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平日里称呼父亲,却不是按照本地人的叫法(“伢老子”),而是遵照母亲老家——江苏的习惯,称呼“爹爹”。这大概是母亲觉得用当地的俗称显得不那么亲切,也不大好听,才让我们这样叫的。
父亲中等身材,白皙清瘦,平时,总是穿着一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的衣服,虽然质地并不好,但很合身,也很得体。他言语不多,不苟言笑,喜、怒、哀、乐极少表露出来,外表非常宁静,给人的感觉是一个文质彬彬、举止安详的人。或许因为长期经历世事的变更和生活的坎坷,他的内心受到某种压力的缘故,他那平静的目光中,总是含着一丝隐隐的忧伤,让人感到有些沉重。
父亲出生在湘潭县一个当时颇为富裕的大户人家,祖辈给他取了一个既响亮又文雅的名字——健芝,大约是盼望他能够顺顺利利地成长,不仅身体健康的,而且人品高尚,像芝兰一样高洁。
我小时侯,每当听到周围的人叫父亲“健芝先生”时,就感到特别高兴,认为父亲像老师一样受到别人的尊重;还有叫父亲“二先生”的,听起来也比较习惯;我最不喜欢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父亲“二老爷”,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总觉得看起来不顺眼,听起来也不顺耳。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按中国的民俗,六六大顺,可是他的命运却充满坎坷和波折,见不到大顺的痕迹。父亲幼年时,体弱多病,童年便少了许多欢乐;青年时,虽然家境尚殷实,生活上还过得不错,但封建礼教的桎梏,让他的思想和行动受到很大的束缚,理想和抱负得不到施展;中年时,遭遇战乱和动荡,虽有文化,也从事过文秘、行政人员之类的职业,但忠厚、软弱的本性,以及他根本不谙世道险恶,盲目的善良,加上文人的书生习气,既不懂得经营管理,又缺乏组织才干和能力,从而使他在事业上累受挫折,命运上坎坷多舛,甚至差一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晚年时,又赶上政治风云突变,在冷酷的阶级斗争中,在无情的无产阶级专政下,他既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承受精神上的打击,在贫困交加中,苦苦捱到生命结束,终年未满五十岁。 他的一生,多灾多难,尤其晚年几乎没有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早年虽然生长在有钱的阔气人家,但他并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别人死活,只管自己花天酒地,不管家庭孩子,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因此,父亲其实并未曾享过多少福,至少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父亲的人品好,正直而善良,不论环境如何,他都能用平静的心态看待一切。风光时,作为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子弟,他从不盛气凌人,也不张扬跋扈,更不会欺压穷苦的老百姓,相反,他倒是同情怜悯这些弱者,总想给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落魄时,定为剥削阶级份子,成为专政对象,带着生病的虚弱身子,去干从未做过的体力活,在寒冬腊月的霪雨中,穿着草鞋踩着泥泞去修堤筑坝——即使这样,他也从不怨天尤人,埋怨环境,记恨他人。看上去懦弱的父亲,无论遭受任何磨难,也从不在我们面前表露出他的痛苦和悲伤,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去忍受……每当想起父亲的那般情景,我心里就难受……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始终有一位贤淑温良,关心体贴他的伴侣——我们的母亲,长年累月地和他在一起,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风雨兼程地度过了这一生。
二
父亲的为人处世,一辈子始终贯穿两个字,“仁”和“忍”,仁义和忍让成为他立身之本。我们的曾祖母和祖母在她们的一大群子孙中,最喜欢的就是我父亲,她们所看中的,想必也是父亲的这一优良品德。
