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笔武侠

之

圈　套

——最可怕的其实并不是诡秘奇谲的圈套，而是善恶难辨的人心！

陆胆在拭剑。金泪站在树荫下极目远眺。

正是倦鸟归林时，天边夕阳将残，似浓烈的血，一阵风起，卷起地上几片枯叶。

陆胆很仔细的拭擦这掌中剑。剑身至少比一般的剑宽两倍，却只有一般的剑一半的长度。这是一把好剑，也是一把名剑。这便是千古仙兵“巨阙”。相传是越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所所铸五把神剑之一。

当今天下武林第一大豪杰：“欢乐的大人物，护花的英雄铃”杨秦所编的‘武林兵器谱’中‘剑篇’排名第三的便是这把剑。

剑是名剑，人更是名人。

“玄剑豪客”陆胆，纵横一生，叱诧风云。在杨秦的“江湖名人录”中陆胆排名第九。这已是令人为之侧目的辉煌成就。

能荣登杨秦的“兵器谱”、“名人录”之一，都可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而陆胆两者都榜上有名，不能不说是惊人的了。

陆胆仍旧在很仔细的继续拭擦着掌中剑。剑隐隐透出青黑的光芒。

金泪无泪。金泪的泪比黄金还贵。金泪的拳头却比黄金还绚烂夺目，当对方迷茫在黄金般的光彩中时，金泪的拳头早就把对方击出七八丈远，内腑震成七八块。

金泪的拳头甚至远比许多锋利的刀剑还锐利。金泪的拳头也是一种致命的武器。所以在“兵器谱”中也有一席之地。“双拳”就是指天下拳头最硬最快的两个人，金泪便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人便是“长生离别拳”孔情霸。

金泪一直想和孔情霸比一下，究竟谁的拳头是天下第一。这次前往边城，一半是为了“盗小帅”是他们的朋友，朋友有急难，当然要急赴。一半是为了一会号称“天下拳”的孔情霸！

天色更暗，风更急。

金泪收回远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他们还没到？”

“他们”是指约定今天与他们在这儿会合的“大旗风云-光华满天”棠铁以及他手下的十三掌！

这时天已黑，人却未至。莫非……

陆胆仔细的收好剑，转过身看着金泪，“你好像很急躁。”

“没有，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还没来？”金泪也看着陆胆。

陆胆笑了笑，看看天色，再看看远方，接道：“再等一会儿，也许会来的。”

“不错。”金泪似已放下心，笑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不错。”陆胆也笑了。

“不错，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一个人接着笑道，一个人从树林外大踏步走了过来：“我们来了！”

这时天上的星星已渐渐的显现出面目，相反地面上的一切看起来却渐渐模糊起来。

陆胆和金泪都称得上高高的身材，但和这人一比，气势却弱了三分。

虽然这个人并不比他们高。

这个人当然就是棠铁。“光华满天，大旗风云”的棠铁！

棠铁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有十三个悍勇的青年男子。但棠铁一站在那儿，那十三大汉加起来也比不上他的一举一动的气势非凡，甚至看不见还有那十三个人的存在。

棠铁就是棠铁。棠铁果然不愧为“铁血大旗门”之后。

“来了？”金泪行前一步，笑道。

“来了！”棠铁大踏步而至，豪迈的大笑：“哈哈哈哈….”笑破黑夜暮色！

一边的陆胆也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也不须说话，这个时刻语言已成了多余的，他们都在笑，谁看见了朋友不会笑呢？除非他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是不能算是人的。

金泪和棠铁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相视而笑。一切都溶于这轻轻一笑中。虽然，金泪和棠铁从来未曾谋面，素不相识，但两人都早就听说过对方的侠义风范。

人，有时并不是一定要相识才会成为朋友的。天天相见的也未必会成为朋友。

另外，他们素不相识，但于对方早就心幕已久，这一见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英雄总是惜英雄！

棠铁转头大笑着道：“陆兄，久违了！”

