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静谧的黑暗里驶进了家乡。车窗外雪花飞舞，地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一无所有的小柯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家乡的温暖毕竟覆盖他寒冷的心了。

“你变了。”

“没有。我一贯如此。”

是那个穿着长及脚踝的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和自己在对话。他看见那双眼睛，多年不见真的是没有了清纯，双唇也因为唇膏的缘故充满油光。

火车刹车的停顿打断了小柯的回忆。他看着准备下车的乘客，随后无任何行李可带的他随着人流涌到外面的雪夜里。

一天前，小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见到了林美玉。这是他们相隔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他们用电话联系，似乎已经又是熟悉了。真的见了面，小柯感觉到一种隔膜的亲切。这种感觉就像在一个梦里拜访往事，碰见已经成为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儿。

林美玉笑起来很甜美，有酒窝，牙齿很好看。小柯怀疑这亲切，就像他怀疑这个与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初中同学为何在一个多月前给自己打电话联系，又为何在一个月后的现在促成了这次相会。小柯的怀疑再次被冲淡在林美玉亲切的寒暄中。她很热情，热情地像跟别人恋爱，小柯回忆到了初三和林美玉在一起不知算不算恋爱的青涩的日子。那时候，他曾带着她去吃狗不理包子，也曾逃课去踏青。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旧情复燃，这就是人们口口相传、心中相赞的痴情女子，她为了自己心中的爱情，等待了七年吗？

小柯已经２２岁了，大三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曾听别人说过林美玉的情况。在一个月的电话里，小柯得知林美玉大二辍学，打拼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小柯从心里佩服这个能把握自己生活的女孩，换成自己，退学这一步他是不敢走的。

接下来便是吃饭，在一家简单的拉面馆里。锅里升腾着雾气，风从外面窜进来，脚被冻得冰凉。他们都没有吃多少，兴奋的情绪抑制了食欲。林美玉把自己碗中的肉夹到小柯碗里，说自己怕吃肉。小柯说牛肉没事儿，看到拉面馆的老板和伙计都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他看，一直这么看，小柯便想是不是他们的举动太亲密了，遭了别人的侧目。

小柯付了钱。出了拉面馆，林美玉带着小柯去住的地方。路从大街拐进小巷，小巷连着小巷，歪七扭八地走着，最后进了一个大院，又在院子里走，最后出现的是一座破旧的五层小楼。

路上林美玉说很多同事都住在一起，里面有个经理，待人很好。当这个五层小楼出现了，当他们来到三楼，小柯的疑惑一直递增。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女孩，热情地喊小柯为“帅哥”，又有很多人陆续走出来，问寒问暖，还有的说是老乡。小柯被热情包围着，寻林美玉的影子，看见她在一个房间里和一个女孩说话。

林美玉出来，带小柯来到经理的房间。房间里很简陋，一张床，三把椅子，一个书桌，一个矮橱。小柯和四十多岁的经理对坐。林美玉坐在床上，跟这个房间的二十多岁的女孩低声说话。那女孩收拾着自己的头发，是这房间床的主人。

老板问了些话，主动着介绍起自己的公司。期间有外面的人进来都要敲门，然后掀起半截的布帘进来，走出去的时候像清宫剧大臣见过皇上后那般退着走。小柯便恍惚了，看见经理的脸、林美玉和那个女孩的脸更感恍惚。迷糊中，老板拿过他公司的领导和新加坡李显龙的合影，小柯没心思看，种种刚发现的细节，证明了他自己的推测——他进传销窝点了。小柯弄撒了老板的女人为他倒的一杯水。两个女孩忙着打扫，小柯无动于衷，经理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

他拉住林美玉，低声说：“我要离开这里。”林美玉把他的手放开，说：“不是刚来，还没出去玩，干嘛要走啊。”经理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小柯径直走出去，闯闯荡荡地去找他的书包，在每个房间里都看到了很多陌生人，却都有笑容和热情。他拿着书包要走出房间，被很多人堵住了。都是些单薄的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盯着小柯看。林美玉从中挤进来，双手抱在胸前，把自己当成小柯的女朋友那样，生气地说到：“你走吧，走了我再也不理你了。”小柯看着林美玉虚伪的表情，这表情让他无话可说。他看了看门口如十八铜人一般没有表情的脸，对林美玉说：“你好无耻。骗我来这里。”这句话让林美玉有所反应，她的眼神变得苍白和空洞，她说：“我这是对你好。”小柯这时候很想打林美玉一巴掌，让她清醒清醒，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女人，对着林美玉骂了句：“贱人！”后就蹲在房间墙根里，书包放在脚面上，生他的气。