抗日战争前,祖母还在世时,很是疼爱自己最小的女儿——我们的小姑姑,临终时,放心不下小女的未来,考虑到她的归宿,特地将我们的父母亲叫到床前,嘱咐他们今后好好照料小姑姑的生活,并且日后为她找一个好的婆家嫁出去。谁知世事难料,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祖母去世不久,抗日战争爆发,日本鬼子打到了湖南,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全家人在战火纷飞中逃难。
在一次日本鬼子扫荡时,四处烧杀抢掠,我们的小姑姑被穷凶极恶的日本兵用刺刀顶着胸口,差一点丢掉了性命,小姑姑吓得惊恐万状,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自此以后,语言行动突然失常,大白天说胡话,手指着蚊帐的顶部,惊慌失措、无比恐惧地喊着:“火!火!”后来,虽然病情稍有好转,但言行举止还是处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好端瑞的一个人便成了失去独立生活能力的精神病人。自祖母逝世后,父母亲遵照她老人家的托付,尽心竭力照顾小姑姑,二十多年,让她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一九六一年自然灾害年间患痢疾病故,可怜一生,终身未嫁。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父母亲忠实地履行祖母交待的事情,一直将小姑姑作为家庭的一员,责无旁贷地照料她一生,竭尽所能,呵护着这个最小的妹妹。
一九五零年,我们全家住在湘潭县易俗河的烟塘。那时,解放后进行土地改革,我家因有百多亩田产,被划为地主成分。抄家时,从我们居住的阁楼里,搜出两个装着贵重物品的盖箩(湖南的一种竹编上漆家俱,腰子形状,箩筐大小,有盖,上下两层,盛器物用),放在我们家的天井中,土改工作人员站在旁边,一边清点物品,逐个验收,一边登记在册。
当盖箩掀开时,我正好奇地站在最前面,七岁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从未看见过如此多的财宝,两只盖箩里,装着满满的手镯、头簪、戒指、项链等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下层则装着些珠宝玉器,还有小巧玲珑的金元宝,黄澄澄,金灿灿的,在阳光下直晃眼晴。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财物,全是祖母临终前,嘱托父母亲留给小姑姑以后出嫁时作陪嫁用的。在我们家,已经存放十几年了,居然丝毫未动。
今天想起这件事,仍然使我心情激荡,久久难以平靜。
从抗日战争到全国解放,这段长长的动荡岁月中,可以想像,在那种兵荒马乱,战争连绵,生命都很难保障的日子里,要完好无损地保存这笔价值不菲的财富,需要操多大的心,费多大的劲,担多大的风险!
更让人感动的是,解放前的几年,那时我家名义上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的田产,但战乱和天灾的影响,收成很差,我们父母亲又不忍心让佃户雪上加霜,因此宁肯自己过得紧一些,也不愿逼迫佃户交租,能收一点算一点,收不到的情况也常见。全家十一口人的生活几乎全靠雇工自耕二十亩田来维持。那时家里的伙食并不好,平日里见不到荤,大概一个月才打一次牙祭(湖南话,指吃肉食),只有在插秧丶扮禾(收割稻子)、端午、中秋、春节几个大的活动和节日里才改善伙食。当时,我们兄弟姊妹上大学、中学、小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为读大学和读中学的哥哥姐姐大多住读,每年开学前总要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能凑齐学费,以至,连父亲看病的钱都没有了。父亲常常苦笑着解嘲:“欠人家的债还可以躲一躲,欠你们的债是躲也躲不脱的。”在如此窘迫的情形下,为何父亲那样死板地苦苦持撑?难道,不可以灵活一些,动用一点亲妹妹的财产,贴补一下家用,缴纳我们的部分学费,或者给他自已看看病,治疗一下,这总应该吧!何况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小姑姑,也决不会反对的。可是,仁义的父亲,忠贞不渝地信守着对祖母的承诺,面对唾手可得的诱人财物,竟然丝毫也不动心,分文不取。这在当时那种物欲横流、唯利是图、巧取豪夺、尔虞我诈的现实社会中,实在是很难得的。