金泪笑着松开手，看着棠铁和陆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两人笑声如潮……

棠铁和陆胆，大旗和玄剑。

十年前，这两人就已在武林中闯下大大的名头。“铁-胆”这两个字就是分指这两人。天下没有他们不敢惹的邪恶势力，世上没有他们不敢管的凶人狂徒。

豪气冲天，侠义满天。武林宵小闻之丧胆，江湖败类见之逃匿。从那时起这两人就已是很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后来，棠铁重整“铁血大旗门”，一度退出江湖。

后来，陆胆在无意中救了金泪，结成“金兰”。

后来，“英雄-豪客”威震天下，棠铁的英雄豪迈也是陆胆在那时告诉金泪的。

再后来呢？

十年之后，“铁-胆”重逢在此时此地。

物是人也是！十年的风霜又怎能磨去英雄光彩！

棠铁的手，陆胆的手，紧握在一起。

朋友，毕竟是朋友，不论多么久未曾见面，仍然是朋友。两人的心情和豪情，是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流失的。

拥有这种伟大友情和伟大豪情的人，也必定是伟大的人。

就在这时，就在巨大喜悦充溢天地，令黑夜生光，令秋色生春时。

就在这时。金泪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金泪说：“‘易神’的易容术真是名不虚传。”

说都想不到，金泪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但接下来的事，更是谁都想不到。

没谁想得到！

陆胆的身子猛然一震，接着一双快而狠的拳头击在他身上，再接着，陆胆横飞三丈远。

棠铁仿佛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狠毒冷酷的人。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这话不是路胆说的，陆胆似已说不出话来　。这话是金泪说的，满脸的讥诮嘲讽：“你是不是想这样问他？”

棠铁不是棠铁，那又会是谁？！

“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金泪得意的笑了起来：“那好，我告诉你。”

金泪一指站在那里屹然不动的“棠铁”，“他不是棠铁，他是唐贴。”

唐贴？

唐贴！

武林中是否真有唐贴这样一个人一直是一个谜。对于唐贴的传说至少不少于数十种之多，但唐贴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却从来没人知道。但所有的传说都有一点相同：唐贴不是人，是地狱来的魔鬼。

据说：唐贴是四川唐门的嫡系高手，也是唐门的叛逆者。

据说：唐贴在反出唐门时，与唐门第一高手唐苦交手三招，唐苦败，唐贴逸。

据说：唐贴之所以叫唐贴，就是在于其独门武功是“贴”，独门手法是“贴”，独门暗器也是“贴”。

据说：唐贴“亲近”过的人，在这世间仿佛从未存在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据说上面所有的事情没一件可以确定是真是假。

现在，可敬的棠铁成了可怕的唐贴。唐贴的“贴”正贴在路胆的手臂上，似已变色，渐黑。陆胆看金泪的目光：惊诧、怀疑、痛苦、失望、迷惘、不解……

“棠铁”若是唐贴。那“棠铁”带来的十三“奇旗”又是什么人呢？

意想不到的变化。唐贴走过去，怜悯的目光看着陆胆的眼。金泪并肩与唐贴站着。得意的笑。

出卖朋友的人往往是被出卖的人的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往往也会在关键的时候出卖朋友。

唐贴看着陆胆，陆胆看着金泪，金泪看着唐贴。

唐贴这时突然笑了，唐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唐贴原来也会笑。

陆胆也在笑，笑也是一种武器，迫得金泪转过头。毕竟出卖朋友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金泪的笑很有一种谄媚之意，笑意却很深远。

唐贴边笑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原来果然是你。”

“呯”，金泪这次横飞出的距离至少比陆胆方才横飞的距离远三丈。

如果说方才陆胆想不到金泪会出手对付他，金泪这时更想不到陆胆居然这时候会对他出手。

金泪在地上蜷曲成一团，捂住肚子。陆胆猛然从地上跃起，猛的击出的双拳也许没有多大的力道，但七、八百斤总还是有的。也并不是金泪受不住，只不过没注意的情况下，受伤也是难免的，甚至还不轻。