林美玉离开了，当小柯再次朝门口看，没有看到林美玉的影子。门口的空隙大了不少，众人坐下来，有的陪小柯沉思，后来又陪着小柯听一个业务员激情澎湃的劝说。那人最后说：“兄弟，好好想想，我们这行很有前途的。”

旁晚来临，小柯听了七次“我们这行很有前途。”林美玉来到他身边，她像是没有被骂过，她第八个重复那些话。小柯打断了那些话，“我不想听了，送我离开这里，否则我恶心你。”

林美玉蹲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无限无奈地说：“谁让你来了，来了又怎么能随便离开。”

“是你他妈的骗我来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贱！”小柯有些绝望了，这种感觉如同梦醒，但是自己却滞留在梦里出不来了。他不该去招惹已经过去的青春往事，过去的就过去了，过去的又怎么能回来。时光能倒流吗？

“你可以这样骂我。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你不就是为了见我吗？虚伪。”林美玉好声好气，她像在讲道理。

小柯说：“我没有什么好虚伪的。我来找你不是玩吗，谁知道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我和你是同学，我们在八年级谈过恋爱，你为什么要骗我？”

林美玉说：“是你经不起诱惑，你还不是想和我上床！”小柯听到这里无语了，一切都那么直白，直白到不能再说一个字。小柯彻底地绝望了，他想到的那些往事露出欺骗的嘴脸。

有人来喊他们，他们举行了晚会。他们争着上去唱歌，唱得够烂也有热情的掌声。小柯被他们推上台去，掌声响过了几遍，他们等待着，小柯站直了身子，说：“我操你们的大爷！”他们都愣在那里，坐在地上，像一块块的石头。林美玉这块石头站起来，疾步走上讲台，冲着小柯就是一巴掌，小柯毫不含糊地反击，林美玉接上，小柯再抽。这样抽了三十几个来回，好像累了，也好像木了，他们停下了。小柯连恨都没了，他还是抬起脚把林美玉踹出去。上来四五个小伙子拉住他，经理说：“别太疯狂了，这也太疯狂了。”接着经理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洗脑演说。

小柯根本就出不去。晚九点林美玉来了，她说：“跟我走吧。”小柯提着书包站起来，跟在林美玉的身后往外走。没有人再拦他，有些人在过道里边看边笑。

又是七拐八拐才来到大街上。寒夜里少有行人。小柯不知为何开口，便一直沉默。他这时还没有想到跑掉，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路还是在大街上延伸，又拐到别的小巷里，粉得耀眼。小柯站在一家粉店门口，他看到林美玉跟里面的女人打招呼，这里像她的家一样。她见小柯没进来，依在门口，说：“进来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要钱，给你免费。”

“你做了鸡？”

“嗯。进来吧。”

“你不是只做传销吗？为什么还做这个？”

“传销里没钱，连买卫生巾的钱都没有，我总得吃饭吧！”

小柯无法接受林美玉的反差。他靠在墙上，绝望地看着寒夜。林美玉过来拉他，拉不动也靠在墙上。

“你变了。”

“没有，我一贯如此。”

小柯听了这句话，走下了几个台阶，往小巷口走去。身后传来林美玉的喊声，他拒绝听到那些声音。他不畏惧一切了，林美玉如果跑上来拉他，或者跑出来六七个人堵他，他都无所畏惧了。

他走上大街，慌忙地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带到了火车站。他逃票上了火车，他想起他的书包忘在出租车里了，他费了力拿出来的书包忘在出租车上了，书包里有很多书，衣服和食物。他是跑进火车站的。

小柯把脚印烙在雪地上。雪花晃悠着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下去。他在雪花纷飞的夜里走了太久，当他把青春想成化在烂泥中的雪花时，他进了一家旅店。

第二天，他面对净白的世界，阳光和雪都让人眼晕，他对青春的记忆成为茫茫一片白色了。

2009年3月23日手稿　

2009年3月23日　二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