三
父亲一辈子都在“仁义”和“忍让”中生活,很少动怒。不过,一向平和的他,也有例外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曾有两次大的生气。
一次是解放前的一个夏天。在湘潭县烟塘住的时候,我的二哥和三哥放暑假在家,母亲买了两盒牙粉给他们。圆圆的盒子,装璜很漂亮,当时实属罕见之物。那时,一般乡下人,刷牙都用盐或白麻灰,许多人一辈子连牙粉、牙膏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也许是两盒牙粉有些差异,二哥和三哥竟在分牙粉时发生争执,吵起架来。父亲看见了,非常生气。平常,父亲最不愿意看到儿女们不团结,不友爱,他总是和母亲一样经常教导我们:“小时同窝鸟,长大各自飞,以后想聚到一起都难哪!”。而今天,为了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兄弟间居然没有一点忍让精神,还争斗起来,父亲自然很是气愤,顺手拿起插房门用的木杠子,举起来要打两兄弟,两个哥哥见势不妙,赶忙跑出去,逃之夭夭。
还有一次,那时,我们住在湘潭市三义井,我的弟弟在屋后的小学读二年级。有一天,贪玩的他不愿意上学,父亲知道后,气极了,在父亲的观念中,上学读书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于是拿起竹扫帚,像赶鸡一样打着弟弟去上学。幼小尚不懂事的弟弟,只好边哭哭啼啼地背起书包,边用衣袖擦着眼泪,慢吞吞地去了学校。从此以后,弟弟再也没有逃过学,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弟弟顺利地读完了师范大学,成为我们兄弟姊妹七人中的最后一名大学生,后来弟弟相继在中学、大学任教、授课。至今,他仍忘不了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并用这件事来教育他的儿子。
其实,父亲是极少打骂孩子的,我和二姐就从未遇到过。二姐懂事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不仅学习用功,而且十三岁的她,还是当时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我从小体弱多病,胆小怕事,自认为除了读书外,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即使这样,在湘潭县赵家岭住时,八岁的我,仍然要和二姐一起到山下去挑水,二姐挑大桶,一百多斤重,我挑小桶,大约四丶五十斤。那时父亲疾病缠身,不能干体力活,只有靠我和二姐把水挑上山去,再由母亲从桶中,一瓢一瓢地浇到菜地里。
在赵家岭的日子,是我们一生中最贫困的阶段,这段凄凉的时光让我刻骨铭心。
土改后,我们家从烟塘搬迁到赵家岭,青砖灰瓦房变成了土墙茅草屋,原先从家门前的池塘里就可以挑水,现在要到山下小溪中去挑,这些仅仅只是生活条件的变差。对于父母亲来说,更难受的是,精神上又遭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一种被被流放、被鄙视的感觉,深深地刺伤了他们的心。
此时,我们家的生活,也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家庭收入少得可怜。当时,大哥、大姐、三哥在部队参军,实行供给制,没有薪水,只有每月三、五元(按现在的人民币值计,下同)的零用费。二哥正在读公费大学。家中还有七口人,年老的外婆,腿有残疾,干不了活;父亲久病,丧失了劳动力;小姑姑神经错乱;弟弟才三岁。家中的农活,全靠母亲、读中学的二姐和读小学的我来承担。哥哥、姐姐将部队发给用来买牙膏、肥皂、卫生纸等日用品的零用钱尽量节省下来,寄回家,共计八、九元钱,这就是家里的全部收入。日常开销中,除去每年必须缴的学费外,这些钱仅够买点油、盐和部分口粮,为了填饱肚子,只有在煮饭时掺一些干蚕豆、红薯干或芋头来充饥。
当时,我们居住的茅草屋,破旧不堪,泥土墙上的茅草顶棚,年久失修,房子又在赵家岭的山顶上,周围没有任何遮拦,一旦遇到狂风暴雨的天气,简直是大祸临头。尤其是在夜间,狂风一吹,屋顶的茅草,一把一把地被风刮跑,倾刻间,雷电交加,呼啸的大风伴随着倾盆大雨,从屋顶直往里灌,我们害怕得要命,躲来躲去,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然而,这时的父母亲,却出奇地镇静,他们在无能为力的处境中,默默地坐着,一直守候到天亮。后来,我上初中时,读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其中描写的情景与我家的遭遇很相似,一家老弱病残,面对灾难,无助又无奈的悲凉,几乎是我们家那时的真实写照。
