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
一个流浪汉看见一个男人失魂落魄的徘徊在地铁道口,他走了上去。
“您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一点也不快乐,是为什么呢?”
流浪汉看了看自己破旧的衣裳,又望了望失意男人光鲜得体的服饰,叹道:“难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更不幸的吗?”
绅士打扮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流浪汉,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流浪汉一日来也没有人愿意同他说话了,别人都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他,只有这个绅士样的男人,看他的眼光充滞着一丝感激。
于是,流浪汉为了不让男人白白的感激他(他认为这也是一种施舍,他不要别人的施舍,他流浪的生活来源都是他双手挣来的,他为此自豪。),又接着说了下来。
“像我这样流浪的人到处都是家,却又到处都不是家。没有家,是多么可怜啊。”流浪汉叹息声中又带着些欣慰:他纵然可怜,却从来不感到可悲。更何况,他还有一个美好的憧憬:在流浪生涯中寻觅一个她,一个家。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浪子兴奋激动的呢?
那男人终于开了口,叹息得无比沉重:“你以为无家可归就是不幸的吗?就是最可怜的吗?”顿了一顿,“不是的,我告诉你,有家归不得才是最不幸、最可怜的呢!”
流浪汉呆了一下:“难道你是有家归不得的人吗?”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到处不是家,却比家快乐。有家却偏偏归不得,你说呢?这简直就是可悲的了。”
沉默一下,安静下来。流浪汉不能理解有家归不得的感觉,可又能理解这男人的想法。两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呢显然没有注意在他们讨论时有一个行人停了下来,满有兴趣听完了他们的对话。那个一直没出声的行人,这时打破了沉默,把两个人吓了一跳。一看,行人是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开口道:“你们认为你们就是最不幸、最可怜和可悲的了吗?你们都错了。”流浪汉和绅士男人对视一眼,听这男子继续说下去。
那男子惨淡一笑:“其实,有家也可以归,但归家之后却找不到一点归家的感觉的,那才是天底下最不幸、最可怜最可悲的,甚至是最可笑的事情。”
流浪汉,绅士男人,中年男子在地铁道口,陷入一种对话后的无语。
地面上热闹喧嚣,地面下安静如死。下一列地铁行将驶来。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
独白
他坐在树荫下看了看过往奔波的人们,望了望冷酷而酷热的太阳,低下头去,继续想他的心事。
“比起那些大热天还要满头大汗到处找工作,又到处碰壁的人,我也算是幸福的了,至少我可以坐在这里看别人劳累而自己休息。这简直是一种奢侈的行为,对那些不幸的人们来说。那么,我就是幸福的人吗?我真的很幸福吗?好像我也算不上幸福,幸福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呢?我连这一点都无从得知,称得上幸福吗?也许能在这样的大热天气里坐在有冷气的房间里(也许还是舒服的躺着)喝着凉透的冰镇梅子汤(也许是高级的什么什么汤之类的),身边说不定还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少女给他念上一段书。这样的人算是幸福的吧?我就并不是这样,我只是独坐在这树荫下,歇歇凉罢了。没有冷气的冰镇梅子汤,更没有美人儿。可见我并不算幸福的,更何况那样情景下生活的人也未必真感到幸福。又有多少人能搞清楚什么是幸福呢?那这样来说,我又是不幸的人了?”
他仿佛一下子从极热跌入极冷,有一种失落的颤栗。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是不幸的时候,总是把这种不幸加以放大,用不存在的伤口来刺痛自己,这也是一种安慰?
他决定不再想这个不幸的问题,可不幸总是接踵而至的。树上一片叶子落下来,正掉在他头上,他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不幸的人总是不幸的,连一片树叶也是这样的不幸,夏天这树又怎么会落叶,难道这树也是不幸的树?”于是,他又回到关于“不幸”上来:“我也真是不幸,没有好的工作,刁难古怪的上级,找不到喜欢自己的女孩子,上午又和父母吵了一架。总之不幸总是不断来侵袭于我,我为什么这样不幸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想起一个朋友:“他才是更加不幸,从小父母不和,把他扔到外婆家,到现在又没工作,老婆又跟别人跑了。这些不幸,他居然能承受下来,我也真有点佩服他了。”大凡一个人想到别人的痛苦比自己来得深重,自己就会不那样痛苦了,他也一样,寻找到了一种安慰:“想来我其实还不能算是不幸,即便我也谈不上幸福。这世界许多人都是和我一样的,既不是不幸又不是幸福,那又是什么呢?有幸来到这世界,又无福消受这世界,真是让人头痛的事。哎,我为什么要想这让人头痛的问题呢?能思想也是一种幸福,可有时却又是不幸的,那我究竟是幸福的人呢,还是不幸的人?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
闲
张老板一向凭以严治厂而著称。一日,张老板的朋友李老板办完事顺路到张老板的厂里,想找张老板聊聊。
一进张老板工厂的大门,便见有几个工人闲极无聊的或站或蹲的在那儿闲聊,李老板摇摇头。见了张老板后,谈性皆浓,一聊便是中饭时间。张老板便邀李老板出去吃饭,走到大门口,即见几个工人还在那儿闲谈,甚至有点闲得不耐烦的频频看表,计算离吃中饭还有多久。
车开出大门口,李老板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张,你难道没看见大门口那几个工人在偷闲吗?”张老板一笑:“我看见了的,我早就看到了。”李老板惊异道:“那你怎么就随他们偷懒不做事呢?你可一向是以严治厂的。”
张老板一笑:“老兄,你知不知道我还巴不得他们天天闲着呢?”李老板更奇:“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我厂里的机修工人,懂了吗?”
