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蔓琳疯了。我还没起床呢,她就喋喋不休地吵开了,直到我的感觉从黄昏变成了清晨,那是我在特别疲劳,特别没劲的时候才会产生的错觉。打了通宵的麻将,一睡睡到下午四点的人,一醒来,就会错把黄昏当清晨。
我在床上躺着,想着自己一生里碰到的那些好事,比如初恋啊,暗恋啊,漂亮女人回头朝我含情一笑,我酥成混沌一团的时刻啊,不像在文学网里到处都碰到女心理学家,你掏了一颗心放到她手心里,可她立刻给你一番解剖学的解析,听得你脑子里一晕一晕的,这就是第一百零九次一见钟情的感觉。
曼琳是我的初恋情人,是我的原始配偶,我的首婚,我还有可能再婚么?瞧我这小样。但我对她挺不满的,她越来越不漂亮了,胸部也不挺拔了,这一生物学特点的丧失,总是使我有点恼火,可又没理发作。于是,我就挑剔她的衣装,她的打扮,就是那仿佛幽灵重现的微笑,我也争取做到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尽管这是我有意无意之间逗弄出来的,女性生物爱笑永不出奇。
上初中的时候我暗恋她,上高中的时候,我明恋她,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催她快点结婚,后来,顺理成章,没有波折,平淡无奇地她成了我的老婆。自从她成了我老婆之后,我就没怎么关心她,她爱咋活就咋活,反正睡一床上,白天,不见着省心,晚上,能摸着就踏实。
“蔓琳,煮好饭没有啊?我可要起床了。”我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然后,重新好好地躺下,舒舒服服地说。
“煮你妈!我还重来没见过你这么懒的男人,班不上,倒当起老爷来了。”她在门口穿来穿去忙着洗衣服说。
“少拿我妈说事!我现在在干着一项伟大的属于未来的通讯事业,你没瞧见我昨晚上上网到2点么?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伟大的事业勇猛前进的时候,等我发了财,我就……”
“你就两眼翻白,和电脑一起睡骨灰盒里,老娘我时不时去给你清明清明,上一炷香,要是我那时信上佛的话,还给你念一段经文,念起来那味道想来就跟林黛玉的葬花词似的。”
我说不过她,我只好把被子蒙上头,忍气吞声,独自流泪。
我决心起床,大不了今晚早点睡,唉!男人总是会中女人的计谋。我走进卫生间,洗啊,刷啊,照镜子啊,我怎么这么老啊,五官不忍看啊,怒发冲冠啊,头发怎么着也弄不伏贴啊,眼神无光啊,想起自己老了老了会死啊,心窝里还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还没死么?
我躺在沙发上拿起一份《少女日报》(就是市场边上,人家硬塞给你的广告杂志)看着,她坐在我脚趾头的边上喝木薯稀粥。她最近牙疼,花了四百块牙钱,补好了那个深藏的蛀洞。当时她疼得想连根拔出,医生为了以后的生意,劝说她还是补补好,补漏后要吃点清淡的食物,于是,她就同意了。
我非常反感她的花钱如流水,于是我说:“曼琳,牙好些了么?这么便宜,四百块。”
“关你屁事!又没花你的钱。心疼是吧,心疼没用,有本事就去挣。”
她的保险是我付的,她拿我的钱借给朋友至今未还,水电煤气费,管理费,住房返款都是我的义务,她买了几天菜就说我自私,不给家用,弄得我感觉自己有罪,有口难辩,老觉得自己不够善良,有愧于她。这个时侯,我就想着她的种种好处,没有她,我还真没法子活下去。
本来我是有另一副面孔给她看的,比如曾经某个时候,我对她极其冷淡,三天两头就痛痛快快的吵上一架,结果,我什么也没捞着,倒是弄个浑身不自在,不管是夜里在床上,还是白天面对面,总有一种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感觉,看什么人都虚无,见什么事都荒茫,所以,我还是比较讲究实际,决心到死都要做一个好人,一个难得糊涂的丈夫和自我折磨的情人。
最近又重读了卡夫卡,深刻理解了他关于自我折磨的高级艺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颇有心得,且实际上,运用自如。比如曼琳只要对我口诛笔伐,据理驳斥,我就开始了我的自我折磨的艺术修炼。心想,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敢在伟大的女性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表面上挖空心思奉承,实际上没眼瞧,瞧不上,瞧上也是皮里阳秋地来一番恶心的虚伪,弄得自己满身心都挤满了癌细胞似的,在女人眼里,啥也不是,臭不可闻。
我折磨自己逐渐很有一套,结果,和曼琳的关系变得相近如冰,再也不能红红火火。人常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拿脚踹。看来,过不了多久,不是她踹我就是我踹他。鲁老爷子说,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都爱上沉默了,自我折磨有时也会上瘾,而且难以收拾,卡夫卡是个单身汉,可我不是,可惜我不是,要不我多轻松,想到这些关系的时候,我会多么开心,多么闹剧。
“懒鬼,我去上班了,你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一晾,明天我要穿。”茶几上狼藉一片。她习惯了看也不看,换鞋出门,神情匆忙地丢下这句话,开门就走了。我斜躺在皮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的一朵小瓣的红色花出神发愣,既不吱声,也没搭理。
