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宽容于人很重要,拥有宽容心的人是健康的幸福的……

“呀,上班了。”一声喊,打断了我的沉思,抬头看取报告单的窗口已排了一条长龙。呆了呆便去立在抚着左胸的男人身后,心又跳如奔兔,汗在全身的毛孔渗出。

十分钟后我拿到了诊断结果。

在那个角落里看着检查单坐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李飞刀》的手机铃声响起才站起来走向门诊大楼。病情如预料的,比三个月前严重了很多。股骨和髋关节已无间隙,难怪行走如此艰难。“骨质密度增加,不清晰。胝骨严重变形,阴影遍布。”这样的诊语已读了几十次,只不过多了句“是否病变需再检查”。怎么再检查?是做核磁共振还是做活检?医生总是说模棱两可的话。

心似被一只手提了起来,汗珠砸地有声。

手机还响着,打开听见是岳的声音即关掉。虽然此时我很需要温暖,很需要勇气,但我怕忍不住会哭,那么岳又会担心着急。

拿着虽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的检查单到了门诊大楼下,却怎么也跨不上那步台阶。我感到自己正向无边的黑暗掉去。我想抓住东西,可是没有栏干没有树。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唤日夜思念的云。

一只手扶住了我,睁开眼,是一个中年男人,“你没事吧?”他右边的袖子是空的。

我摇头。又抬脚上高如青天的台阶。上去了。男人的左手是那么的有力。我对男人笑笑,男人的眼里一下子汪满了泪。

“坚强点,有病慢慢治。”男人轻轻的说,“病魔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抗击病魔的勇气。”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静静地看着男人。他的右臂去哪里了?为什么离开他!少了臂膊怎么拥爱人在怀举孩子上肩?妻子不在家他怎么做饭切菜?少了右臂失去了平衡,风雨中易摔倒谁扶他?

“我送你到四楼。”男人轻声说,眼里的泪光如春阳。

我想说大哥不用,我自己上去。却说不出来,喉咙里似堵了东西。

“走吧。”男人挽住我的胳膊,向人潮汹涌的大厅一角的电梯间走去。等电梯时他一直扶着我。我的身心不颤抖了。

等电梯的人多,电梯门一开便蜂拥而入,男人用身体护着我,出电梯时牵着我,扶我在诊室外的凳子上坐下,用力握了下我的手便走了。

那一握呵,胜过千言万语。

看着男人并不高大的背影,那只空袖管,泪水滚下我的脸颊。大哥,愿你以后的人生生活阳光灿烂鲜花怒放。

在护士叫那个股骨头换后复查的年轻人时,我已不再恐惧害怕。那位大哥说得好,病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抗击病魔的勇气。

只要报告单上没写“病变”二字我就还有希望。就是写了也不能放弃,从病变到闭上眼睛还有段时间,那么我还可以看许多书做许多事。只要有一息尚存我绝不停下。有这么多的善良的人关心鼓励着,我没有理由不走下去,尽管现在的路比之前的路更难走。

刚才把手机关了,岳肯定又着急万分,得发短信叫他别担心,我很好没事。在外面看菜花,一会就回家。

我又要撒谎了。善意的谎言。我笑了,像每次对岳撒谎时。

向刚才看见我流泪安慰我的人说声谢谢便拿手机发短信,包里竟有瓶绿茶。记得我没接把我围住的人们的绿茶,又没买,哪里来的?

是那位没有右臂的大哥悄悄放的!

把绿茶拿出来捧在怀里,李娜在耳边轻声唱《好人一生平安》。

5:34,我捧着绿茶走进诊室。老教授看了检查单便问我要不要做核磁共振,我说有必要吗?他说最好做。我说不做。他问为什么,我说钱带的少,做了核磁共振便没钱开药了。他叹了一声说病情比三个月前严重了很多,必须住院。我说我不住院。他问是因为钱吗,我说复读的孩子高考在即得照顾他。老教授又叹了口气便开与上次相同的处方。

当我说再见时老教授又皱着白眉嘱咐:“少走少坐多躺多休息。要喝牛奶吃鸡蛋,要打针吃药做理疗打牵引!要拄拐杖。不能负重,不能摔倒,要知道你的股骨头像蛋壳,一碰即碎。切记!”

走出诊室,候诊的病人和家属都站起来含泪围住我。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把矿泉水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与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把一包心心相印的纸巾放在我的手里,我满额的汗正需要它们;五十岁左右的大姐握住我的手拍了拍,我感觉到了温暖;四十多岁的男人把我粘在脸上的长发拂到耳后,我像见到了岳。

“谢谢。”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同样被病魔折磨蹂躏的人们便向出口走去,李娜又在耳边轻声唱《好人一生平安》。

2008-4-4-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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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雪里寒梅点评:

人在疾病和困苦时,一句温暖的问候,一个关切的眼神,一个真挚的微笑,就足以温暖滋润无助绝望的心,让人获得直面灾难困苦的勇和力量。
作者从出门伊始,一路走到华西,车上碰到的,医院遇到的,他们都互相关怀,彼此牵挂。用一瓶水,一包纸巾,默默地传递他们的关爱。
愿好人一人平安!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at:2009年03月27日 下午3:58

秋粼-回复文清,谢谢你的祝福。愿您一生幸福平安。 at:2009年03月27日 下午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