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从民间来，到宫廷去，现在又回归田园，这是一件应当的事，正确的事。

今晚夜色过于潮湿，虽然还没有大雨瓢泼的盛宴，但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以，今晚的舞蹈绝对不能舞动在开阔而阴影迷蒙的室外，必须移居相对狭隘却是亮如白昼的大礼堂里。说起礼堂，是毛泽东时代的产物，一为集体会议的召开，二为文艺节目的表演。开集体大会，是每个人都参与的，那时不分公民不公民的，全是社员，连出生不久的也参加。文艺表演，也是群众性的，群众的智慧永远是现实而经典的，即使没有文化，也能搞出起承转合都很精彩的话剧出来。后来，社会蓬勃发展，集体礼堂成了全村最陈旧的建筑，甚至成了垃圾，做了叫花子和老鼠成精的草窝。近几年，新农村建设，非物质文化遗产清理，冷宫了几十年的村礼堂被修葺一新，里里外外地搞装潢，安上了色彩纷纭的霓虹灯，搬进了锣鼓琴号等各种演奏乐器，着实风光起来，使一村黎民的精神水平上了一个档次，尤其是喜好搬弄是非的妇女们。

自从省省的女人被医院命令去服侍男人之后，这支舞蹈队伍就像丢了魂。男老师并不是经常来的，省省的女人当之无愧就成了大家的老师，如今老师没有了，这现代舞蹈就卡壳了！十六步，十六步，经常有女人弄不灵清，大家互相磋商着，还是弄不彻底。幸好，舞蹈队里有一部分是上了年纪的，六七十了，早先的舞蹈功底不差，于是大家就建议学学以前的舞蹈。再加上男老师的鼎力支持，而且还说——她们的建议很有创造性，到时候和电视台打声招呼，叫电视台来制作一个节目，名字就叫《霸王别姬》。这个名字是怎样来的呢？是来自这支舞蹈的形式，名称叫做“霸王鞭”，男老师就这样给它安了个名字，响当当的，古典和现代相结合，充满想象力，很有创意。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霸王鞭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编排起来。

最会使霸王鞭舞步的是六十岁的珠花，清瘦的身子，安静的姿态，想象她年轻的时候站在舞台上绝对是矜持而美丽的少女。她指导着好学的女人们——谁不想到电视里露露脸啊？她说话的语调慢慢的，轻轻的，温和有余，明确不够，学生们老是搞不清楚事实如何而有烦烦的情绪。七十多的小凤仙快言快语，三言两语就把要领说出来了，于是大家又把小凤仙视为圭臬。可是小凤仙筋骨太硬，手脚舞动起来就像螃蟹，远没有珠花的刚柔相济。这样，大家就推举出两位老师，一个称之为理论型的，一个称之为实践型的。

在这个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夜晚，是这些怀着远大理想的女人非常重要的时刻，明天是本地举办的第一次乡村文化节，她们的《霸王别姬》是一个重中之重的节目，这个节目在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提升一个乡村的精神品质，可以为这个乡村打开一扇招资引商的窗户，可以为众多的村干部乃至乡干部区干部市干部等等上进心强烈的官员搭建一个晋级的平台，更可以为众多的平凡女人确定一生的价值。这个夜晚的排练无疑是空前的认真的，每个人必将达到珠花那样的熟练程度。珠花已经被男老师钦定为领舞者，她的心里真是波浪滔天！自从娘胎里出来，她就梦想着成为演员，可是母亲是地主，她是地主的女儿，她的青年时代是在身心俱受欺凌的日子里度过的。结婚之后，又遭受男人的压迫，过的日子同样是小媳妇型的。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些，子女们一个个成了家，总算有点人样的日子了。人生一辈子，她以为就活到此了，不会再有什么感觉幸福的东西，谁料到命运是如此可爱，让她这个普通得比泥土还微小的女人还有登台演出被万人瞩目，不，十亿人民瞩目的这一天。珠花越想越开心，手中那根两头缀了黄色流苏的红色霸王鞭打击在舞步上便格外铮铮作响。她身后有三十多号人，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演员，从二十到七十都有，身材好，面容好，舞步更是第一好了。看客也多，她们虽然没有被光荣进这支演员阵容里去，但是她们喜欢分享这种快乐的感觉。在看客里，今晚还多了一些男人，那是演员们的男人和一些暧昧的支持者，他们也愿意为自己面上的或者心里的女人开心开心。不过，珠花的男人没有来，他一直反对女人来，扬言要用柴刀劈了珠花的腿的，可是到了今天珠花的腿还是好好的，所以众多的女人们经常拿这个说事。珠花得意地跟伙伴说：我是取得儿子媳妇们的支持的，他一个人反对，无效。这群欢乐的女人叽叽嘎嘎地笑着，感染着在场所有的人，生活，真是美好啊，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就在这当儿，“乓------”的一声，雷声终于炸开，骤雨倾泻而至，一瞬间，电源被切断了，现场一下子混乱起来。不过一两分钟，蜡烛点起来了，一支，两支，三支，几乎每家女人都约好了似的，纷纷把蜡烛燃烧起来。排练继续，欢笑声继续。

大约十来点钟，雷声远逝，暴雨收脚，最后一次霸王鞭的排演也接近尾声。男老师为明天的现场舞台表演做了一些细节上的指导，对领舞者也做了一点点的补充要求。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演员和看客们就散场回家去。

