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浩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心里叹息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身上的器官都不那么忠于职守了,连眼睛也开始背叛自己……可一想,不对呀,这么近还能看走了眼吗。他不得不睁大不称职的老花眼睛细瞧,明明就是他——马大龙!
三十年又怎么样,百年千载也不过一瞬间。甭说是个大活人了,就是烧作灰扬为尘溶成水化做风,他也会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
尽管腿脚不怎么利索,王天浩还是习惯在傍晚的时候出去散散步。他跛着一条老残腿,扶着楼梯栏杆,一瘸一拐一阶一级地小心往上攀登,也许是有点累了,也许为了减轻心脏的压力,调匀一下气息,他下意识地停顿一下,抬了一下头,幻象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头脑“轰”的炸开了……有个模糊而清晰的身影下楼,正要与他擦肩而过。就在同一瞬间,对方也扭过头看他一眼,立马愣怔着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不是幻象,是赤luo裸的真实。两个人,两个老人。有些事情太突然太莽撞,当事者不敢承认,不愿意承认,或者无法从容地接受。
你就住在这楼上?少顷,几乎是同时,两张不同的嘴皮子翕动中,发出了一个同样的不那么顺畅的问号。
他说,我住416室。对方说,我住417室。接下来就都没词了,四目相对,浑浊黏稠的目光扭结粘合在一起,却又隐隐蕴含着泾渭之分。一个满头银丝飘拂,额头沟壑纵横,岁月刻在脸颊上;一个顶上“四周钢丝网中间溜冰场”,天庭饱满,面色彤红,大耳肥腮,沧桑埋藏在心底。
一个单元,一个楼层,门对门,上楼不见下楼见,今天不见明天见……
王天浩进了家门,径直来到书房,一屁股陷在旧藤椅子里,闭上眼睛好半天懒得动弹。稍微一动,旧藤椅就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他的头脑里仿佛也有一架机器不停地吱吱嘎嘎,内心深处就像“骨嘟嘟”冒着热气泡的一锅粥。天色暗下来了,室内什么也看不清了。招玉进来顺手拉亮了电灯,说,你怎么啦,出去半天回来连个闷屁都不响,灯也不开。唠叨着又出去了,他这才微微睁开眼,戴上老花镜,捋了一下额角的白发,铺展开一张素笺,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一次性墨水笔,顺手写下一副对联:
蜗居深藏陋中韵,卑位常蕴玉壶冰。
端详一会,他歪着头轻声吟诵了一遍,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又轻蔑地摇摇头。时光不会倒流呀,现在读起来,这副对联实在不怎么样。无论是对仗、声律、韵脚还是用典……他心犹不甘地双手举起稿纸,对着灯光,一会儿睁大眼睛一会儿眯缝着眼睛,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他把写有对联的那张素笺揉皱扔进了字纸篓,沉重地叹息一声。当初怎么鬼迷心窍鬼使神差的呢?年轻,是火;年轻,是祸……
没有人记得这副对联,他记得。用不着写出来,早已刻在他的灵魂中。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即使有一天他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把阳世间的一切都忘记了,大约也忘不了这副春联。
毕业于淮城师范的王天浩,分配在县城一所中学任教。那时单位的条件都比较差,学校就从传达室边上挤出一间小房子给他居住。春节到了,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写春联。写,不是什么印刷品,自家人动手写。在乡下,互相还会悄悄攀比,一个庄子上谁家的春联字写得好,内容丰富,往往得到全村人的敬重。十年寒窗,王天浩终于从乡下熬到了城里,第一个春节,在属于自己的小屋门上,理所当然要动一番脑筋,显摆一下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写好对联,他兑水和了一点面粉,点燃煤油炉煮了一小勺浆糊,小心翼翼地贴到门上,正在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门卫老张头呲着两颗上翘的黄门牙,嘴上叼着自制的“喇叭筒”卷烟,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歪着头打量半天,搜索一肚子识过的字也读不周全,就竖起大拇指对着王天浩说,哎呀,到底是大知识分子,写的对子文水太深,让人读不上来哟。王天浩转过身,对老张头笑笑。就像轻抿了一口陈年老酒似的,脸颊上隐隐现出点红,嘴上连声说着哪里哪里,心里还是有几分受用的,却又沉不住气地好为人师,一字一字给老张头讲解起来。