陆胆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不动，屹然如山。

如果说方才陆胆在十二分的惊诧，现在金泪眼光中至少有十二万分的不相信。

“你……”金泪勉强说出一字，却咯出一口血。

“我没事，却不知你有没有事。”陆胆凝眉叹道：“想不到真的是你！”

陆胆抬首向天，似不想看到这种情景，喃喃道：“为什么你要这样？”

金泪脸色赤红，喘息大声道：“为什么？为了什么？”

恍惚又见那雪白的衣裙，风里舞动的长发，回眸一笑的风情……仿佛又见那小楼江畔雾起，花落点点如血，一双纤手剪成春雨涟涟……沉迷其中，谁能勘破的情……沉沦其间，谁能逃离的孽缘……为了她，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只可惜，许多的人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陆胆望着失神的金泪，眼中突然也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痛苦，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金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倾城倾国倾天下的绝代佳人。

“情人-杀手”聂残红。情人般美的浪漫，杀手般可怕恐怖。

无可逃避，坠入无尽深渊。不愿想不能说，明知是错，也只有错了。

聂残红也是“网”中人。聂残红织成情网，于是金泪成了“网”中之人，甘心情愿的束手就缚。谁，又能躲得开情丝的束缚？

情字最害人。为了情，害人的人又少了吗？为了维护这段情，却又伤害那段情，这种事又少了吗？

爱情热烈，友情深远。但为何这世上的人在两者冲突时总是选择爱情的多得多？

一错再错，金泪也无可回头，也不能回头。

有一些人，不能成为朋友，没有什么，但一旦成为敌人，就极为可怕。金泪无疑就是这种人，由朋友一下变成敌人的人。

对敌人也不能心软的，尤其是那种原是朋友变成敌人的人，更是绝不能心软。

所以陆胆出了手。陆胆出手从不手软，心也绝不会软，虽然心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唐贴冷冷的站在一边，不动不语，冷冷的看着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似的。

陆胆满眼痛苦之色，虎目溢泪，原来陆胆也会流泪，看着金泪。

金泪渐渐平息下去，大口大口喘息。方才那一下痛入骨髓，内脏也似震裂开来，他也在流泪，泪如黄金珍贵的金泪也在流泪，是懊悔还是……

许久，静寂无声。只有山风掠过，天已黑尽。黑暗中不知何时，已燃起十三支火把，握在唐贴带来的十三个人手上。十三个黑衣人身子似已融入这夜色中，只有一闪一闪的火苗照亮十三张青白的脸庞，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十三人在场中将三人围在中央。

金泪躺在地上，开始问陆胆。虽然陆胆出手从不心软，也不手软，但一念间想到是朝夕相处的结义兄弟，力道也不免若了几分。所以金泪还可以说几句话，十分费力的说。

“我方才……明明击中了你，你怎么会……没事的？”金泪喘息。

陆胆心头一震，想不到多年兄弟为了女人，竟会变得……

金泪又问：“何况你又中了唐贴的‘贴’。”

陆胆叹息：“难道你在现在还没醒过来？难道你真的以为聂残红真的爱你？”

“不，不许你侮辱她，不许你提她的名字！”金泪脸又变赤红，目光火热。

陆胆摇头：“难道你认为他真的是‘唐贴’？”说着一指“唐贴”。

金泪不由一呆：“他不是‘唐贴’？那他是谁？”

那“唐贴”反手一抖，“哗哗啦啦”一展，一面血红大旗迎风飘舞，他豪迈的大声道：“我原本就是棠铁，却不是什么唐贴。”

棠铁？

棠铁！

一会儿是棠铁，一会儿是唐贴，一会儿又是棠铁。

“什么？”金泪又是一惊：“你是棠铁？”

“不错！”手中大旗一挥又隐没不见。棠铁大声道：“我不是棠铁，谁是棠铁！”

“那唐贴呢？”金泪现在真正是感觉到无助的绝望。原来希望唐贴可以对付陆胆，至少自己可以还有机会。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金泪一下明白了许多，一切都无须解释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棠铁问道。

