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以后，我学会了识字认书，这都得益于丈夫的教导和儿子的督促。他们说我再不去学认字就要被这个社会遗弃了。而我总是认为，从来到世界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被这个社会遗弃，只是，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女人还能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想我是幸运的，老天先给了我一个丈夫，然后又给了我一个儿子，他们构成了我的一片天，在这片天空里，我忘记了一切，曾经的点滴已被今天的幸福淹没成一个永远的秘密。

我想有一天我会怀着那个秘密死去，可是上天总是最公平的交易者，它让我得到了一切，却要我用最承重的代价去偿还，报应不爽。

如果我还是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如果今天我偶然间没有在那件旧衣服里发现那张皱巴巴的纸团；更如果我已经记不得纸团上那些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字迹，那么，这片天还是这片天，那个人还是那个人。

那一刻，我心中封尘多年的记忆轰然决堤，奔流的往事涌向无边的大地，我开始被记忆的潮水淹没，死去。

2

我是一个妓女，这个肮胀的字眼，把它仍在哪里，哪里生蛆，我真不想去承认我是那种女人，可那是一个事实，让我不得不把它铭刻在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想是妓女，也没有一个妓女一开始就是妓女，只有那种只想流液不流汗便可一劳永逸的女人。

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女人是女人拥有的最大资本，从出生那一刻起，上天便赋予了她们无尽的资产，只要懂得运用，无形的资产便可成为有形的财富。

不要问我为什么是一个妓女，我只想说追求幸福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是在劳动，只是我们的方式不同而已。要冲破多少阻碍啊，一路披荆斩棘，世人的鄙夷，道德的谴责，亲人的叛离。

赤子童心，惟有年少。只是，人要长大，还要生活。生活，有残酷冰冷的现实生活；有幸福美满的幸福生活，这完全可以去选择，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屏弃一切。

有一种人活得最狼狈，他们一生流血流汗，最后还是一无所有，那便是穷人；有一种人活得最潇洒，他们挥金如土，声色犬马，无乐不作，那便是富人。我是一个穷人，不过我明白，没有一个穷人会永远是穷人，只有一辈子不思进取的穷人。

贫穷是上天用来束缚穷人的牢笼，在这个大笼子里，女人比男人幸运多了，因为她们是女人，只要对男人付得起足够的代价，她们便可畸身上流。

拥有了富贵便拥有了幸福，这是我不变的观念。

穷则思变，于是，我找到了一条通向富贵的捷径，在这个过程中，我抛弃所有道德观念，那些都是束缚人心的枷锁。不要说贫穷的命运让你身不由己，我只想说富贵的人生，你可以随心所欲。

3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他也只是个和先前那些男人一样的嫖客，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嫖客，我只认得那几张和先前那些男人砸向我的红人头是一样的票子。

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特别，认识他是因为他的多情。每次他都把头深深埋下，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羞涩。真是罕见，一个嫖客在面对妓女时会是那样。

后来发现他每月会来一次，在众多同伴中，他也不腻味，每次只要我。开始的时候，他不说话，一直保持着一个最美的姿势，我用心去承受着他下身传来的力度。完事后他掏出几张票子放在床上，然后起身离去。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不过从那几张皱巴巴的的票子里，我看得出，他也只不过是个笼中之人而已。

我的猜想没有错，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做……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作家。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是一个穷人，他不相信穷人会永远是穷人，于是他去追求想要的富贵和幸福，只是到那时为止，他仍旧是个穷人。

他相信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相信爱情，相信付出会有回报，可是后来，当他被心爱的女人骗走一切的时候，他开始嫉恨这个虚伪的世界，开始嫉恨世上的每个女人。我说你恨女人，为什么还要来找女人。他说我恨女人，可是我需要女人。

我明白他说的那句话，一直都很明白，要不我们饭碗里盛的就是泥沙了。

有一次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李家珍，这是我随意编造的一个名字。没有一个嫖客来这里会做出嫖人以外的任何事，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还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我，这算是一种稀有的信任吧。听了他的遭遇，我似乎有点同情或者可怜他，但也爱莫能助。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当是我卑耻的回报，那也只是个称呼而已，只想让他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女人曾经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当时我被这种不经意间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竟想要他记得我这样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妓女！

他说他叫石坚，“石头”的“石”，“坚强”的“坚”。我从没听说过“石”姓的人，不知道他说的名字是真是假。他把名字写给我看，不过我是个扁担不识一个“一”的文盲，看了也是白看。

后来有一次，他说他爱我，叫我和他一起私奔，真是要命，嫖客爱上了妓女，这真是天下奇闻！更要命的是，我发现我也爱上了他，妓女爱上了嫖客，这更是史无前列！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妓女有爱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就像一个杀手有了仁慈就意味着死在别人的刀下。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当你踏入一个圈子以后，这辈子你就只能永远活在那个圈子里，抽身如断身，这便是身不由己吧！

于是，我觉定离开那个地方。爱是滋长灭亡的开始；无情是孕育生命的终结。

4

后来我展转畸身于各地红楼，已经忘记了那个叫石坚的人，再后来我聚敛了足够后半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有一天，我累了，再不想去过那种不见天日的日子，于是决定抽身红楼，去过另一种生活。

我开始活在白天的阳光下，才发现，原来阳光是那么刺眼。我有了朋友，有了知己，只是天知道，在别人眼里，我是怎样一个知己。我不去工作，却挥金如土，整天过着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朋友们都说我命好，是千金出生。