“哦,哦,我懂了,哈哈,还是你老兄想得周全。”李老板恍然大悟。
饭
一个才出道不久的歌星去求教于一位老表演艺术家。那位老艺术家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导演和制片人。他总是喜欢提携年轻人,他说,给年轻人一些希望和尝试比给他们水和粮食要好得多。
老明星见新星如此诚恳的虚心请教,自是十分高兴。便问新星有什么事,新星就告诉老明星:他每次演戏时,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总感到不够投入,他想问:怎样才能最大的投入?
老艺术家听完年轻人的话,沉思了一会儿,取下口里的烟斗,说:“你之所以感到不能投入,一是因为你自己感到不够投入,所以让这种不够投入的想法弄得真的不够投入;二是,你好不懂什么叫做投入。年轻人点着头,聆听着教诲。老人看看年轻人虔诚谦虚的摸样,十分满意。于是老人告诉年轻人:他正准备投拍一部新片,问年轻人是否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了,年轻人欣喜若狂。能在老前辈的片中扮上一个角色,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角色,是不知多少信任的憧憬,老明星告诉年轻人:第一场戏是描写一个人在饥寒交迫的冬夜,在三天没吃饭的情况下,突然见到一桌美味佳肴的情景,这是一部喜剧片。老导演要求以后的三天尽可能少吃点食物,务必为了保证饿不可耐的大嚼特吃的真实性,老导演告诉新星,能不能让他拍这部戏,就看三天后的试镜了。
试镜是肯定的成功。一个人在在三天粒米未进时面对一大桌好酒好菜,想装斯文都不可能,绝对的真实。
试镜下来,老导演告诉年轻人说:“这就是投入,投入就是真实,真实就是投入,懂吗?”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
望
他刚吃完一餐丰盛可口的饭菜,拿着香甜的大雪茄,穿着舒适得体的休闲服,站在镶着大玻璃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和不远处欢闹的人们,他不由心底轻叹一声:唉,这些可怜的人们!
在他的王国外,草地上篝火旁,人们在起舞,歌唱,嬉闹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哲人站在破旧的小茅屋旁边,放下手中的工具,看了看狂欢的人们,摇摇头,心想:这些人们真可怜哪。他的目光又落在远处那幢精美别致的建筑物上:那里面住的人虽然有钱,可也更可怜。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种不安的忧伤。
别墅中的他吸了一大口雪茄烟,关上窗,关掉两耳的噪声,却仍旧是烦躁的。他来回的踱步,脚步一声一声。他想:那些穷人们有什么好开心的?有什么好笑的?可怜哪可怜。
哲人的叹息声比他的脚步还沉重,他知道那笑声中藏着的是苦涩,在狂欢中埋着的是无奈。在我更是多一份累赘,真是可怜。这时,他又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年纪,却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一时他不知是谁可怜了。
他忽然想起前妻,那个用美色骗走大笔财富的恶毒无比的女人,那个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反问自己道,我是不是也很可怜?
篝火边笑语喧哗,人们欢歌乐舞。
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依偎在树上,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幸福,男的指着哲人的破旧小屋说:我们再也不会再住那种屋子了。
在晚风下,那欲坠的小屋如同哲人那欲折的身体在战栗着。他又燃起一支大雪茄,吐出一口浓烟,有点怡然自得的想:至少我总比那些又没钱又没屋子又找不到女人的人好得多了。
把对伴侣坐在树上,绿叶间。男的又望着那宽阔坚固的大屋子说:总有一天我们会住进这样的大屋子里去。女的笑道:不好不好。穷固然不好,富也未必就好,穷也可怜,富也可怜哪。男的又笑问:怎样才好呢?女的一笑:就像现在这样就好的。篝火,欢乐,恋人。月正当空。
哲人转过身,不想再看再听那些让他不堪的感觉。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后想:只要有这一小片天地是我的,就行了。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三日上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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