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秋坐在楼顶上想了许多，尽管是二十层的楼顶，他还是坐在楼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后跟磕着尚未涂涂料的墙。他仰头发现今晚的月亮分外的圆，不知何时，月亮外围生出一个大大的发白的圈，象一个光环，明天一定会有风，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不过真的有风，李生秋感到耳边呜呜的响。他低头向下看了看，下边的灯光简直象家乡野地里莹火虫的屁股，星星点点，不象在地上那么刺眼亮得刺眼，远处高楼黑黑糊糊的，有的竟然看不太清轮廓，没啥点意思。还是看看月亮吧，原来怎么就没仔细看过呢，小时听奶奶说，月亮里有一个女的叫嫦娥，长得好看得不能行，小时他们几个伙伴，都偷偷地说，长大了讨媳妇，一定找个长得象嫦娥的，常娥长得什么样，他们也没见过，看正是长得好看，不好看的女人当媳妇，那日子一定没法过。听奶奶说月亮里边还住着一个叫吴刚的男人，他门前种着一棵桂花树，还有一只兔子不停的捣着药，那都是童年的一些事了，现在觉得那些都是那么遥远，也不知每天忙些什么，总觉得日子好象炒菜时，忘了放佐料，缺少了应有的滋味。眼下一个人高高地做在楼的顶层，李生秋竟然联想到家乡天空中，翱翔的苍鹰，它从空间看人类时，会不会也象，他现在看地上的人，似乎漫无目的却又极其务实的忙碌着。在地上看天时，从楼与楼的缝隙，只能看到一条线，窄得不行。　

仔细看月亮，圆圆的象挂在天上的一个盘子，盘子上还印有图案，仔细看还真有点象桂花树，树下边那只兔子蹲坐在一个药缸边，两个前爪高高的举着一根捣药杵，不知疲倦的忙碌着，真的很卖力，就象楼下他的一帮哥们，也很卖力，不知那个吴刚象不象他们的包工头，也给兔子也打白条，李生秋的白条是放在他最臭的一双破皮鞋里，他不象李大亮，烧包花八元钱卖了个皮夹子，专门装白条，没几天，夹子和白条全没了，结果本来想排场一把，却让偷的人，省去了乱找乱翻的时间，一把就得手，连窝端了，那可是血汗钱，气得李大亮连饭都吃不香，呵呵，让你烧包，活该！

李生秋喝完第八瓶时，头有点晕，他一把扯开褂子，让风吹着胸膛，有了些凉意，突然想起今天来工地的那个记者，问他们干活累不累?不累你试试，让你干一天你不趴下，还扶扶眼镜说累就休息一下，你以为工地上象城里人哪，还有星期天，咱们是干一天给一天的工价，工头张守仁真的有点象小时学的课文中写的周扒皮，恨不得让我们一天干十八个小时呢，还问给拖欠工资不？拖道是不拖，只是到月底了，发白条，还盖着张守仁的印章，说起白条，他们看记者吃惊的样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他是不是真傻啊，在家乡，白条子就当钱花，只是买东西时，不太好找零，要取整的，那年买了头牛四千五，老爹拿了五千的白条，卖家没办法，给老爹五百元的树苗，还要到他家里现挖，拉了三车，去集上买了几天才买完，唉麻烦死了。李生秋的订亲那天，他就给了女方一万的白条子。

李生秋真有点恨李大亮，晚上他本来是提了一件啤酒，他给掐了四瓶去，怎么一会就喝没了呢，他使劲晃晃空瓶子，是第八瓶了。他突然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正好，落在和灰的池子里，有水，听说水能浮力，摔不死人，跳前用不用象电影里那样，大声啊一下，不好，那都是坏人才那样，好人可是要说交什么费，再喊一句什么万岁什么的，那才带劲！他为自已能有这么好的想法高兴得真拍大腿。

李生秋终于还是没有从二十一层的楼上飘下来，他之所以坐在那么高的楼沿上，他在盘算怎么找张守仁要到现钱，下午给家里打电话时，接电话是一个本家，按辈份他要叫三叔，全村仅他一家装了电话，就在他小卖部里，那里也是全村的闲人聚集的地方。三叔也真会做生意，谁家来了电话，叫一次一块钱，这就就让他的小卖部不大的二间房，除了砖垒的货贺，砖垒的柜台，人气异常的高，经常是人满满的，买货的人就不得不从人缝里挤进去，大多数买完了东西却站着不走，说不定外出打工的娃们来了电话，恰好自已又在，那可是能省一块钱呢，精家明的村民是不愿多掏一分的。李生秋打电话时，正好爹也在边上，说是娘又害心口疼，别的也没啥，亲家说他们村要大会了，怎么也得给小花扯几件衣服，这亲家也真会说，小花在外打工呢，他分明是想要彩礼，再说年底都定好了日子，再不最后榨点油，结婚以后怎好张口。爹自始至终不说的，其实就一个字：钱！他也没钱，那八瓶啤酒还是从包工头亲戚开的小卖店里赊帐拿的。