在赵家岭生活时,父亲因为夜间咳嗽、气喘,怕影响我们,自己单独住一间最差的房间。这间房,狭窄矮小,没有窗户,又黑又潮,室内充满霉臭味。
一天早晨,我发现父亲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红的伤痕,似乎被什么东西划过,便疑惑不解地问父亲:“这地方是怎么搞的?” 父亲摸摸脖子,平静地说:“昨天晚上,睡觉时被蝎子螫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看着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很不理解,没想到软弱的父亲会有如此的胆量。
我心目中的父亲,什么都好,惟有软弱的秉性,我很不以为然,父亲凡事都逆来顺受,从来也不抗争。
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件事:多年前,父亲担任湘谭县政府负责抄抄写写工作的录事,一个月的工资有二十几块光洋(银元)。一段时间后,上司看他工作认真,被推荐到石潭乡当粮站主任,负责保存和上缴全乡的公粮。父亲仁义,完全信赖下属,放手让他们工作。没想到,因为一时疏忽,被人乘机捣鬼,下面的工作人员认为父亲软弱可欺,乘机盗窃征来的公粮,然后,将秕谷掺入公粮中充数。此事被人告发,累及尚不知情的父亲,罪名不小,说父亲贪赃枉法,弄虚作假,将上缴的公粮以次充好,眼看就要吃官司,懦弱的父亲无法承受这突然而至的打击,却又无力证明自己的清白,走投无路,服毒自尽以求解脱。幸亏母亲及时发现并全力抢救,才留下一条性命。后来,母亲又到处奔波,终于找到证人,证明了父亲只是管理失察,并非自己所为,方才逃过此劫。
四
父亲的晚年,生活困苦,病痛折磨,加上政治气侯的严峻,精神上的压抑,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到高兴的。惟有两次喜悦,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一次是一九五四年,家里收到了大哥转业后补发的工资,母亲极力主张父亲去武汉看看儿女,因为当时大哥、二哥、大姐都在武汉。几天后,母亲照顾着虚弱的父亲上路了。
大约一个多星期后,父母亲从武汉回来了。
父亲对这次难得的旅行感到格外的高兴,到家几天里兴奋不已,津津乐道,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述起来。他说,在我大哥的陪伴下,他和母亲一起徒步上洪山,费了好大的劲,登上了宝塔的最高一层,极目远望,俯看武昌全城,人来人往像蚂蚁一样,很有些‘君临天下’之感。还讲到,在寺庙里,他们吃了一顿和尚做的斋饭,一些素菜做成了鸡、鸭、鱼、肉的模样,像极了,味道也很不错。父亲还颇有感触地跟我们讲起当地的风土人情,他说,湖北人肩挑手抬时,即使并不很重,也会“嗨哟、嗨约”地大声呼喊起来。而湖南人则不同,挑起担子时,哪怕肩上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也决不吭一声。看来,湖南人比湖北人更倔强,更能吃苦……最使父亲高兴的是,他小时侯曾经随祖父到过武昌,那时,他在洪山奥略楼吕祖祠看见过八仙之一的吕洞宾雕像,还有一块传说中留下吕洞宾睡觉时印记的大石板。这一次去,居然又见到了,依然还是原先的模样,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父亲讲着、讲着,他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的光景。
另外一次,让父亲高兴的是一九五五年春节。这个春节,使父亲脸上的喜悦持续了好多天。春节前几天,大哥、二哥、三哥、大姐都从外地回来了,加上我们的外婆、小姑姑、父母亲,还有我们三个小的,全家十一口人,团聚在一起,这可是多少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团圆。一九四九年以前,弟弟不满三岁,哥哥、姐姐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念书,即便是寒、暑假回家,也是你来我往,很少有全家欢聚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家大团圆,这也是父亲在世时,惟一的一次。