“谁？”金泪平息了心情，平静了思绪。人往往在绝望的时候最是坚定。

“快意堂，快意恩仇，任意！”棠铁说到这个人时，眼光也变得亮了许多。

美人香车，名驹佳酿，纵横天下的剑，挥洒天涯的笑声。这就是任意！嫉恶如仇，快意恩仇的任意！

天下第一大豪杰杨秦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今世上最大无畏、最激荡飞扬的人就是任意，这世上真正最敢于挑战，攻击邪恶的也只有任意！”

敢于面对，正视邪恶许多人都可以做到，但真正敢于去挑战，攻击邪恶的人却很少很少，因为这世上的邪恶总是太多太多！

“酒醉鞭名马，情多误美人”的任意和唐贴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胆马上用一句话解决了金泪心中的疑惑：“任意发出‘天下英雄帖’，约唐贴决战漠河源头。”

其余的事当然很好解释了。

“唐贴只有去漠河源头决战任意。”

“你也没有见过唐贴，所以你也认不出究竟是不是真的唐贴。”

“所以，你中计了。”

“因此，你功亏一篑，你失败了。”

棠铁回头迎风长吟：“千古情关，无人勘破！”

陆胆叹道：“难免，情难了了。”说时，陆胆的袖底露出了他那柄名震天下的剑“巨阙”，无声无息的滑向棠铁的腰间。

破空之声突起“嗤，”剑如离弦箭，离棠铁的腰还有三寸，只有三寸。

“当”一阵金铁交击声，棠铁不愧是棠铁，棠铁的大旗在手，天下谁阻其锋。也不知，棠铁的大旗杆是用什么做的，遇上“巨阙”神剑居然碰个半斤八两。但陆胆的身手比起棠铁却差的太远。幸好这时也有一个人出手了。

金泪从地上平跃起，左勾右带，双拳化掌，从难以想象的角度击出两股难以想象的力道。这一击正是金泪拳法中的精华：“黄金有价泪无价！”它的意思就是说，黄金虽贵，但还是比不上金泪这一下千金难买的绝杀！

棠铁这时正在用“大旗满天”对付陆胆的“玄剑玄光十三式”，金泪的双拳距离他的背后也不很近，不过还有半寸而已。这两拳是势在比得，棠铁避不开，天下也许没有人能避得开了。

几乎可以说是棠铁死定了。这两拳加起来也不过只能打死两头牛而已。

但就在此时。

一切的意想不到总是在这种险极的时刻。

这夜发生的事，没有人可以想得到。今晚发生的奇怪的事已太多了。

可这时，又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发生了。

也不是很奇怪，只不过把他们三人围在中间的那十三个棠铁带来的黑衣人手中都飞出了一根套马用的那种缰绳，用来套人一样很有效，一样很准确。

于是，三根套马索把棠铁套住，荡出三丈以外。

于是，陆胆和金泪的四肢和脖子都被一根套马索紧紧的勒住了。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七天后，几个武林人途经小树林，发现陆胆和金泪都跪在地上，都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了自己。

死得很奇特，脸上的表情像是后悔，又像是解脱，还像是欣然。

半月后，两人的死传遍江湖，大哗天下。

两个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从此便成了武林中的悬案，无人解释。可解的人，也不会解。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棠铁对陆胆和金泪说的最后几句话，也是他们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的话是：

“这些年，我一直远居关外，借驻在关东‘快马堂’，用他们奇特的方法训练我的‘奇旗’，套马索只是其中的一样而已。”

“快马堂和快意堂本是兄弟联盟，其中的经过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了。”

“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鬼知神知，可惜你们错了。”

“‘圈套’就是这种阵法的名字，也是这个计划的名字。”

棠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且看英雄是谁人！”说完转身大踏步而去，大笑声中却有几丝哽咽。

“圈套”这次行动在许多年后，被后人提起时，啧啧之声不绝于耳。却不知是在感叹什么，还是感悟了什么。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凌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