想起小花，其实李生秋只见面也不多，可印象深极了。初次见到小花是在媒人家，看了一眼就把李生秋给打懵了，小花真的象媒人说的，长得好，个子也高，条子顺，穿着一件有点透的白衬衣，里边不知衬穿了什么衣服，却是刺眼的红红一片。手里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不停地扇着风，还不时地擦着头上的香汗，李生秋象醉了酒似，小花擦汗时，他也觉得头上那么多的汗，象许多虫子在头上乱爬，擦汗时总也忍不住偷偷地斜过去看几眼，小花的眼很深，深得象村南边那条河里的水。两个长长的辫子，都快要到了腰上。小花为偏着头看着李生秋，直把看得窘汗直冒，他不停擦着汗的滑稽样子，逗得小花咯咯地笑，笑声很是好听，一口白牙刺得他有点眼晕，头更是晕晕糊糊，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一千元钱，可是巴巴实实的现金，递过去的手竟然有些抖，后来结果如何，他是想不起，只知道小花接了钱，说了句什么，小花怎么走了，他可真的想不起来，却显得特别的清晰，清晰的糊涂，整整一天，他就象在梦里，从媒人家回来，藏在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怎么也那么的动听了。树荫下的狗，趴在地上，吐着红红的舌头，可爱极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后来睡着了，却见月亮里的嫦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最后还变成了小花，他刚想去拉她的手，却咕咚一下，从坑上掉了下来，竟然不觉得怎么疼，李生秋的魂是真的被勾走了。

见过面后，按乡里的习俗，是要给女方扯几身衣服。小花在娘家几个嫂子陪同下，一起到乡里买衣服，他只是在后边跟着，她们说笑着选好衣服，试着穿穿，合适了就由他掏钱，中午吃饭时小花还温顺地给他夹了口麻酱黄瓜，让几个嫂子连夸李生秋有福气，找了这么会疼人的媳妇，当时李生秋什么也没说，只是暗暗的下了决心，一定多挣钱，结了婚好好对待人家。三夏忙完后，李生秋再一次来到工地上，干活象换了个人似的，好象有用不完的劲。如一只饿狼，不能放过每一块骨头，而他李生秋放不过的是每一分钱，李大亮有次私下问，冰三啊，将来挣了钱，你和媳妇谁当家啊，他说谁都可以，其实，他是想让小花当家，他主外，家就让她管着，说不定，不出几年，结婚的新房不新了，那就翻盖楼，奶奶的，李生秋简真有点疯狂了，只要有时间，只要能挣钱，多脏多累的活全包！

夜里下了工，工友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打牌，有的几个人一群在街上瞎转，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到大街上过眼瘾，眼球总是粘住穿着入时的女人，眼神跟着走很远，李生秋自从和小花定了婚，就不再出去了，他心中装着小花，别的女人已经不能再装了。每次想起小花的模样，他又有点后悔，当时怎么不向她要个照片啊，现在想小花时，长得什么模样还真有点模糊，假如真走到大街上，说不定认错了人，想着想着可真有点怕了。

李生秋晃晃悠悠的下了楼，给家里打这个电话后，他的心可真有点乱了，原来想着小花，现在满脑子是娘的病和彩礼，小花爹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的。他思前想后，最好的办法是向工头先借点钱，不给钱，就这两个瓶子，当场给他开了，打他个城里常说的词，满地找牙！他眼前仿佛看见，张守仁，被自已打得满脸是血，还心疼得反复数着钱，生怕多给了一张似的样子，哈哈！酒也东西就是好啊，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满脑子里就是钱！钱！钱！有了它，娘就会早点去医院，要是医院收白条就好了。唉有了钱，就能娶上媳妇，有了媳妇将来才可能有儿子，儿子还要娶媳妇，给儿子盖房、定亲、送彩礼，哪项不要钱。

李生秋走到张守仁的住的工房前，攥了攥手中的瓶子，用啤酒瓶使劲的砸门。

“哪个！混蛋货！门没关！”张守仁还真的在。

“我要借点钱，娘病了。”李生秋推门进去，尽管心理上豁出去了，还是胆怯得把酒瓶向身后藏了一下。

“多少！”张守仁抬了一下眼皮，继续拿着手中的扑克在桌上摆。

“最少也得二千，我这的工钱我自已算了算，还有万把块。”李生秋进门想站得直一点，他觉得房子里的地有点晃。

“狗屁，你每天吃的喝的不要钱？！”张守仁把嘴里的烟夹在手上，用力地向边上甩了甩，这才抬头看着李生秋。

李生秋扬了扬手中的瓶。

张守仁愣了一下，随手从桌上软中华盒里抽出一只烟，扔了过来，李生秋双手接烟时，酒瓶哗的碎在地上，他也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气一下子就被这支烟给捅破了，下楼时想象的一切，就这样的被一只烟给摆平了，四两拨千斤！

