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以西,绵绵关山余脉沿渭水逶迤于关陇之间,这片广袤贫瘠的土地,便是西山。西山是我的故乡,我是西山养育的后生。
子不笑母丑,儿不嫌家贫。作为山的儿子,我没有理由鄙薄生我养我的母亲。可每每当我面对母亲、正视西山的闭塞和贫穷时,我的心中就隐隐作痛。贫穷善良的母亲,她的一生充满了不易和艰辛,可在她身后,在那片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上,我的兄弟姐妹们仍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他们仍然得忍耐,仍然得学会顽强地面对苦难。
面对西山,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孝子孙。我从小就害怕贫穷,憎恶贫穷。许多年前,我从故乡的土地上毅然出走 ,于她是一种背叛。我知道我的逃走只是增加了母亲的衰老,只会把她深深地伤害。许多年后,当我不再年轻,当我在异乡的梦里听到母亲真切的呼唤而彻夜难眠时,我才清楚地看见:身紧遮腰的母亲已更加衰老,她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故乡的旷野里,孤独如秋后的一株高粱。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当年的出走,原来就是为了今天的回来。
西山,我的母亲,你的儿子回来了。沿着当年的山路,我一步一叩,开始了我诗性的旅程。
山路
这是我曾经走过的路,也是我正在行走的归途。
山路是山的孩子,一个山的土著。山长成啥样子,路就修成啥样子。沟有多深,路就有多深;山有多高,路就有多高。塌了,挖些山石填上;坏了,绕道湾过去。其实,故乡的山路不是修出来的,是人和牛羊一齐攒劲用力踏出来的。
上山时,需猫着腰,山不是在胸前,而是负在背上 。刚走了半袋烟的功夫,就已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气喘如牛。下山时,还得猫着腰,山不是在身后,而是吊在胸前。双目圆睁,小心翼翼地挪动双脚,没走几步,就已两股战战,大汗淋淋。
走乏了,顺势背靠山稳稳当当地坐下来,歇口气。但路仍在体内盘旋,如同血脉,迅速跑遍全身;如同筋骨,把山峁和沟壑连接起来。山路,像绳索,把破碎的山绑在一起,把凹下去的山岭提升起来,送到我的脚下。
故乡兄弟姐妹们一生的命运,就在这蜿蜒的山路上起伏轮回。
槐树
槐树是吃洋芋糊糊就酸菜长大的后生,是娘涕一把泪一把拉扯大的懂事的闺女。
苦日子与生俱来,除了面对苦难之外,故乡的槐树别无选择。当生命的种子植入泥土,槐睁开眼的那一瞬,看到的就是家徒四壁的清贫。吮着娘的ru*头,吸不出乳汁的滋味,从心里溢出来,就是眼泪和哭声。声泪俱下,我身体单薄的母亲用她瘦弱的双手、血液乃至全部生命养活了这漫山遍野的槐树,我苦命的兄弟姐妹。
山坡上,泥檐下,草垛旁,篱笆外,河沿边,槐树们无拘无束地追逐着、嬉闹着、疯长着。伴着晨露山岚,兄弟们背着干粮上山砍柴或下地干活;沐着清风明月,姐妹们自河畔洗衣归来抑或站在屋檐下吆喝着猪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故乡的槐树便过起了知足常乐的日子。日子在恬淡中一天天度过。兄弟姐妹们一个个到了婚育的年龄,他们一个个或迟或早都有了自己的家室。看着他们婚后心安理得的状态,我想这未尝也不是一种生活。但在梦里,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曾听见他们站在高山之巅,奋力呼喊,肆意宣泄着满腹无奈的积怨。甚至,我还会清晰地看见他们满蓄渴望的泪眼。每一次,我都是哭着从梦里惊醒,心中一片怅然。
故乡的槐树啊,你是磨难中的舞者。在西山的土地上,你是一把把刑天的利剑!
槐,闪亮本分的素面女人,布衣粗食的巧手姑娘。娘在五月梦见一场大雪。好香好香的雪啊!浮动着的暗香,将整座山村漂成白色。轻盈如雪、香气四溢的槐花,是我儿时最幸福的记忆。娘用带露的槐花做成的蒸饭,是足够我回味一生的香甜。而五月上空的袅袅炊烟,也终将成为我想念母亲,回忆故乡的终南捷径。
故乡的槐树啊,留在娘身边最孝顺的儿女。当贫穷连同青春岁月日渐远去,当母亲陷入更深的孤独,只有槐树静伫村口,守望着大山。
油菜花
一觉醒来,油菜花开了,灿烂在故乡的腹地。
不知什么时候,最早的一朵,含蓄如破蛹的黄蝶,在春风中摇曳成熊熊的火焰,不经意间漫延开去,在空旷的山野里留下早春的写意。
西山的油菜花开了,散发着黄铜般厚重宏大的声响。锄头开始不停地敲打着太阳热烈的光芒,羊鞭在蓝天下肆意挥洒春风的明媚色彩并奏响春天的生命乐章。山之阳,蜜蜂在花间拍打双翅,点燃大地的芬芳;山之阴,幽谷中彩蝶双飞,蹁跹一段久远的爱情。
就在昨夜,一场春雨尾随春风悄然而至。故乡的油菜花啊,便深陷水墨山水间。孩子们奶声奶气的歌谣陷落在烟花深处。一群羊儿陷入山中春雨织成的轻轻的巨大的寂静里。一位朦胧诗人,踉踉跄跄,不小心便陷进更深的诗意深处。
故乡的油菜花开了,如同一个香甜的梦。
一个叫庙坪的村子
庙坪是个很小的村庄,这里便是我永远的家。它偏僻、安详、而且遥远。它存在于西山的某个角落。庙坪与椿树坪、梨树坪、槐树岭、橡树湾没什么区别,它只是大山母亲给怀中娇儿起的乳名。庙坪是故乡山坡上一块平坦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几十个男人和女人,一天一天居家过日子。当然少不了十几只牛羊在坡上吃草,几只鸡狗在村中追逐鸣叫。
庙坪,永远是九月的庙坪。温度适宜,硕果挂满枝头。庙坪的人爱自己,也爱别人。他们早出晚归,经营着自己平静的生活,衣食无忧,远离疾病和灾难。
庙坪应该有庙。坪应该是姓,庙才是它的名。其实,这里每家的房子就是一座庙宇:面南背北,土木结构,大小适宜。炕和饭桌是庙里最重要的礼器。每天守望大山,叩拜大山,便是这寺庙里最神圣的礼仪。快乐活着是神的唯一偈语。因此,庙坪的男人肩膀宽厚,庙坪的女人ru*房硕大,庙坪的孩子自由自在,庙坪的老人健康长寿。
庙坪的人应该懂得文字。他们的文字便是劳作时额头流淌出来的汗水,高兴抑或伤心时溢出的眼泪。他们的文字写出来,不是媚俗的诗歌;他们的文字唱出来,便是烂漫山野的花儿。
其实,庙坪只是一个乌托邦。它和它拥有的一切,只是许多年来我逐渐丰盈起来的美好记忆。我相信,桃花源般的庙坪一定存在于故乡的某个角落,存在于我真实的内心深处。这是我一个真实的梦境。也许在多年以后,也许只有在梦里,我才会抵达神佑的家园,母亲的内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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