一年后,父亲不幸去世。一九六九年,母亲相继逝世。此后,我们兄弟姐妹工作在外,人各一方,就再也没有团聚过。直到一九九三年十月,我们兄弟姐妹一行七人,又一次相聚在湘潭,一起来到颜子塘父母亲坟前祭拜,这又是一次难忘的大团圆,父母亲若九泉有知,该是多么的高兴!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性格内向,平时不苟言笑,往往使人觉得清高,甚至有些严厉。其实,父亲的内心很善良,待人很诚恳。
解放前,在烟塘住家时,当地有一种民间福利事业,叫做“送瘫子”。村民将无依无靠、下肢瘫痪的残疾人,用一个特制的带雨蓬的木轿,形状像两头齐平的木船,残疾人平时以此为家,吃住都在轿子里。为了照顾这样的残疾人,村民轮流将他抬到家境较好的人家门口,让这家供他吃喝几天,然后,再抬送到另一家去。每次遇到“送瘫子”这种情况,父亲总是好言好语相待,三顿饭,都是父亲将一只装满饭菜的大碗和一双筷子,亲自送到残疾人的手上,还叮嘱他:“慢慢吃,不够再添。”旧社会,穷人多,有时候,外面要饭的乞丐上门,我家喂的黄狗见了生人就汪汪地叫,父亲总是赶紧走出去,先把狗邀开,一边对乞丐说:“不用怕,这只狗不咬人,你等等。” 然后,返回屋,添上一大碗饭菜,递到乞丐的手上;若家中尚未做饭时,就舀一碗米给他。父亲对待所有的穷人一贯都是如此。
十多年前,我回湖南探亲,见到了一位远房叔叔,他年轻时曾经邀父亲一起去日本留学。据他讲,父亲在中学住宿读书时,性格比较活跃,常与同寝室的学友聊天、讲故事,说些幽默的小笑话。父亲年青时的这种开朗性格,与后来我所感受到的沉闷性格,实在相距甚远。我想,可能是父亲以后遇到的波折太多,不顺心的日子太久,精神长期郁闷的结果。不过,父亲的幽默感,却仍保留着。
湖南的夏天,常常有这种情况,太阳底下飘几点雨,当地人戏称为“牛脊雨”,意思是指下雨的范围极为窄小,以致可以用牛的脊背来分界,一边有雨,一边无雨。盛夏的夜晚,我们在天井中乘凉,父亲给我讲故事。他说,有一年夏天,在乡间的小路上走着一位身穿长衫,手摇折扇,悠然自得的老先生。忽然,大太阳底下,下起一阵片雨,稀稀落落的雨点,飘飘洒洒地浇湿了老先生的衣裳,他一边走,一边抚摸自己的长衫,他发觉长衫的前面被雨淋湿了,后面的部分却是干干的,于是乎,大发感慨:“这种鬼天气,说着说着就下起牛脊雨来了,真是一点也不假,怪不得我的长衫一边湿,一边干啊!”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父亲也笑了。
父亲读过私塾,上过高中,写得一手好楷书,字形娟秀而典雅,只是少了些遒劲和力度,真是字如其人呐!他这样的学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知识份子了。解放后,因家庭成份和身体患病,不能参加什么工作,赋闲在家。虽然,平日里也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但穿出来,仍然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斯斯文文的,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书卷气。
在湘潭市三义井住的时候,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围着一些人。一个满头长发,蓬头垢面,衣衫褴缕的男子站在人群中间,摇头晃脑地唱着京戏:“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好像是在唱“武家坡”,男子双手还不停地击打着拍节,作为伴奏,虽然不像戏台上的老生喝得好,听起来倒也字正腔圆,很有些韵味。时隔不久,我又看见了这个人,他站在我家门口,正彬彬有礼地与父亲闲聊得起劲。过后,我困惑不解地问父亲:“他是什么人,全身邋里邋遢的,是精神不正常还是要饭的?”父亲伤感地回答:“他姓江,别人叫他“江疯子”,其实并不疯,你可能不清楚,他还是一个正牌的大学生哩!搞不清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工作可做,如今穷困潦倒,流落街头,没有法子,只好唱几句京戏,靠别人施舍几个钱来混日子,真是可惜,也很可怜!” 父亲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个乞丐般的男子,周围的人都瞧不起的人,父亲却不嫌弃他,居然还会和他客客气气地攀谈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惟一的解释,大概都是读书人,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