“兄弟，坐下，坐下慢慢说。”说着打着火机，绕过桌子，给李生秋点着烟。

“俺娘病了，再说俺没过门的媳妇村上大会，总得扯几件衣服吧，要不----咳咳----年底的婚会顺当？”李生秋伸过嘴去点着烟，猛吸了一口，结果呛得真咳。

“兄弟，老哥也有难处啊，这工地上的料，都是老哥自已垫着呢，有钱的话，那个孙子才拖欠你们钱！”

李生秋只是低头抽着烟，骗人吧你，你没钱，没钱还包二奶！他只是心里对自已这样说，其实张守仁的二奶，他也没见过，听说比张守仁小二十多，长得好看着呢。

张守仁边抽着烟边打量着李生秋道：“明天另给你安排个好活，干不？”

“啥活？”

“女人她爹娘明天来，本来好好的房子住着，可她家里人非要看看自已的女儿过得咋样，还要相看一个未来的女婿，这些土老冒，有房住，有钱花，还他妈穷讲究！”

“……”

“她不让我见她爹娘，说我年龄比他爹还大，要找个年轻的，先装一下，过完这几天，她爹娘走了就行。”

“……”

“这活你干不？”

“不干，让我装女婿？不干，我家里对象知道了可咋办？”

“不会知的。”张守仁从抽屉里拿出一打钱，足有千把块，好似无意识的在桌上敲着，眼象扫把一样扫着李生秋。

“你不是急着用钱吗?”

“急，我要用我的工钱。”

“这也是工钱，一个月五千！你要不干，我可要找别人，看你老实，才选的你！”

“不干，这活还不如在工地上杠水泥来劲。”

“好，不干就算了，我另找人！”

“那我能不能先借点钱？”

“我哪有钱啊，年底一块算吧，你老哥也难啊！”

“那你手里的钱是？”

“你要干这活，这钱现在就能拿到手，不干这活，我也没办法，只能等年底了，老哥真的难啊，再说你娘有病，我也心疼，要不这么着吧，你回去看看你娘，病好了再来干？”

“……”

“可就这一回啊，不过要加钱，我才干！”

“加多少？”

“八百！一个子不能少，工地上的钱也照开！”

“成交！明天换几件干净的衣服，我带你去家里，那八百等女人的爹娘走了才能给，记好了，给我演砸了，这五千可要从你工钱里扣！”

李生秋沮丧地出了门，他为自已在楼顶上设计好的计划，被张守仁的一支中华烟，轻描淡写地给划解掉了，拿着这钱，心里总觉得这钱是自已的卖身钱啊，家里小花知道了，他可怎么解释啊，可他现在真的需要钱！这钱有可能就是娘的命，是他的媳妇，是他的生活，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未来啊！他真的不敢想，如果不是为了钱，他也许能象城里人，晚饭后在河边散散步，闲时钓钓鱼，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能，他不能，你不能象城里人那样，年纪到了可以退休，上了医院可以报销，他退休的时侯只能是闭了眼，埋在村外的坟地里，那才能算真正的退休，也的确不再管一切世上的烦心事了。

张守仁亲自开车送李生秋到了一个别墅区，在一个单元房前停下来，张守仁熟练的按了下门铃。李生秋躬着身随着他走进客厅，全没了在工地上杠一袋水泥的那份劲头。

“你办好了没？”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熟，可能是太熟了，李生秋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办好了，你看看中不中？”张守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着烟，悠闲的抽着，眼一直盯着楼上。

“别找个和你一样丑的吧，到时爹娘来了，看着吃不下饭。”女人穿着连衣裙，李生秋不敢正面看，只觉得胸腔里装着一只兔子，在里边别别的跳。

“抬起头，我让看看。”女人的声音，抬起了李生秋的头。

小花！李生秋看了一眼，当时就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啊，他天天在梦里想念的人，却就在自已工地不远，年底就要结婚的小花，就在眼前啊。

小花看到李生秋仅仅愣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平静，转身倒了杯茶，伸手递给李生秋坐呢，大方得让李生秋吃惊。

“你是小花？”李生秋还是不太死心。

“对啊，怎么了？”

“你……你咋这样!”

“我咋了？”

“你！你不该啊”

……

李生秋冲出屋外，身后传来小花和张守仁的大笑，那笑声剌得他心有点痛。　

晚上，李生秋又一次爬上二十二层的楼顶，李生秋喝完了第八瓶酒，他觉得脑子里空了，觉得什么都有，也觉得什么都没有，原来的希望破了，犹如雨天路边几个浮在积水游走的水泡，霎时间破了，依然的一滩无奈的积水，混着地面的泥沙。冰冻的啤酒，真的很凉，他的心更凉，李生秋喝完最后一滴，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累，今晚的月亮也显得那么的远，咋显得那么的凉，前几天从楼上掉下来的一个工友，听说赔了二十万，不是白打，是现钱！如果赔自已二十万，娘的病就会有钱治，还可以给弟弟盖房，说不定连娶媳妇的钱也会够了。淡淡的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好象一个子翻到了一边，他为自已有这么好的想法感到非常的满足。李生秋站起身子，冲着月亮长笑了一声，慢慢的伸展双臂，纵身一跳……

此时，已月上中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