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雨,路上还是湿湿的,青草的叶子也沾满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发着闪亮的光,我从马背跳了下来,给它上了一个绊,就放它随便去吃草,自己则坐在路边,等待着中午要路过这的汽车。
我在等其其格,而且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她在呼和浩特上学,今天回来。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虽然她要到中午才能回来,可我还是早早地来了,我怕她万一回早了等不到我。离她家还有很远的路,再说,这茫茫的大草原,有时还是会有一些比较危险的动物。
正是复季,这草绿得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我看见一朵开得正艳的山丹花,六朵花瓣围在一起,像一个盛满红酒的高脚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让它显得更加高贵美艳,有风轻轻地吹过时,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便在里面滚来滚去,像几个正在戏闹的孩子。
听给我家放羊的汉人德旺老汉说,山丹丹花人变的,在很早早的时候,有村里有两个对相爱极深的年轻人,男的叫黑山,女的叫朱丹,他们爱得是那么甜蜜幸福,他们打算要结婚的时候,女孩病死了,年轻的男孩于是伤心欲绝,不吃不喝,哭了整整三天之后,就抱着心爱人的尸体跳了山涯,后来,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对美丽的花,后来的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就把它起名山丹花。
老羊倌还说,初生的山丹花只开一朵,以后每年增加一朵,一直开到九十九朵,在第一百个年头就变成神仙飞走了。
老德旺总是给我讲一些汉人们的事,我不知道他的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但山丹花在相距不超过三米的地方会长两棵这倒是真的,,因为小的时候,我总是把山丹丹花那像大蒜一样的根茎挖来吃,而在不远处总能找到另一株。
离中午还早着呢,我便站起来四处张望,我希望找到另一株,我现在已经不吃了,因为它们并不是太好吃,但我还是希望找到它。否则我心里好像就不踏实,何况现在也没事。
我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没有,还是原来的那株在对我灿烂地笑着。
认识其其格大约有十多年吧,记得那是在我们旗里的那达幕大多会上,我和她分在一个赛马组里面,在发令枪清脆的响声后,我们一同打马冲在最前头,但最终还是她得了第一,我不服气,因为马屁股一样齐,只是她的马比我的马身子长了一些,先碰到的红线,所以我不服气,但没办法,最美的哈达还是挂在她的脖子上,她穿着蓝底金花的袍子,漂亮的帽子上镶满了珍珠玛瑙,脖子上挂着冠军的哈达,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就那么站在领奖台上,神气的像个公主。
我妒忌极了,也生气极了,但是没办法,比赛没有规定马的大小,就像没有对选手的年龄与体重有限制一样,所以,参赛的都是每家最快的马,骑手也是些身体很轻的孩子。但我就是不服气,那年的我十岁,在赛后又跑到她的蒙古营里缠着她赛了好多次,结果还是我输的多,不论是骑在马上比还是光着脚在草地上跑。
每次输了的时候,我总是坐在一边赌气,不说话也不理她,而她总是变着法的哄我,比如给我好吃的奶食或牛肉干,有时还用手刮我的脸,说我不像个男子汉,这时候的她像个姐姐。
是的,她就是个姐姐,这仅仅表现在她的年龄比我大一岁,在别的任何一方面,她都表现的比我强,在我面前,她一直就这么扮着的姐姐样子。我一直也这么认为。
她还在上学,和老德旺一样,总是爱给我讲一些新鲜的事情,而我,则是个很好哄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傻的小弟弟,总是坐在她身边用手托着下巴认认真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其实我也上过学的,可是只上了三年我就不干了,因为我对那些七拐八弯的蒙古字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再说还得学汉语汉字,汉话我早会了,是老德旺教我的,我还是喜欢骑马,我离不开草原和马,一天不骑马我就难受,在辽阔的草原上策马扬鞭,看着旁边的花草风一样向身后退去,我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快感。
是的,我离不开草原。就像苍鹰离不开蓝天一样。
可是其其格却一直在上学,尤其是在她开学的时候,我见她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看不见她,我总觉得心里像少了什么似的,就像我一天不骑马一样莫名的难受。
所以,我总是找借口到旗里的学校看她,比如给她送一些新鲜的奶食或阿妈刚煮的牛羊肉什么的,看着她开心地吃着我带去的各种东西,我觉得幸福极了。
只是,我越来越发现,每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小山羊在跳,而且,随着我一天天长大,那只小山羊好像也在长大,跳得也越来越欢了。还有,我现在总是喜欢回味我和其其格在一起的每一个点滴。
我把这些都说给老德旺听。
老羊倌说那叫爱情。
他说:“哈哈,我们的宝力格长大了,有眼光,逮时间把其其格拐到手吧!”