帮忙讲解的人多着呢!红纸黑字,墨迹未干,光天化日,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学校是个什么地方,来来往往,识文断字的人多如牛毛,整天晃荡晃荡的半瓶子醋文人满把抓。过了两天,气氛有些严肃,三五成群结伴而来,神神叨叨地窃窃私语,脸色冷峻,一拨人刚走,又一拨人来了,最后出现在王天浩眼前的是孙校长。孙校长端详了许久,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瓶底一般的眼镜,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揭了吧。声音不大,不容置疑,话语节俭,就这么三个字,吝啬得再多一个字仿佛也是多余。沉缓的音调中却透出千钧之力,由不得你不听。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搁在今天来看,就这么一副破对联,算个什么鸟事!充其量不过一个小文人不成熟地附庸风雅,顺带抒发一点无病呻吟的牢骚,没人往心里去,爱咋咋的,该忙啥忙啥。可那是1957年。那时候不一样,就忙这些,阶级斗争新动向,黑夜里都有人睁大着猫头鹰一般的眼睛,逮着谁是谁。先是领导谈话,启发引导劝诫教育,和风细雨循循善诱,挖思想根源。孙校长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教育挽救的意思,含蓄地给他指了路子,当时他仿佛榆木脑袋,就是不开窍,像刚开声的小公鸡一样梗着脖子。进入第二个程序,开会批斗,群众帮助,由班级而教研组而全校,就有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的了,唾沫星子漫天横飞。再往后,事情就有些异样了。以王天浩学数学的头脑来概括,由线性状态而发散状态,漫无边际……左一场批判又一场批判,年轻轻的能有多少话柄呢,不用愁,那是什么年月呀,整人的黑材料随手拈来,比比皆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什么就有什么,小菜一碟。什么祖父是土匪,杀人放火抢劫都干,祖母跟老和尚上过床;什么父亲破坏集体生产偷过生产队粮食,母亲舅舅的表弟扛过中央军的“烧火棍”,在县城门楼上替国民党站岗放哨……这是哪跟哪呀,开头王天浩不以为然,胡扯。不时为自己辩解几句,不就一副对联吗,居然上纲上线上天入地,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渐渐地觉得苗头有些不对,愈是辩解事态愈是严峻,没有人听他说话,没有人帮他说话,他心虚起来,像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信心与耐心,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结局。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你能跟谁说清楚,你能跟谁去急,你说什么就什么啦?世间事由你说了算吗?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人连一只蚂蚁的力量也没有,连蚂蚁的自由也没有。一句话上天堂,一行字下地狱,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一生一世……就像喝水撒尿放屁一样地自然随意。
年逾古稀,目浊耳背,心似晚风中的烛光,头发如冬天的芦花,双腿犹如枯萎的葵花杆……风烛残年,他常常想起这个词,几十年一晃而过。他本不愿意回首前尘往事,没必要晾晒陈芝麻烂谷子,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也不能释然……人生,人,生,一个人的一生,一眨眼功夫。
然而,他不得不想。他怎么会在这个楼梯上跟马大龙不期而遇的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王天浩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回原籍。
大队部的广场上,正聚集着一大堆人,中间一个高高的土台子,是为演出革命样板戏而垒筑的,开批斗会也派上用场。那时节,人们肚皮瘪瘪的身子精瘦的脸色灰灰的,主要活动就是开会,开会记工分,谁要是不去开会就扣粮食,五斤稻谷十斤玉米二十斤山芋什么的,男女强弱劳力有别。隔三岔五就要开一场批斗会,有的时候也在田头开。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坏人多呀,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不斗他就要跑,你不闻不问他们就要在人民头上屙屎撒尿。一般每次批斗会只有一个主要对象,抓阶级斗争新动向,鸡蛋里找骨头,想整谁是谁,挨着谁是谁,但是别的坏人都要陪斗,乌鱼鲤鱼穿一串,蛤蟆王八罩一网,蚂蚱螳螂拴一根绳子上。就像现在会议主[xi]台上长长一溜陪坐的人群一样,一种标志一种身份一种待遇一种象征。
今天这种场面,专门迎接王天浩的。早几天,学校已经派人跟村上联系好了,阶级敌人的队伍又多了一个年青人。犯了事又不够蹲大牢的人,一般都是交给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劳动中洗心革面,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他曾经是小村人的骄傲啊!鸡窝里飞出的凤凰,盐碱地冒出的花朵,草棵子里窜出的小树,跃过龙门的鲤鱼。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书中什么也没有了。那副对联也不是书上的,是他心血来潮杜撰的。命运就是这样的蹊跷简单,不可思议,不可捉摸,悄悄躲在阴暗的地方,在人生的某个十字路口,猝不及防地击中你的命脉,击溃你的一切。夕阳悄没声息地躲进了地平线,在西天残留一抹桔红,就像鲜血受了水的洇濡,淡化了颜色。王天浩巴不得天色快点黑下来,没有地缝让他钻进去呀。
隐约在眼前展开的画卷,风卷残云一般烟消云散。不过一夜之间,绚丽的海市蜃楼无迹可寻,一切都没有了。王天浩懵懵懂懂,弄不清真相,又咽不下这口气,白天劳动晚上就写申诉材料,不断地写,不停地寄,病急乱投医,到处乱寄,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逮着个机会就溜到县里省里上访。还没有个眉目,风狂雨暴的文化大革命接踵而来,苦海无边回头无岸。
光阴蹉跎二十年!