五
父亲年青时和我们年青时一样,心比天高,充满着幻想,很想闯闯世界,干一番事业。高中毕业后,原准备与我的远房叔叔一起,漂洋过海去日本留学,但遭到了祖父的坚决反对。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祖父大发脾气,拿起菜刀,站在天井中,警告父亲:“谁要是敢出远门,就砍断谁的腿!” 向来孝顺,凡事逆来顺受的父亲,不想让祖父生气,只好放弃自已的打算,屈从他的意旨,眼睁睁地看着我那远房叔叔畴躇满志地去了日本。他的这一美好愿望只好化作泡影,以失败告终。在封建家庭礼教的束缚下,碍于“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为了照顾父母,以免他们牵挂,致使父亲的理想和抱负烟消云散,以后再也无法实现。
祖母在世时,四世同堂,各房都未分家,受祖母托付,一大家子的钱粮账目都由我父亲掌管。我们的大伯是封建社会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儿,游手好闲,打牌赌钱、养鸟斗蟋蟀无所不会,有时赌钱输光了,就跑来找我父亲拿钱,而且为数不小,甚至还连骂带训,弄得父亲左右为难,只得忍气吞声,甚至曾经为此急得吐血。
这些事情,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父亲重孝悌,从未在我们面前谈过上一辈和同辈人的不是,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议论他们的是非,天大的事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虽然,上一辈对父亲是这样专横不讲理,但父亲对我们却是另一种态度——明智而开放。他和母亲一道,积极鼓励和支持我们到外地读书和参军,到外面去闯自己的事业,从来不认为儿女是属于自己的,必须留在身边为自己效力,使个人的生活过得稍微舒适、轻松一点,日后也好为自已养老送终。父亲的这种为子女打算,不顾自己体弱多病,设身处地为他人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也教育和培养了我们。
我们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父母亲心甘情愿地忍受贫穷和困苦所换来的。在当时生活极为艰难的情况下,父亲能有这种“再穷也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再苦也不能误了孩子前途”的思想,真是很不容易的。
一九五三年,我们家搬迁到湘潭市三义井,全家的生活虽然比在湘潭县赵家岭时有点改善,但仍然非常艰辛。那时在家的有七口人,二姐在中学读住读,我读小学,弟弟刚上学。家里的收入全靠大哥、三哥寄回家的三十多元钱维持生活,平均每人每月约五元钱。当时的米价是一角多钱一斤,在家六口人吃饭买米需要十六、七元,买煤、买油、盐和照明用的煤油需要七、八元,剩下的钱,用来买菜和杂用,平均每天不得超过两角钱。为了节省,只好去买六、七分钱一斤的干蚕豆和干红薯丝掺在饭里吃,这样吃还可以少吃点菜。父亲长期有病在身,既无钱上医院看病,也没有可能去改善伙食,增加营养。平时,我和弟弟在上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才可以吃三餐。父亲、外婆、小姑姑他们却只吃两顿。中午,我和弟弟两人共吃三分钱的原酱(做菜用的)下饭,稍好一点,可以花五分钱买一块榨菜两人分着吃,或者买一小包盐花生米下饭,每人可分得三十余颗。晚上,全家人经常吃的是清水白菜。那时,母亲白天在“军烈属被服厂”干活,天黑了,从“十八总”走很远的路回家,吃的依然是留在锅里蒸得发黄的一碗白菜。有时为了给父亲改善一下生活,就在刚出锅的白饭中加一块指姆大的猪油,倒上一点龙牌酱油,闻起来很香。父亲看到我和弟弟发馋的样子,很不忍心一个人吃下去。
生活的艰苦,对我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有时,仍然使人感到伤心。
