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老上表”　（散文）

金　矿

我们白马湖畔的乡野有个较为特殊的习俗，就是年长老人逝世，葬礼时对“老上表”特别敬重，把“老上表”奉为第一号丧主。要谈什么叫“老上表”，这种亲戚关系，多少年来我却一直搞不清楚。但我曾受到一次很贵重的礼遇。说来三十年了，当时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

这件事首先要联系到我的曾祖父，家乡人称老太爷。他当时是村里最长的高寿老人，九十岁才辞世，我当时六岁也算记世了。村里后来记得我曾祖父名字的人很少。二十六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和未成家的弟弟生活，我算当家立业。某个星期天，门前来了一位中年男子，问我是不是某人的后代（曾祖父），我感到很诧异，陌生地问他怎么知道这属于太遥远的信息，并请问他的来意。此人找到我家真是费尽周折。他在方圆几里路地方大海捞针式打听，幸好在我家不远处遇到一位对我家世熟悉的老者，才模糊地指点我家住处。到我家门口，来者不敢贸然而入。

他告诉我，我们家是他们家族的老上表亲，是村里一位年且九十的老者嘱托的，说在他死后一定要请老上表亲家人去掌权主持葬礼，他才入土为安。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因为农村有个长辈仙逝尊重老长辈的习惯，但对“老上表”这个概念我却一片茫然。因为从我记世起，就不知道还有这一家表亲。更谈不上亲情来往。再一想大概是自己年少，见识有限，估计人家也不会说错的，因为我们家同宗不多，既然请了就去吧。于是带上一条被单（母亲去世时人家送的），骑着“毛驴”同那人一道出发了。

那知路途很遥远，自行车足足骑了两个小时，要有五十里路，不是这事我真不会跑到那个偏僻地方，那里属白马湖南岸的邻县。快到村口，好远就听到唢呐吹奏声。带路人叫我留步，他要先进村向族长们通报，听说老上表来了，那么大的家族立即举行很隆重的欢迎仪式。吹鼓手在前吹奏，后面长长一队人。在村口路旁依次下跪，就像迎皇上驾到。有人把我自行车接过。有两位年逾古稀的长者，还为我叩头，我在茫然中很是感动，把他们都一一搀扶起。来到治丧的人家，死者为大，我先向死者遗体深深地鞠躬，一旁那么多孝子都陪跪着，接着是有头有脸的年长者向我汇报治丧的筹备情况，俨然把我当着最高长官，我只好洗耳恭听。在一个较为简易的小客厅，食品点心、水果摆满桌子，满口的老表，有什么不对尽管批评。我当时心里想，这件事同我什么关系，我有什么资格受到如此盛情礼遇？但又没办法，骑虎难下，只好唯唯诺诺应付，不能不识抬举。

接下来的乡土礼节更加复杂，程序也异常繁琐。单“请示”就进行了好多次，每一次都是一排子人跪到我面前，在最前面就是死者长子，已经年愈古稀的老头，接着是顺序延伸的次子、三四五六，加上孙辈。我在极力劝阻，说我太年轻，他们就是不同意，说上表家为大，何况是老上表，在这里级别是最高的，一切都要听从你的，说不这样老太爷入土都不安，接受人家如此大礼，真过意不去。其实我什么也不懂，就像那年少的皇帝，只好听任朝拜。

我记得主要程序有，家族亲戚戴孝巾动剪刀，要我先摸一下剪子，木匠打棺材，要我先碰一下锯子，还有给死人送饭到土地庙，每次吃饭开席，上主菜，还有死人下棺材，封棺敲钉，直到入土时的方位取决等等，都是琐碎小事，都要一一请示，我只好一一应酬。

死者安葬后，众亲眷都相继离去，我也想早点离开这虚拟的皇位，拿马回头。那知主家还是不同意，说有一个重要程序没有进行，就是家族里人晚上要吃团圆饭，还要进行丧事经济核算，分清理白，只有我在场，大家才心理平衡，说我处理事务是最公平的人。结果我这一把手的官一直做到第四天，那是第四天中午，家族里年长者、每家一名户主参加，又是几桌，算是专门为我举办的答谢与送行宴会。大家都非常感谢我宽宏大量，一碗水端平，处理事情果断。说在他们家前后，没有一家办老人丧事不吵唠的。还送我两条绸被面的回头礼，并组织两名青年一直把我送到离家不远处，再三叮咛以后常到他们家走走，他们保证合家聚会盛情款待。我想这应该是乡间第一号最浓情的礼节。我算是风光地领略了一次。

回到家我还有点模糊，这“老上表”究竟是什么亲，去请教父亲，他说在他记忆中也不知道有这门亲。至于“老上表”应该说追溯较远，死者母亲家称上表，或者叫老表，而母亲的母亲家即老娘舅家的后代才够称上“老上表”。天啦，到我这代是六代的延续关系，在一百年以前我们俩家都不是直系亲属。难怪农村里同宗家庭要跑到千里之外去寻亲追根。真叫人不可思议。

现在想来，为什么乡村在办老人丧事时特别尊重“老上表”，这应该是一项很有说教意义的乡土习俗。是为了完整地表达死去长者遗愿，算是感谢长者在世时包括延续的恩德。也是在为后代进行最好的亲情延伸教育。既表现了朴实农民的传统美德，也是在弘扬优美的乡土家风。远比如今那些连直系亲属都不相往来，包括城里那种对门邻居形如外人的现象要文明得多、亲和得多、美好得多、灿烂得多，这种乡风尽管有点古老而不时尚，也显繁琐而又俗套，但它毕竟还是一种开放在乡野鲜美的亲情之花，多少年来，我思维中仍然飘忽着这馨人的芬芳。

难忘啊，那种亲情的眷念确实令人回味。我曾经做过一次在乡野亲情中至高无上的“老上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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