除了心中还有一个梦幻,像千里冰封之下的幼芽,日夜期盼着破土而出以外,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是头上比一般的农民多一顶帽子,沉重得像山一样。一般的农民也不把他的帽子太放在心上,只是一小部分人会盯住那顶帽子,有的时候甚至比他自己还在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与人是不同的。政治总是少数玩的,小村里的政治也是政治。在接受频繁批斗、教育改造的同时,他得在土坷垃中播种汗水,栽植日月,翻刨生活……蜗居,卑位,一语成谶。他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招玉,将就着捉襟见肘的日子。
招玉在床上痛得打滚,手抓脚蹬,喊爹叫娘,王天浩忙不迭地从村东头请来了二奶奶,前后三庄的妇女生孩子都是她接生。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啼哭,两个带把的小家伙先后落地,招玉安静了,王天浩倒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接着又大笑不止……他想起在哪儿读过的一句话,上帝是公平的,对你关上一扇门必定打开一扇窗。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管它一身泥水一身汗水,形貌萎琐,衣冠邋遢,脊背佝偻,早生华发,何韵之有,又有什么“玉壶冰”呀……只在内心深处,仿佛还蛰伏着一只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一明一灭,时有时无。
如果说,反右斗争主要是一部分知识分子遭殃,那么,到了文化大革命,无论是脑门上贴过标签的封建余孽沉渣泛起,还是新近窜出来兴风作浪的牛鬼蛇神,统统一锅煮,真正的末日已经到来,在劫难逃。王天浩旧愁未了又添新恨,雪上加霜。这个时候才真正坠入了无底深渊……
在王天浩的记忆中,有三次批斗会令他刻骨铭心,而又哭笑不得!
回忆王天浩第一次挨批之前,有必要看看文革期间坏人戴的高帽子。
同样抓阶级斗争,对付“黑五类”的办法城乡有别。城里集中蹲牛棚,接受劳动改造,说是让他们自食其力。农村就不一样了,分散居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有时也集中劳动,更多的时候分散在各个生产队,需要的时候拉出来,当个靶子。程式差不多,刷标语举小旗,戴高帽挂牌子,游街游村示众。“黑五类”们就都有了一套独特的“行头”。一顶纸糊的帽子,圆锥体形,几十公分高,也有故意整人的,高度超过一米,看起来不重,戴着却很吃力,一般批斗都在室外,那样的高帽头重脚轻戴不稳,风一吹就得不断用手去扶着,架子是树枝或者大柴扎的,糊上一圈白纸,然后用毛笔写上“地主分子某某”、“坏分子某某”之类;一块牌子,一般也就是硬纸板做成的,糊上白纸,同样写上“打倒什么什么”之类,有的会在人名上打上红×,用细麻绳吊在脖子上,民怨太大或者特别情形的,也有用木板做,那就很沉重的了,一场批斗会下来准累个半死不活的,生不如死的滋味非亲身经历一定无法体味,自绝于党和人民的“败类”也就屡见不鲜。还要准备一套褴褛衣衫,愈是灰暗破旧愈好,穿了光鲜衣裳不是刺激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吗,那就罪加一等,吃不了兜着走吧。有的上了年岁的人,大热天的还穿得厚厚的,挨打下跪时多少减轻点皮肉之苦。“黑五类”们这套行头,只在开会或者游行的时候佩戴,平时劳动也是用不上的,由自己妥善保管。
“右派分子王天浩”的高帽子,不用的时候,就放在架子床底下。就是这顶帽子,让他吃了苦头。
一天早上,在田里忙活了一阵子的王天浩,两腿泥一身汗地回到家,抓毛巾草草抹了把脸,就端起大海碗唏溜唏溜地喝粥,这当儿,大队部门前树上的旧犁铧突然瓮声瓮气地响了起来,那沉闷声就像一把钝刀子在割王天浩的心。久病成医,钟声告诉他又该出场亮相了。他想,不对呀,前两天不是刚开过批斗张惠民的会吗,今儿早上怎么又……再一思忖就不敢怠慢了,一定又有什么新动向了呀。他匆匆放下碗筷,去翻找自己的“行头”。当他从床下取出高帽子的时候,傻眼了,只剩架子飘荡着几条纸片。不用说准是两个小淘气闯下的祸。