我知道我是在自杀！在蜕变！到底是从一个新蛹蜕变成蝴蝶破壳而飞还是从一条长尾蛆蜕变成无尾虫？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的一切，在别人眼里，他们看不到我的尾巴，我以蝴蝶的姿态向他们展示着我的过去和未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了吧，我没有爱情，但我拥有了无数男人。在我人生的字典里，爱情从来都不是幸福的注释。有一天走到幸福的尽头之后，我想我就会安然死去。而人生本有一死，和那些一辈子在笼中炼狱的穷人比起来，我死得其所。

可是我并没有死去，我不但没有死去，还遇到了生命的又一个春天。不知道是老天的眷顾还是它又一次不怀好意的微笑。

那天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遇到他，当时我并没有注意他，在我眼里，任何男人都已不再是男人。后来他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我，交往一段时间后，有一天他说他爱上了我。当听到那个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叫石坚的男人，隐藏的秘密像是突然暴露在了他面前，叫我只想一心逃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问我可不可以接受他的爱。当他捉住我那一刻，我的心狂跳不止，原来早已麻木的灵魂还能这样敏感地感受到一个男人的心跳。

既然没有死，我想我已经具备了说爱的资格。

后来，他成了我现在的丈夫，我一直没有告诉他那个秘密，他也从来没有问我过去的一切。我总是感到害怕，害怕有一天死去的火山会突然爆发，把我浇得体无完肤。不过幸运的是，我一直保守得很好，他好象也很傻，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

后来才发现，原来在幸福的定义中，还有“爱情”两个字。如今我们有了一个儿子，翻开我人生的字典时，我看到在我幸福的注释中又多了一个“亲情”。我想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吧，养育我们的儿子，和心爱的人老去，可是当我合上那本人生的字典时突然发现，原来幸福还有一个旁释——幸福是两个人的秘密。

5

我把那团纸捏在手心，就像捏着一颗随时都会把我炸开花的炸弹。恐惧！要是被丈夫发现，我这辈子就完了；自责！我不应该对他隐藏我的过去，侥幸！他知道了会不会把我抛弃，以前我可以抛弃一切，而现在我最不能抛弃的就是幸福。我在挣扎，在痛苦，内心无比矛盾，要开诚布公还是一直隐瞒？

都怪我当初患得患失，要是他把那张纸给我的时候把它撕掉，今天就不会出现这么大的漏洞了。心痛是我现在付出的沉重代价，如果至今我仍不识之无，我会立刻将它付之一炬，然后心安理得地过今后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在找我，就算我能将那些模糊的字迹烧去，我仍不能烧掉心中对他的亏欠。

我努力不去想那个人，这样就不会感到对不起丈夫来，可是那些字迹却如一颗颗无形的小刺往我心里扎。

家珍：

你不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但你却是我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女人。在我的生命里，爱与性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我一直怀着这样的观念去寻找第二个女人，可最终我还是没能遇到她。我一直在欲望与爱情的忠贞之间挣扎，是堕落放纵自己还是坚守爱情不移？

最后，我败给了自己，因为我也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我试图把爱和性分于两个人身上，可我注定不是那种人，爱是性的灵魂，性是爱的表露，在你身上，我找到了爱，也获得了性，只是和别人不同，我们是先有性再有爱。

是你让我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丑陋；是你让我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还有真爱；是你让我感到原来生活是那么美好！

家珍，我爱你！请你跟我一起走好吗？去过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拥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幸福早晚属于我们。

下月我打算为你赎身，到时请等我的好消息，我一定会来，不要不在了，如果你不在了，我会一直找你。

石坚

6

这件事就那样过去了，最后我把那张纸团连同那个人的记忆一同付之一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我还是丈夫的好妻子，儿子的好母亲。

如果回忆是幸福的枷锁，那么，我已经掌管了那把记忆的钥匙。只是我忘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能开启我那些尘封的往事。

那天，丈夫兴高采烈地为我买来一本书，他说那本书写的很好，值得推荐给我。当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谁狠抓了一爪，书名叫《寻找李家珍》，我怀着恐惧又侥幸的心思打开书页，希望那只是个巧合，当看到那张面孔和那两个字的时候，我浑身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渊，书的作者叫石坚。

那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巨大的悲痛在我内心的荒原上蔓延，我在哭，却不知道在为谁而哭，为那个叫石坚的多情嫖客？为我这个本该早已死去的妓女？还是为我那个如今还蒙在鼓里的丈夫？

渐渐地，麻木的良知开始有了痛的知觉，死去的灵魂顷刻间悄然上身，有个声音在心中响起：肮胀的女人，你不配拥有这一切。

上天总是在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种瓜得瓜，种豆结豆。我又一次紧锁的记忆之门再次被打开来，昭然若揭！往事凶猛，死亡的报应姗姗来迟！

我决定对丈夫开诚布公，然后在他怎样的目光中死去。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去承受如此巨大的秘密，我已经累了。生时，我得到了很多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如今，我愿用死亡去偿还，如果死亡的代价还不足以偿还曾经我所做下的一切，那么，在另一个世界，我愿用三生的勤劳去等候那个曾经被我辜负了的男人。

如果死亡是一时的解脱，那么无知就成了我一生的悔恨，自始自终！

我没有死，因为丈夫不要我死，死亡的躯体承受不了太多的爱。他说如果他要我死的话，一开始他就不会来认识我，更不会来爱我。

那一刻，我内心遭受的震撼远比死亡来得强烈。原来他早已知道曾经我做下的一切；原来那个最傻最无知的人是我；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承受那个沉重的秘密；原来一颗宽恕的心是如此博大，原来幸福是两个人共同去保守的秘密；原来……

远方的人啊，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愿你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