自从结婚以来,我总想不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是该一直高兴,支一个梦去托着呢,还是从里到外地还原它的本质,归于平淡无奇,当成人间忽悠自己的一种义务。一个从来没演过戏的人忽然就站在舞台中央,透过一间70多平方米的小小舞台,把社会的千奇百怪都折射进来,糊里糊涂地演下去,一会儿是演员,一会儿是剧评家,角色互换非常方便……这么想下去,没完没了,我不成为文怀沙才怪呢。
她根本就不理解我,也不愿意理解,比如她爱看电视,尤其是电视剧,是她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而我不是她电视剧的任何剧情,也不是男主角,所以,我在她心中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她一下班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也懒得和我说话。这个时侯,我就有一种怨气爬满心胸,恨不能关了电视,然后,她开开,我再关上。她问我为什么关?神经。我说,你看什么看?看了你也不懂。这样必定有一番老套的废话可说。
电视里的香港女演员,四十岁装十八岁地和一个半人妖的东西在那里探讨爱情的多角度关系,装深度地解析肤浅的人际奥妙。“老公,你看,这就是情趣,我就是喜欢,你看你,就缺这个。”她用牙签挑着牙缝说。我正用牙线锯着我的牙缝,满嘴的口水,吱唔不出话来,只是漫应着,嗯,嗯。
本来我想说,我厌烦透了那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假模假式的,庸俗透顶的小市民无关痒痛的爱恨情仇。可我开不了口,我一开口,曼琳就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土族或者外星人,接着就哈哈大笑,搞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不是曾经看上她是出于一种一时的心神恍惚,从此,结下这个不断延续的错误,日增其分量。
女人的爱情是某种冷不丁施舍给你的东西。它就像女人忽然软化下来的口气,那时候,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就像城门洞开,诸葛亮坐在椅子里,摇着蒲扇,乐呵呵的,不由得你不疑神疑鬼,随时提防。男人就像怀抱一统天下大业的司马懿,可碰到诸葛亮,大业的事就不得不缓一缓,身陷空城计的男人,都喜欢说,爱情是伟大的力量,它能使虚幻变得像鸡毛蒜皮那般实在。
像曼琳这种定时起居的生物,强烈地影响了我对世界的看法。比如,她开门不用钥匙,而是喜欢用手伸进不锈钢的方管之间,用手直接打开。而我的手就做不到这一点,但人是会想象的动物,我忘了带钥匙的话,就会在外边折一根树枝条,然后伸进去拨开,那时,我就体会到直觉的好处,那就是,小偷都是直觉很发达的动物。比如,还有一条教训应该牢记,那就是爱情这把锁必须是用本能的直觉开启的,而用钥匙,说不定就捅不开,即使捅开了,也没有获得爱情的那种欣喜若狂感。
但是高兴劲总会消失,总会变得一钱不值。为了延长我对她的兴趣,我喜欢自我反思,背地里探讨。我的厨艺还算可以吧,为了拴住她的胃口,在厨艺上我变得像一个灵感丰富的美食家,电视里旅游节目介绍的美食我都很喜欢,善于推陈出新,这样,虽然曼琳嘴上决不说好吃好吃,可实际上她总是让我下厨,我一抽懒筋,或者我说,晚上过于劳累,白天没有精神,你就代劳一次。她立刻表示不满,说我的厨艺不过如此,每天弄一些垃圾给她吃,如果她生病了,我要负责。她要这样胡扯,我也没办法。
我喜欢过简朴的生活,有时候想,别买房子,就在临水的地方和她搭个松皮棚屋住着,那多有情调啊。棚子里现代设备一应俱全,抽水马桶直下一个废矿井,太阳能的屋顶,多余的电能还可以输入公共电网赚些小钱。门前一块地种着绿色蔬菜,边上有个花开四季的小庭院,中间一个凉亭,葡萄藤叶密集地铺陈,从吐鲁番引种的葡萄如紫水晶一般闪着绿光。我们各自有一部电脑,和全世界的各种二百五做着生意,银行户头上的钱满的溢出。时不时跑到尼加拉瓜去看瀑布,或者飞到法国,买数瓶几万块一瓶的低档酒回来,做开胃酒。把周围的地一块接一块地买下来,种上草,没事可打打高尔夫。
如此存想,我经常从沙发上掉下来。曼琳老说,想着美事了吧,你昨天头上那个包还没消呢,今天又添上一个,人家还以为是我虐待你的呢?出门把好口风,别尽说我的坏话。我囫囵觉还没沉淀清呢,接口说,别胡扯了,你快起杆吧,我打高尔夫常常是两杆就进洞。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有时候,我会想到和曼琳离婚的可行性。比如,她忽然不想和我过了,我经常听到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没结婚之前她多好,要多自由又多自由,结了婚,陪着个臭男人,说软化你吧,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说改造你吧,我只能顶起半边天,还是党这么规定的,如今党忙着做生意,顾不了这些个,只三八妇女节来点仪式,实际上,半边天的一半早漏水了。她这么悲观地哀愁,我就打消了离婚的念头,说什么也不能往别人的伤口上撒把盐吧,那还是个男人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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