他窝着一肚子火,来不及收拾小淘气,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临时补救办法,哪来现成的白纸浆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呀。幸亏帽架子还在,情急之下,他翻出自己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汗衫,胡乱地缠在帽架子上,回头再找笔墨打算写上名号时,专门来押解他的两个青年民兵已站在他的眼前……两个民兵架着王天浩的胳膊,一直把他送到土台子中央,他已经满头大汗,坦胸赤足,衣衫不整,不由分说,扑嗵一跪,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我该死我有罪我坦白我检讨”……相当于他这种身份的人的礼貌用语。少顷,他就闭目养神了,他是陪斗,今天主角另有其人。
张圩生产队的张惠民,年愈古稀,膝下生有五子,个个雄武彪悍,想当年那还了得,人称“五虎一老豹”。虽没有什么读书做官出将入相的大出息,但在土地上摸爬滚打挥汗如雨,土地从来不欺负勤恳踏实不吝啬蛮力的人。农民祖祖辈辈的梦就是积攒属于自己耕种的土地,张惠民有能耐呀,他带着儿子们做了一回美梦,置了些田地,也捞了一顶“地方分子”的大高帽……沦落到今天,大儿子好赖娶了个哑巴女人分家另起炉灶,二儿子呢入赘到河东拖着三个孩子的一个寡妇门上,剩下三个儿子不知不觉地成了光棍。老伴在的时候还好,虽然病病歪歪的,毕竟操持着屋里屋外,柴米油盐烧水煮饭,针头线脑缝补浆洗,有个人应承,今年春上老伴一死,张惠民两眼一抹黑,路断了,什么也望不见了,这日子还有盼头吗,怕是没有的了。“五鼠一病猫”,有人说。活着不容易,死是容易的。撞墙抹脖投河上吊吃药……张惠民只用了自己的一根裤带,确切地说是一根旧布条子。大约五更时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吊在了屋角上茅厕篱笆围墙边的一棵臭椿树上。儿子们哭天抹泪地放下他时,尸体上还有微微的暖意。地点,时辰,这棵树,裤带子……已经无法揣测张惠民的决断过程,但他一定是权衡再三,慎之又慎的。上天下午被批斗以后,他不吃不喝,沉默不语,连续几个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咯咯吱吱……
“把右派分子王天浩揪上来!”随着马大龙的一声断喝,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正准备离开的人们一下子肃静下来,鸦雀无声,等待着一出新戏的开演。马大龙是大队革委会主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踌躇满志。这一幕发生在批斗张惠民已经结束的时候。那时批斗会的程式是,先将批斗对象押在后台,主持人宣布开会之后,再一个一个地“揪上来”,批斗过了再一个一个地“押下去”,今儿个张惠民裹在旧被单之中,由两个儿子搬上来,而不是民兵们“揪”上来。
王天浩重新跪在革命群众的面前时,大伙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搞不清马大龙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马大龙正在暗自得意,哼,蠓虫飞过眼前我马大龙都知道公母,想日弄我,在眼皮子底下捣鬼,胆子也太大了,不给你来个下马威,你还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呢。王天浩第一次登台时,他就发现了破绽,只是没有说破,不能冲淡主题,干扰阶级斗争大方向,先把狗地主收拾了再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帐要一笔一笔地清算。不用急嘛,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什么,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哼。收拾过死人了,他才腾开手来整治大活人。直到这个时候,王天浩才恍惚忆起,马大龙与他还算同学,尽管只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同过一学期。也是结过一点梁子的,虽然只是小小少年之间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情。不想也罢,无趣。头脑里浑浑沌沌,耳朵里什么也没有听进,忽然屁股上被重重的踹了一脚,面颊上又被搧了一个耳刮子,一上一下两个疼痛点,像水波一样扩散着麻辣辣的感觉,两股疼痛在周身血液中汇合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顿实实在在的皮肉之苦。也许,新的岁月就此拉开了序幕。一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其它的权力说不上来,心血来潮时要开谁谁的批斗会,手痒时要拿坏人来活络活络筋骨,就像在自家茅坑里屙屎,在自家菜园里拔菜,在自家树木上斫枝,自如,惬意。