我说了,我上过学的,我知道“拐”是一个贬义词。
德旺婶说:“甭听老家伙骗你,要是你喜欢她,就让你阿爸找人赶着牛羊提亲去,别学老家伙的,我当年就是被他给拐到手的,一辈子呆在这多见牲口少见人的地方,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呀。”听着是句很伤心的话,可德旺婶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幸福,好像是她被“拐”的时候就心甘情愿,
“拐”在他们汉人眼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不知道。
天空蓝的刺眼,太阳还斜挂在半空中,我知道那辆拉有其其格的车还不会来,还得等会儿。
其其格现在在我们这最大的城市呼和浩特上学,她已经考上大学生了,那是个很美丽的城市,那儿大部分都是汉人,在我现在住的地方的南面,我从旗里坐了好长时间的车才到的。
那是在其其格考到那里的第一个冬天,那一次,也是我长这么大最长时间没有见到其其格,我想她,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滋味,心里老像有个小虫子一样在咬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空空的,于是我骑着马在草原上拼命地奔跑,跑到马累了我也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那种感觉却好像是越来越精神了,所以我去找她了。
只去了一次,我就发誓我再也不会去了,不是说那个城市不好,相反,它很美,只是不适合我,太不适合了。
我第一次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汽车,却见不到一匹马,一只羊,男人们都穿着整齐的西装,女人们穿着很大很好看的裙子,我,则穿着又长又大的蒙古袍,显得那么异类,我听到很多人在背后嘀咕着同样的话:“蒙古达子!”我不知道“达子”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话,老羊倌德旺曾经给我说过,很早很早的时候,我们蒙古人侵占了他们汉人的土地,并且让每家汉人养着一两个蒙古人,汉人被蒙人欺负的实在太厉害了,就想了个办法,“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杀达子。”他们商量好了,在历史上的那一天,我们蒙人差点被杀光,剩下的全部灰溜溜地逃了回来,所以,汉人们就有了过中秋的习惯,而我们的民族,却总想躲过每年的那个日子。
“达子”可能是汉人对蒙古人有着痛恨的一种称谓吧,我想。
在我用很不标准的汉话问了许多个人后,我才在师范大学找到了其其格。
穿一条牛仔裤。粉色的衬衫,扎一马尾辫,其其格已经不像一个蒙古人了,更像一个标准的汉人了,半年不见,她竟然变化这么大。
看我来了,其其格显得非常兴奋,激动地向我问讯着草原上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草的颜色,好像她从来就没到过那个地方似的。
其其格向她同住一个寝室的女孩子们说我是她的弟弟,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从小她在我心中就是姐姐的形象。
我小心谨慎地坐在她的床上,不肯轻易挪动,我怕弄脏了她那带有梅花的床单,我也不怎么说话,我只是把给她带来的好多牛肉干和奶食从背包里拿出来,看着她一边自己狼吞虎咽地吃一边分一些给她们寝室的人,看着那些女孩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笑着,吃着我带来的东西,我想对其其格说那是我带给你的东西,怎么可以分给她们吃呢,但是,看着她们那么开心,其其格也开心的要命,我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我家里多的是,以后多带点就是了。
我在呼和浩特呆了两天,其其格特意请了两天的假陪我玩,带我吃了很多我从来没吃过的东西,还去了一个叫新华广场的地方,其实做什么我都没兴趣,我只是一路观察着我的其其格,她的变化太大了,身上甚至有了汉人的味道。她兴奋地向我介绍着每一个新鲜的东西,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对这些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
我感觉到在我们中间隔着什么东西,我看不见的东西,我说不清。
两天后我就走了,其其格告诉我不要再来了,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的,快回来了,现在是十一点钟,那趟车差不多是十二点是时候路过我们这的。
我又找了一圈山丹丹花,可惜,还是没找到,不知为什么,找不着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像以前见不到其其格一样,心里没着没落的,其实在以前是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的,它们总是在相隔不远的地方长着,在微风轻拂的时候互想点头致意。
