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病梅馆记》,不是因为看见了病梅,而是因为触摸了身边的病树。不知道这些迁移到城里的树,自己是以为悲哀或骄傲,至少在乡下的我看来,他们是蛮可怜的。
不说顶上被砍去了脑袋的一排排行道树,也不说仅为观赏年年都要砍个精光的柳树树墩,就是那万般呵护的松树柏树,以及整齐划一的花墙,这些无不是被精心饲养巧手打扮出来的植物,实在也一样的让人可怜。
一条花很长时间返修的路刚通车又截死了。这次不是因修路而是要统一更换路边的树,从原来的柳树换成槐树。原来的柳树谈不到好看,至少还算茂盛,看着被砍成一段段的身躯装在拖拉机上,如一车车尚在喘息就要被火葬的前辈。而现在的槐树,其实算不上树,只是一根根光秃秃的干。就算有几簇怯怯的绿叶,也丝毫看不到春天,倒像在诉说惨遭砍斫的经历。摸摸树干上滴下的一行行粘稠的汁液,分不清是它们哭泣的泪还是伤口的血。然而城里没人听懂他们说的话,没人理解他们的苦痛,只好在夕阳里茕茕的立着。
一段老旧的马路,两旁一样老旧的槐树。据说生命力是无限的,可以顶开成吨的石块,却在电线下只好乖乖低头。于是,只好经常在一番刀锯之后,舍弃正气的头颅,而将身子长成鬼怪般张牙舞爪。它们是否理解他们遭此厄运的根源?
新开的一片别墅,突兀冒出10余棵大树,让人怀疑莫不是昨天的钢管钢筋一夜之间幻化而来?瞧它们被截肢,遭斩首,遍体草绳捆扎的模样,只让人叹息。而面对这没有鸟雀作伴,没有秋虫光顾的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残躯,真不知道这别墅里的富豪们究竟要“观赏”的是什么?
倒是中心公园新栽了几棵“树”,树形齐整,青枝绿叶,冠盖如云,每到夜晚花灯闪烁,很是吸引一批人。然而对小鸟来说,是否能习惯这难闻的塑料味,抑或发出几声诅咒的抱怨甚至“鸟骂”,大概不是人类关心的。
一直以为,树的故乡在农村,树的乐园是山野。当不再有调皮的村童攀爬,消逝了清丽的鸟鸣,远去了纳凉的乡亲,只是剩下一根残疾之躯,一幅统一的模样,浸身在城市的灰尘和污染,容忍着城市的喧嚣和冷漠,它们还有自己的快乐吗?它们还是曾经的树吗?
而生为一颗树,一旦入城,就只好遵守城市的规则了。按照城市人的意志而生长,不再有任何自己的意志。站位错误的,品种不良的,形状不佳的,都在被淘汰之列。能生存下来的,就是符合城里人的审美要求、自愿被修剪而整齐划一的、按既定的生长方式长出规定造型的佼佼者。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忍耐痛苦的挣扎,接受不断的修剪,养成逆来顺受、沉默坚韧的性格,甚至还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摇尾乞怜。
树,那一抹美丽的绿,是乡村山野荡漾出来的涟漪,而在钢铁水泥的纸张上永远无法复制那一份山野的诗行。曾记否,树干一律笔直的挺立着,四周幽暗暗的,空气也沉淀成深绿色。似乎季节也在这里躲开了,幽暗里有一种魔术般的力量,那里是树统治着的世界。倘有必要,可以将一切一脚踢开或者一口吞进。就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在这个统治者面前,也不得不怀有一种深深的敬畏。
上坡下坡,岩石丛林,色调灰暗的树干,纵横交错的树枝,遮天蔽日的叶片,茂密的生长着的羊齿草,以及阳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的茁壮的青苔,还有那群赤脚采蘑菇的顽童?
路,似乎是有的,可分辨不清是人修的路,还是羊走出的路。因为这里首先是杂草的世界,是羊齿草那绿色的汪洋所覆盖的海洋。
晚霞落下的时候,头顶便有无数的星辰和你作伴。那天幕近的似乎触手可得,而这里的星星也是随意挥手洒在空中的,有几颗大的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触手可得,亮的简直叫人屏息敛气。你看着她,她也看着你,你们可以沟通心事,她晓得你以前干过什么,以后将要干什么,事无巨细都休想逃过她们的眼睛。……
然而,正如沈从文感叹的那样,“自愿做乡下人的实在太少了。”所有这些都远去了。“城市中人生活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和个人得失以外,别的感觉官能都有点麻木不仁。”别说这微不足道的树,就是广袤的天,也不再清晰。因了污染,因了灯光,因了一双昏花的眼。
抚摸这些刚刚迁来的光秃秃的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怀念大山里清爽质朴的风?会不会想起与同伴一起迎风摇曳的岁月?是不是记得那些毫无顾忌地生长与纵横枝丫的快乐?
也许会吧,但我没法知道,因为这两个世界的秘密,岂是我等凡人所能了悟?而作为一个曾经的朋友,唯有希望它们在城里能活下来,哪怕活的丢失了自己。
于木鱼宅
2009-3-2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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