筋骨酸痛,饥肠辘辘,头晕眼花,疲惫不堪,前路不见亮光,后面没有灯火。一个大男人活到这个份上,颜面尽失,一无所有,还有勇气呆在这个世上吗?有!王天浩满有信心地要在世上呆到底。他才不会像张惠民那样呢,那多不值呀,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心里的梦还没有圆呐,他还在申诉上访。一切命中注定,谁又能说清命中注定了什么呢,他隐隐期待着,他的内心从来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何况他即使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两小畜牲。对,两个小畜牲!他在心里盘算着,准是这两个小畜牲闯的祸,害得老子受罪……马大龙跟他算帐,他得回去跟两个小畜牲算帐。
左生、右生跪在王天浩的面前。他给两个儿子起名一“左”一“右”。
你两个小畜牲!他板着面孔骂道。两个小畜牲看不出有什么害怕,他们来到世上以后,好吃好喝好玩虽然没有,老子的巴掌拳脚也从未领教过,一只指头都没有弹过,没什么好怕的。两双小老鼠一般的眼睛同时骨碌碌地望望老子的脸,又眨巴眨巴对视一会儿,目光就发散开去,没有固定方向了。他们习惯了老子的火气,雷声大雨点小,吼吼而已,断不会动他们一个手指头的,倒是呆立一旁的招玉,反而被他的横眉怒目吓傻了,以为他要拿两个孩子出气,却又不敢劝。王天浩本来是想狠狠教训一下的,一看两个懵懂无知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自己就泄气了,对牛弹琴,跟不懂事的孩子能说出什么名堂呢,人倒霉了喝凉水都硌牙,关着小畜牲什么事呢,两个小畜牲可是他心里的宝贝,是他一生的希望一生的梦幻呀。罢罢罢,他一扬手,呵斥道,跪着干什么,还不快起来,快给我滚开。左生右生对望一眼,弄不懂老子玩的啥把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是让他们走,便皮球一样地一跃而起,小兔子一般“哧溜”的跑了。
第二天的中午,一家人围坐在小饭桌旁,喝着豆荚汤,吃着焖番瓜,嚼着玉米面饼子,王天浩不死心地问起了高帽子的事,这一次和颜悦色。见老子面目和善心气平稳,左生右生就逞能着抢着话头说开了。两个小崽子,正处撒尿和烂泥的时期,什么都新鲜都好奇。前天,王天浩跟招玉到生产队劳动,家里只剩小兄弟俩,又没什么好玩的,不知怎么就发现了床肚里的高帽子,小老鼠眼立马放光,如获至宝。批斗会他们是看过的,只是并不懂得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懂,他们只知道好玩,戴着高帽子一定很有意思。先是右生抓到手的,迫不及待地模仿大人往头上套,因为底口大,孩子头小,“呼”的一下子全吞进去了,一直套到肩膀上,头顶就把糊着的纸给撑破了,偏偏左生急不可耐地拚命伸手来抢夺……听着听着,王天浩忍不住了,嘴里正嚼着的一口玉米面饼子,哗哗哗喷了一桌子,碎屑溅到了老婆孩子的脸上,一边笑着一边嗔怒地骂,真是小畜牲!本来是自己耻辱的标记,想不到居然给儿子们带来巨大的欢乐,这与趴在地上让儿子们把他当马骑不是一样的效果吗。那一刻在他的心中,一切的羞辱委屈都恍若无影无踪。
