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地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远近的人都叫这里“山枣树下”。六十年前,祖父从浏阳的南乡搬到这里时,就没见过那颗传说中的山枣树,可这个名字叫到了如今。这里离市城几十里。那时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这里。如今有了公路,但依然那么蜿蜒。
站在村口远远望过去,村庄的茅草房子,就像一群老黄牛跁在山脚下晒太阳,不断有清风吹歪了一股股炊烟,就像黄牛们举起的尾巴。
在记忆里。村里有一条从来没有名字的小河,河呈东南流向西北向,它的根脉在茂密的山林里,这里有陡峭的山岭,郁郁葱葱的山林,造化了小河的精血。它钻出岩縫,跌落山崖,沿着山谷,起起伏伏,蜿蜿蜒蜒,潺潺地流经村庄,在村南打个回旋,流向天下闻名的浏阳河。
小河只有丈来宽,是我童年回忆的靠岸处。两岸的河堤上是几里长的不知那个年代不知名的杂树,从村东南一直通向村西北。每年阳春三月,当小西河揭去身上的冰层,弹奏着欢快的流韵时,河堤树木上一串串的苞儿就似一群群刚孵化出的小鸭鼓起鹅黄的小嘴,与和煦的春风亲吻着,不觉间,那如烟似雪的柔丝便随风摇摆,宛如翠浪翻空,不知名的鸟儿在柳林里不知疲倦地穿梭着。我们还不敢下水,水里冰冷着呢——但伙伴们此时还是忙活不停,用攀折下的柳枝做成哨子,吹出优美的旋律,哨子声、鸟儿的鸣叫交汇着在……
刚立夏,小河的水就胖了起来,那清清的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有如受到父亲夸奖的少年露出灿烂的饱满笑容,而在月夜的星光下却温柔清凉地犹如母亲的手掌洗去少女的羞涩。白日里,我们在水里穿梭,犹如一条条白嫩嫩的鱼。我们当中满伢子的水性最好。我们玩水中抓小鸡的游戏。我抓住了他,可他抱着河底的石头就是不起来,我喝了两口水还是比不过他,只好认了输。星光灿烂的夜里,我们打着松油火把到小河里抓虾子,翻开石头,在火光的映照下,虾们一动不动的。第二天,我们把他放在火上一烤——油渍与口水一块流了出来。
小河也很邪恶。记得很清楚,曾老师的大儿子与刘家的小儿子都是被小河吞噬的。那是涨大水,水面掩盖了村里的田土与道路,他们从木桥经过时与桥一块被冲走的,后来捡回了尸体,把他们放到倒扣的锅顶上,吐出了一汪汪的水,可惜人还是死去了。
前些天回老家,河滩变成了已经是连小草也没有办法落脚的荒滩,除了卵石还是卵石,蛮横地压迫着绿色把小草排挤到一旁,这样的地方别说鱼儿虾儿无法生存,就是那些傲慢的长臂螳螂也不肯光临造访。只有那不起眼的黑色小蚂蚁在乱石堆里将家搬来搬去。秋风凉了,偶或可以听到一两只蟋蟀躲在卵石后胆怯地叫几声,那声音,搅得荒滩更寂静,寂静得使人心慌。
我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听到她翻卷着小小浪花的一路歌声,那“嘭嘭”的槌衣声一下一下的捶击着我的心扉。
2
我的童年其实大部分是在外公家度过的。我在很多的文字里描述过。其中《外婆家前那条弯弯的河》发表在《青年文摘》上,只是很少有人看,理解的人就更少。于是我就越发的想念童年。
不记得是哪年,但记得是很热的一天,外公犁田,我则用装了长柄的竹筒舀水,当水牛犁经我身旁时,我就把水倒到牛身上降温。刚开始我还干的津津有味,外公也笑咪咪的夸我。可是到了晚上,我却发高烧。外公抱着我过河去就医,老艄公耳背,外公的嗓子都喊哑了——后来,外公再也不敢叫我干这事了,他吓怕了。我却在以后的回忆里当作了最快乐记忆最深刻的史实来纪念。
去年的4月29日,外公去世了。我的快乐童年从此少了一个最可靠的证明人。
3
我想我到今天一直都是能吃苦耐劳,是应该感谢童年的苦难经历。我八岁才启蒙。因为幼时体弱多病,母亲经常回忆说我那时吃的西药丸子就有家里量米的几盛筒多(一盛筒能装米大概一斤半)。我体弱但性子执拗。我六岁就下水田干活,南方水田的农活我无一不会。上山我能伐木烧炭。那是能赤脚光膀在山上,一般的蚊虫叮咬是无济于事的。大约(我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只能记个大约)11岁时,我与哥哥推了车柴火到30里外的永和去买,快天黑时终于卖了3元钱,我们各吃了碗二毛五的米线,那味道真的是好极了。哥哥将剩余的钱给我买了双黄跑鞋,这是我的第一双胶鞋。
1998年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全部给了哥哥。
4
今天,父亲与哥哥将老家拆掉了——上次回家我也忘了要拍照留个念想。其实,这样的念想不拍照也是会时常涌起的。
老家是祖父在六十多年前修建的,父亲为了抚养我们兄弟四人,一直没有新建的资金。前些日子说,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最大的愿望是把老家的地盘上盖上像其他人家一样的小洋楼,因为我们兄弟都在外,要是有朝一日老屋倒了,祖业都会没了。于是就拆了。我在古港,当时还没什么的,可一到了这样风雨不歇的夜晚。思绪就止不住。
祖父会摆罗盘、会看风水,说老家是一块好地,定会大发。当母亲一连串生下我们四兄弟时,祖父的脸上便漾满了古人们引以自豪的幸福,逢人便要拉住看我家的风水宝地。
在我的印象里,老屋一直都没有变,每次回家,还能找出了当年量身高在门框上用指甲刻下的仍依稀可见的痕迹;专插禾镰刀的那几道墙缝也还在,也仍然插着禾镰刀,猪圈、牛圈还在老地方,只是在门前的柚树下挖的口水井现在不用了,可打开井盖,清凉的净水依然甜美如昔。种田、养畜、打水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祖辈迁徙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这么一道公式,但我却从父母的脸上看到了满足与幸福。是呵,田里丰收,猪肥牛壮,儿子们长大了,还复求什么?从老祖宗们开始就这样演算着。祖父,人算死了,祖母,人算老了,父母的头上也有清晰可见的白发了,再也不愿去求什么新的命题了。我的血液根源于祖辈,我理解这种心情和这种幸福。
老屋的拆掉,是一种新的开始。只是我会长久的眷恋在老屋的时光。虽然我知道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2009年3月2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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