珠花赶到家里，发觉男人不在家。她觉得奇怪，这么迟了，即使到老年活动室里去看戏，也该看完了，会去哪儿呢？她决定问问儿子儿媳去。大儿子家已经睡了，小儿子家灯亮着，可是儿媳说没有看见老头子。珠花想不起来男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都七十一了，还会像年轻那时候夜不归宿吗？莫非在哪里把身子吃醉了跌进什么什么沟里？她不免有点紧张，虽然平日里两人感情并不怎样好，男人明显是统治者而自己明显是佣人，可是老来总是一个伴啊。她向街里走去。地上有积水，还好，路灯恢复了明亮，看得清脚下的路。几只狗汪汪的叫，还有一些人家开着电视，广告声特别响亮——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还收脑白金------怎么找呢？珠花真有些迷糊，男人没有什么人缘的，在他嘴里，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有他的聪明的，个个都是没有出息的人物，个个因此也都不喜欢和他做朋友，连亲戚也不喜欢和他走动。夜已经深沉，乡村的夜不同于城市，音乐歌舞一旦消逝，寂静就笼罩了全村。走在大街小巷里，一点轻微的咳嗽都可以清晰地闻到。珠花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一样，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不对，她走进那条离自己家很近很近的弄堂里时，忽然嗅到了男人的体味，那种酸腐的气息，几乎一整年不洗头的气息。她紧张起来，既而心痛起来，在酸腐的气息里传来了使她害怕无比的声音，那是一个熟悉得十分遥远的女人的声音：我很后悔嫁给了他，我那时怎么那样不懂事，不理解你，如果嫁给了你，我该多少幸福啊。另一个使珠花肝胆欲裂的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啊，我太听从父母的安排，把珠花这个痴娭讨回来做老婆，一辈子都没有什么高兴的。伤心和愤怒使偷听者一下子丧失了理智，用整个身子的力量撞开了排门。由于用力过猛，珠花被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地上，那两位偷情的男女面前。珠花的男人和旧情人正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在他们对面坐着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小凤仙，曾经是这对旧情人的红娘。珠花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的，她疯极了，扑向男人，口里语无伦次地叫着：哦，哦，做了你四十年的老婆，哦，哦，做一条狗啊，做佣人啊-----一边抓男人的头发。男人的头发是极短的，加上小凤仙的劝阻，男人毫发未损。珠花又扑向情敌，那个情敌从事实上来说，头发全白，满脸皱纹，身材臃肿，远没有珠花的姿色。可是，爱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呢？在情人眼里是没有牛屎的，此刻，在珠花的男人眼里，老婆是牛屎，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他很本能地把又高又瘦的身躯挡在了旧情人面前！并且呵斥自己的老婆：神经病！绝望的珠花嚎啕大哭起来。她能不哭吗？想想自己在排练节目的晚上，这对狗男女如何幽会的事情，就是不要去想具体的情节，单单有这么一件事情，她的心都要碎成一百片一千片。她的男人想出手打她，嫌弃她无理取闹，小凤仙拼命扯住。于是他嘴里说：就这样坐坐，一起说说话，又没有什么事情，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怎样？确实的，还能怎样？可是，这样了还不能算怎样，到底怎样才算怎样啊？珠花绕口令式的哀告。想起睡在身边四十年的男人，他的心里一直就放着这只狐狸精，心里痛啊苦啊。珠花泪水纷飞，整个已经不是人形的了，痛苦把她碎变成空壳，碎变成鬼魅。

小凤仙，这个罪魁祸首，丈夫死去多年，近来十分爱管风流韵事，此刻才知道什么是棘手的事情了。当然全责怪她也不对，如果没有霸王鞭这个曲目，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怎么会缅怀起青春时代的缠绵呢？珠花的情敌来会情人的一部分原因就出于霸王鞭身上。其实，珠花老早就应该发现她了，这个《霸王别姬》的乡村舞蹈曲目要进入电视荧屏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四面八方的村庄都有蠢蠢欲动的女人热火起心思，这个情敌就埋伏在礼堂里。后来枯死的春心重新焕发出逢春的枝条，绿色重新渲染一对旧情人粗犷的田野，为了保持他们自己所谓的清白和良知，他们把幽会地点选在了小凤仙的家里。一来，他们可以及时地从小凤仙的嘴里了解到珠花的情绪状况；二来，又可以及时地回到家避免珠花的寻找。明天是个盛大的节日，四乡八村都来赶场，这情敌自然不会错过。今晚是个意外，小凤仙从停电那一刻就回家了，她估计最后一次排演的时间会很晚，所以煮了相当多的茶水，让这对难成眷属的旧情侣好好叙叙旧，何况自己还是他们当年的红娘。外面有电了，她还不知晓，桌面上依旧摆着银烛台，蜡烛已经烧到根部，烛泪从烛台里漫出，滴滴答答地往桌面淌下来。

珠花的哭声把小儿子引来了。后来，大儿子也来了。封存了四十多年的往事昭然若揭，罪犯被带回家，伤心人被带回家，那个后悔嫁错了的女人留在小凤仙处不停地叹息。

第二天，珠花没有参加演出，她的精神非常不稳定。没有关系，她领导的那支舞蹈队伍在舞台上表演得非常精彩，顺利地成为电视节目中最亮丽的一道色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