左生右生给王天浩带来了快乐,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了不少的麻烦。也难怪,头十岁的小男孩,上房揭瓦下河捞鱼,窜树掏鸟窝,追猫惹狗偷瓜摘桃,什么讨人嫌的事情不做呢。这不,风平浪静不过几天,祸事又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左生右生和马大龙的儿子马小虎是同学,一天课间休息上厕所,农村学校的厕所比较简陋,不高,一般都是砖砌的墙壁,顶上几根桁条铺一层芦柴再盖上瓦片。马蜂就在伸手可及的檐口芦柴上做了一个窝,小孩子见了马蜂窝不捅捅,那心里怎么也不会踏实,除非你把他们的手脚捆绑住。据说,当时厕所里只有三人,左生,右生,马小虎。谁先发现谁动手捅的,用什么方法捅的,说法不一。少数服从多数并不是到处适用。小孩子不说慌,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时候也未必。弄不清楚来龙去脉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马蜂窝被捅开了,散了窝的马蜂嘤嘤嗡嗡乱飞,追着人的屁股专门往头脸上狂蜇,谁是革命事业红色接班人,谁是“黑五类”的狗崽子,马蜂不以为然,它们喜欢追赶的是奔跑着活动着的人。严重的后果是马小虎不仅头脸被马蜂蜇肿了,还跌进了便池,沾了一身的屎尿……
儿子调皮老子倒霉,天经地义。就算马小虎捅的马蜂窝,左生右生也脱不掉干系,王天浩认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无所谓多批一场少斗一回,就那么回事儿。人在矮檐下,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总能在心中默默地找出千万般理由要自己挺住,一走进自家的小院门,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摊成了一滩泥。批斗一次比一次升级。王天浩头发蓬乱,嘴角上还挂着血丝,脑门沾着泥巴,上衣的衣领处被撕了一个大口子,被“揪”的……这世道人心咋回事呢,招玉以一个妇道人家的心胸眼光是无法想象的了。无论戴多高帽子,开多少次批斗会,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在招玉的眼中,王天浩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这个小家的顶梁柱。他坏了身子骨,蔫巴了,沉默了,她就挠心得六神无主了。这样下去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呀。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开始转动她那并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她帮王天浩轻轻擦洗一遍,扶他到床上休息,喂过猪食关好鸡圈,呵斥一下小狗,嘱咐一遍左生右生,一个人连夜回了娘家,找左生右生的舅舅,就住在后庄,一个大队不同的小队。
她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家庭妇女,这次却在心里做了一回主。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他知道王天浩的驴脾气,不把她骂得狗血喷头再踹上一脚就是烧高香了。只要孩子他舅舅帮着做了就行。她自己不愿意去,尽管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姿色,但是她更知道马大龙的德性,骚得连老母猪都想操。她悄悄带了家里最值钱的高档食品,用布包好,揣在怀里。一瓶罐头:糖水菠萝。
就是这瓶罐头,领着王天浩走了一遭阴曹地府,返回时丢下了一条腿……
马大龙一手高举着罐头,用他的话说是“糖水皮罗”,他的肚子里墨水有限,找不到“菠萝”只有“皮罗”,“菠萝”还是“皮罗”无关紧要,另一只手指着王天浩的鼻子,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天女散花一般飞扬。
他说,妄图用糖衣炮弹来进攻革命人民,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革命群众眼睛是雪亮的,阶级敌人休想瞒混过关。接着振臂高呼,打倒右派分子王天浩,王天浩不老实就叫他灭亡……他又说,阶级敌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玩弄革命人民,你个反动的右派,竟敢把罐头里的糖水吸尽了,兑进浑水来暗害革命群众,大伙看看,都长了白毛啦。阶级敌人是六月的洋葱——根枯叶烂心不死,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滔滔不绝,气吞山河。