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海边的卡夫卡》,不再看那个出逃少年如何复活,不再关心那虚幻的幽灵和时光隧道,只为再认识一下那个能和猫说话的脑袋不好使的智障者中田。
这个脑袋不好使的人,九岁因事故三周没知觉。恢复知觉后,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父亲的长相、母亲的脸庞、写字、算术、住房的样式……就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个精光,像拔掉浴缸的活塞,脑袋里空空如也,成了空壳。
尽管还知道父亲是很了不起的大学老师,两个弟弟一个当部长,另一个在通产省工作,也羡慕他们都住在大房子里天天能吃鳗鱼,而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留给他的,除了已经死去的母亲的泪和不断发泄的父亲的脾气,就是两个三十年很少往来的弟弟。因为这样一个脑袋不好使的人,总是要尽量少露面,免得给人丢脸的。
作为一名智障者,他不认字,平日几乎不花钱,不理解投资借款的意思,一生最多的钱也就五千日元。他在木工厂干了37年,甘愿将37年的积蓄给表弟拐走。他站名认不得,不能买票坐电车,从没出过中野区。他甚至没有性欲,不懂得任何男女之事。对他来说,只要有个地方睡觉,有几个猫可以说话就很满足了。为此,他感恩于知事发给的可怜的智能障碍者补贴金,他恐慌于为顾客找猫的几千日元的辛苦酬劳,他为偶尔吃到一顿鳗鱼而兴高采烈。他习惯了一人独处,习惯了被冷眼相待,反而对偶尔有人搭理而心情紧张。……
从另外一个角度,作为一个智障者,他又是幸福的。他庆幸自己身康体健,再没得过什么病。既没有虫牙,眼镜也不用戴。他没有不满,没有愠怒,不觉得孤独,不忧虑将来,不感到不便,一天天的日子过得一样心平气和。他因为能同猫狗聊天,以至公园的一角成了他的世界:如猫狗圈定活动范围一样,他从不偏离那里,只悠然自得地细细品味轮番而来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续了十余年。
回顾中田的一生,是踏踏实实的。作为一个木工,他勤恳而称职。作为一名找猫者,他忠厚老实又声誉很高。作为一名脑袋不好使的智障者,他对人家施舍的就要扔掉的剩饭和朋友宴请的难得吃到的鳗鱼,都一样表示“十分感谢,都是好喜欢的东西。”面对生活,他的想法就是“只要能吃得饱,味又好量又足,就已经感到相当幸福了”。
六十年过去,“脑袋不好使也好,大家不理睬也好,都习以为常了。父亲过世了,再不至于挨打。母亲不在,不会再流泪了。来日无多了,死了烧掉,烧成灰放进鸦山墓地,那样就什么都不想了”。
在他眼里,活得自由自在,就是按月可领到知事给的津贴,每晚有一处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住处,每天有投缘的猫伙伴们一起聊天。另外么,如果说还有什么担心的事情,那就是不要因为不时有人求我找猫,得到一点礼金,而影响到知事给的那点智障者的补贴。尽管那补贴也一样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可怜。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让人信任而羡慕。正如他唯一的朋友星野司机说的:“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然而我喜欢与众不同的人。在这个世上,长得像模像样,活得地地道道的家伙,反倒信赖不得。”
什么是生命?生命是无力的,只能接受上帝预定的程序。生命是一种累,活着就摆脱不掉肉体这沉重的躯壳。世界是那般广阔,而容纳你的空间,只需眼前的一点点。“脑袋好使也罢不好使也罢,字会写也罢不会写也罢,影子完整也罢不完整也罢,时候一到,都要挨个死掉。因此,终于也明白“就现在这样,不也蛮好的么?”
人活着实在太累了。有多少普通人不如这个智障者。不仅要接受实有的东西,还要记住那么多虚无的事情。像“日期和名字,知事大人的姓名,公共汽车的编号”,这些究竟有多少意义呢?难道就因为你多知道了一些这样虚无的东西,就可以逃脱生命的根本吗?就因为你多知道了一些本来无用的东西,就可以证明你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吗?
然而像中田这样的智障者也是难得的,毕竟不是谁都能和猫说话,有用四维空间的朋友。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即使你的影子没丢掉一半,难道就能说明你不是一具空空的躯壳了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相信还有多数人在期望过简单的生活。在每个人短暂的生命里,不是所有人都在祈祷自己最终能在安静的睡眠中悄然死去吗?这样的话,“残障者中田”实在是比任何一个“普通的田中”或“出类拔萃的中田”更幸福的人。
人生的意义,或精彩或平庸,都要活着承受。世上除了绝顶聪明的人鹅就是傻瓜可以升天了。“ 释迦门下的茗荷脑袋不好使,十年二十年一直在门口为大家擦皮鞋,也能悟道,终成正果”。凡人一个,没有茗荷的缘分,那就做个智障者中田吧。趁着今天的饭还有着落,趁着今晚的床还有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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