太阳越来越叫我受不了了,热得我浑身冒汗,我的心情却越来越亢奋,也越来发行忐忑不安,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说是我的决定要告诉她。那是一件会让我们的关系彻底明确的事情。
中午马上就来了,我也很快就能见到其其格了,又是半年过去了,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了?还是又穿着她的蒙袍回来了?我想着她的每一种可能。
是的,她已经变成一个汉人了,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子下车了,她的头发甚至有些卷卷的,不知那是怎么弄的,还有,她穿着高跟鞋,衣装上,她已经是一个标准的汉人了。
刚开始,我以为我认错了人,直到走近看,我才发现,她还是她,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美丽的依旧像个天使。
我接过她手里的包,从自己带的包里取出马奶酒和奶食给她吃,她吃东西的样子也变了,斯斯文文的,这可能也是从汉人那里学的吧,我不习惯,但觉得还是很好看的。
我满脸的幸福,心里却有个像针尖一样的东西在扎着我,隐隐的疼,我知道,那件事我一定要告诉她,我想知道,这么多年,我在她的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在表面上我们还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欢乐中的时候,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或者说是一个合适的说话方式,但是没有,我们息了一会,就打算走了,她的阿爸阿妈还在家等着她呢。看来我只能直接地告诉她了,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和你说个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轻松,"我要定亲了,是老巴图家的苏日娜。"说完这句话,我就把脸朝着别的方向,我不想让自己的泪流出来,也更怕看见她的表情。
很久,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以为她走了,汉人的电视剧中常这样演,一个人专心致至地说话的时候另一个人早不在了。
我扭过头看了一下,她还在,她脸上的泪正像清晨的露珠一样,在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大大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其其格叫了起来,
“你又不会嫁给我,我娶谁不一样吗?你说,你会嫁给我吗?”我吼了起来,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声音变得有些吓人,但随后,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哭泣声,一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在无边的碧绿的草原上,我们俩个在放声地大哭。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哭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其其格突然冲到了我的身前,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她用双手抓住我的双户,抱着我,接着,我就感觉到一个温热湿润的东西压在我嘴上......。
我感觉蓝色的天空在旋转,红色的太阳也在旋转,我像长上了翅膀一样,在飞,飞向一个色彩绚丽的世界,我看见绿色的草地,洁白的羔羊,我闻到马奶酒的香味四处漂逸......
现在,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其其格骑在马上,我牵着缰绳慢慢地往走,寂静的草原,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会儿,连飞鸟也没了踪迹,我说:“你看到刚才咱们坐的那地方的山丹花了吗?我在它旁边没找到另一颗。”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是吗,可能是你没看到吧,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长在一起,不会只有一棵,肯定还有另一棵,可能是你没看到吧。”其其格说,
“肯定有!”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又回头看了一下,已经走的很远了,还是只有一棵在迎风含笑,也许吧,另一棵就在旁边,只是我没有看到罢了。
我们还在慢慢地走着,走着,我是多么希望一直就这么走下去啊,永远也走不到家,可是,还是要回到家了,我都听到老德旺在唱歌了,我刚刚教会他的,我们蒙古人嫁女儿时唱的一首歌:“鸿雁展翅向南飞,芳草低头多凄凉,含泪告示别阿爸阿妈,孩儿出嫁到远方......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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