那时,我正在离我家不远的“湘潭市师范附属小学”读书(即台湾亲民党主[xi]宋楚瑜解放前就读的“昭潭小学”,现在的校名是“湘潭市曙光小学”)。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父亲站在家门口,这已经是他长久的习惯,每天这个时侯,总是站在那里,等待着我和弟弟放学回来。来到了父亲跟前,我见他那刚刚剃过的头顶上,很明显地留下两道血痕,我问父亲:“怎么搞的,剃头还剃出血来了?很痛吧。” 父亲似乎不愿让我再看到伤痕,把头抬了起来,爽朗地一笑:“五分钱剃个头,你还能要求有好高啊!” 看着父亲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父亲大半辈子过的并不舒适,现在我们差不多都长大了,生活仍是这样的艰难,没想到,连剃个头也要吃苦。平时,我和弟弟理发,都是到附近小店子去理,一角钱一个头。父亲则总是找走街串巷的老头来剃,有时还要挨刀子,为的就是要省这区区的五分钱。其实,我很清楚,并非连五分钱都没有,父亲衣服上面的口袋里,总还是有几角钱的,可是他为了这个家,却怎么也舍不得花呀!
父亲生前没有什么嗜好,很早以前抽点水烟,后来因病,也就不抽了。他不喝酒,也未见他打过牌。平时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有时也找点报纸来看。他还会吹洞箫,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吹着“满江红”的曲调,低沉、悲愤的情感从箫声中传出来,倾诉着他那忧郁、愁闷的心境。他看的书,大都是古典文言文版书藉,尤其爱看《聊斋》,很可能是作为逃避现实的一种精神寄托。在我印象中,父亲没有什么专长,但他善于讲故事,讲起故事来,语调不高,声音平缓,娓娓道来,幽默风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他讲《西游记》中唐僧经历的九九八+一难,也喜欢《聊斋》中的《偷桃》、《种梨》、《劳山道士》之类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父亲给我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选择性的,那些恐怖吓人的鬼故事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这也是他教育孩子所费的一番苦心。
六
我五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认字,教我怎样写毛笔字,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练习写描红本上的字。那时,父亲的气喘病已经显现出来,他站在我身旁,沉重的喘息声,我都感觉得到。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小体弱,得病也不是这一阵子了。中年时,就气血不足,晚上睡觉,即使是夏天,也要穿长裤睡,冬天还要加厚厚的长统袜子。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冬天,母亲为了使父亲睡觉暖和一些,总是整夜地睡在父亲的另一头,将父亲的双足紧紧抱在胸前,用自已们体温去暖和父亲的双脚,其情景实在感人。我那时已经十二岁,母亲为了父亲,也顾不得难为情了。
一九五六年的早春,料峭春寒,湘潭的天气显得格外的阴冷。父亲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服,头上是一顶可放下耳罩的棉帽子,这是我记忆中穿得最好、最合体的一身衣服。这套衣服是母亲用大哥寄回的钱,买来棉花和布料亲手缝制的,一直到父亲去世,他都穿在身上。
父亲过世的情景,就像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样,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时,我们住在三义井,寒冷的气侯使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因为贫困,没有能力请医生来看病,药也没有,一直拖着,病痛的折磨使父亲日渐消瘦,卧床不起已有好些日子。父亲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可以起床,有时在堂屋里走上几步,在旧太师椅上坐一坐。邻居家的熟人过来探望,见到父亲安慰他说:“今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恐怕是回光返照。”现在想起来,冥冥之中,父亲果真有某种预感吗?