土台子下面的革命群众,既望不清楚马大龙手中的罐头啥个样子,又听不明白“皮罗”是什么东西,对阶级斗争也没多少兴趣,大抵只是图几个工分。王天浩听了个囫囵吞枣,知道是“糖水菠萝”惹祸了,这“糖水菠萝”怎么跑到马大龙手中的……心里正在纳闷嘀咕,百思不得其解,马大龙越说越激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手也就痒痒起来没处安放了,嘴上吼着“让你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一边操起一根铁杵往王天浩跪着的大腿横扫过去……王天浩的脑袋感到闷雷一般炸了一下,栽了个嘴啃泥,先是腿上没知觉,后是身躯像一片树叶飘扬起来……好半天没有动静,马大龙意犹未尽,上去狠命踹了一脚,口中呵斥道,你敢装死,负隅顽抗,还不乖乖地爬起来,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又一会儿,还没动静,台下有些躁动,叽叽喳喳开始议论揣测,事情好像走上了小小的岔道,王天浩不像是装的,马大龙刚踹过的脚上感觉也是软绵绵的……
人死了会是什么感觉呢,王天浩知道。没有感觉,什么也没有。像夜晚开着的灯忽然断电。忘川河,奈何桥,孟婆汤,阴曹地府,阎王小鬼,油锅烤炉……都是骗人的,反正他没有看到。什么都不记得,空白。从一头栽倒地上到躺在医院病床上,大腿上绑着石膏不敢动弹,这中间长长的过程完全是空白。生命中免不了出现一段空白。医生说,哪来的深仇大恨,真是没有王法,下手也太狠,骨头碎成这样,岁数也有了,怕是难以完全愈合,落下残疾是注定的。
“糖水菠萝”是王天浩的一个同学带来的。在师范读书的时候,两个人睡上下铺,情同手足,志趣相投很谈得来,毕业后自各西东,一别数载音信阻隔,偶然知道了老同学的境遇不胜唏嘘,中秋节前,特地从百里以外的地方专程赶来探望。
客人还没走,左生右生就猴急急地盯住罐头看。玻璃瓶子,铁皮盖子,圆圆的一拃高,他们跟妈妈到乡上供销社去过,望见过柜台里有这种东西,没尝过什么滋味只咽过口水,连村头的小店里也是没有的。“菠萝”是什么东西,树上长的地里冒的山上出的水里生的,他们不懂,黄黄的片子,切开的山芋一般,片子表面上锯齿样的不平让他们费神,最有魔力还是“糖水”两字,看到糖不动心的小孩子怕是没有。两个小人儿边望边揣摩,不约而同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唇。嘴馋,又不敢跟妈妈要,不过他们也知道,只要家里有点点好吃好喝的,肯定会落在他们肚子里的。过了几天,他们不仅没有吃上这瓶罐头,还发现罐头挪了地方,原先就摆在床头柜子台面上的,现在没了。左生右生心里都有点按捺不住,趁父母不在,他们从抽屉中翻了出来,轮流摩挲着,再也赶不开口中的馋虫。他们不管不顾父母会有什么打算,也等不到过年过节,诱惑太大。
欲望是创新的最大动力,只要想,就有办法。左生是先从娘胎中出来的,父母习惯地把他作为大的看待,他也就每每当仁不让地耍起了哥哥的派头,指使右生做这做那,听懂的要服从,听不懂的也要服从,不用啰嗦。右生也习惯了,跟屁虫似的惟命是从,不打半点折扣。左生说,右生,快去把锥子找来。右生就屁颠颠地把妈妈针线筐中的锥子拿来了。左生说,右生,记得妈妈头上扎过空心橡皮筋的吗?右生盯住左生的脸看,左生说,看什么,快去找呀。一会儿,空心橡皮筋又到了左生手中。
左生一边咂着小嘴一边用手抹着嘴角,眯缝着小眼招呼右生说,来,呶,说着把罐头塞在了右生的手上,你也吸一口尝尝,乖乖,甜死人了呀。右生这才恍然大悟。左生用锥子在罐头盖的铁皮上钻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小洞,插上空心橡皮筋,小嘴贪婪地嗞溜嗞溜地吸吮……因为害怕父母发现,又把水慢慢注了进去。有了一个小洞,空气随之进去,时间长了能不变质吗。
王天浩敲开了417室的门。
一个老者问,你找谁呀?他说,马大龙不是住这儿吗?对方不懂,过了一会才明白,噢,你找的是以前的房客吧,搬走了。接着说,我刚租这房子,他也是租的,带着孙子来城里读书,现在都一样,农村人到城里租房子带小孩读书。说着礼貌地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2009年3月19——22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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