三天后的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做完功课还未睡,屋里点着煤油灯,冷风吹过来,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半明半暗。父亲要上厕所,母亲让我帮着她把父亲扶起来,一道搀扶着,穿过后堂屋,来到放着尿桶和马桶的厕所间。父亲要小便,虚弱的身体已不能站立,只好坐在马桶上解。解完后,我搀扶着他,费劲地站起来,父亲佝偻着身子,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和母亲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父亲坐在床边,呼吸急促,喘息了好一阵,待稍微平静后,他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你这一辈子跟着我,没有享什么福,倒是吃了许多苦,受了不少罪,我是很对不起你的……只有一点算对得起你,我从来没有在外面找过女人。” 父亲喘了喘气,接着说:“我死后,棺材里不要放石灰,放白糠头灰(谷壳隔氧烧出来的灰),我怕呛。” 母亲这时很悲伤,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地安慰父亲:“要不要给孩子们发个电报,让他们回来看看?” 父亲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很清晰地说:“不用了,他们工作忙,不要影响他们。” 没想到,这竟是父亲最后的留言。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床,母亲含着泪悲痛地告诉我:“你爸爸昨夜过世了。” 我那时很不懂事,只觉得心头空了一块似地一阵恐惶,也不见得怎样地悲痛,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太不懂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忙着办理父亲的后事,人来人往,全是母亲在料理。真正让我感到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在父亲逝世后的这些日子里。那时,周围附近的亲戚朋友都来我家吊丧,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来,谢谢人家。”于是,我恭恭敬敬地走到宾客面前,双膝跪下去,深深地磕一个头,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我是在家的长男,这也是我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出殡的那天,要封棺了,堂屋里站满了人。棺木放在堂屋中央,头朝里,脚朝外。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旁边。当棺木盖挪开时,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安详地躺着。这时,母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拉着我和弟弟奔向棺木前,哀痛万分地说:“你们快来看看你爸爸,以后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一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胸口感到被石块压着似的沉重,眼泪不由簌簌地流了出来。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苍白的面容,一桩至今也无法解释的奇怪事情发生了:只见父亲闭着的双眼,忽然间,从左眼眼角流出一滴黄色的泪珠,久久地停留在面颊上……这难道是父亲的大脑还有知觉,听到母亲悲伤的哭喊声后,作出的应答;还是父亲放心不下我和弟弟,两个尚未成年孩子,而流下的眼泪?这一切都无从解答。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伴随着阵阵鞭炮声,棺木由四个请来的农民缓缓地抬起,母亲抽泣着,带着我和弟弟紧跟在后面护送,白色的灵幡在前方飘动着,亲友组成的送葬队伍,沿着门前的石板路,缓慢地走出了三义井。父亲的灵柩,将送到湘潭县乡下颜子塘去安葬,路途非常远,来回需要两天的时间,母亲不让我和弟弟继续跟着,嘱咐我们:“回去吧,好好在家读书,不要把学业耽误了。” 我和弟弟听话地停立在路旁,目送着母亲和送葬的人群渐渐离去,直至很远很远……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他的一生,从一个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子弟,到一贫如洗的平民百姓,他经历的坎坷和磨难实在不少,他所受的苦难也很多,他大半辈子都是在忍受各种痛苦的煎熬,在压抑的环境中委曲求全地度过的。他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整个家庭,为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能出人头地,但他老人家惟一值得骄傲的是,他和母亲一道,历尽艰辛,饱经沧桑,最终将七个子女一个个都培养成为了品德端正的读书人,真正尽到了一个做父亲应尽的责任,这一点,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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