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站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很标致的小伙子,方脸,高鼻,浓眉,眼睛虽然小点,但细长,并不难看,反而显得有几份精明。头发长长,长及颈项,乌黑,油亮,梳理得很齐整,如绘如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真的有几分喜欢,喜欢自己的相貌,喜欢自己这一头长发。娘一直说他留着这一头长发难看,是出洋相,埋汰自己,回家一次就让他剪一次,他是孝子,别的事情他什么都随着娘,但只有这件事,他总是笑呵呵的说着好话,却从来没有去剪短一寸。
爹去世得早,打小是一直守寡的娘把他拉扯大,他能不孝敬吗?但只有这一头长发他没有顺着娘。人很奇怪,都会有自己的喜好,雨水没有别的喜好,除了在纺织机械厂这一份东跑西窜的销售业务工作,剩下的就是看书,护理自己这一头宝贝一样的长发。
又要回家了,又要面对娘的唠叨了,可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不会心烦,心烦的事情娘是不知道也是帮不上的,这是伙计给他又打电话又发信息告诉他的,他不得不回家了。其实他知道回家也是白搭,他和玉莲的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但是,他还是要回家的,这一是不能辜负伙计们的期望;二是做最后一次努力;三是他离上次回家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也该回家看看自己那与日俱衰的老娘和那一帮打小就混在一起的伙伴们。
雨水在镜子前又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回家,就走出了宿舍,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在东天边探出了头,向中天慢慢走着。
二
乡村六月的夜晚,刚刚收获了那些肥胖的麦粒的人们闻着地里还没散去的麦香都一齐聚拢到了村头的场院上,就着月光,唠着家常。当然年轻人是不多的,除了外出打工的,仅有的几个也不大掺和这种场景,因此聚在这里的一般都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烟卷和旱烟袋的火星儿眨眨闪闪的,像一些在对话的眼睛。话题通常离不开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孩子找到什么好工作,一个月往家汇一两千块钱,还有谁家的闺女和谁家的儿子对上了象。声音有些乱,有些杂,偶尔响起一两声哈哈大笑也没有人在意,就像是一个大家庭,气氛热烈却又分工不同,大家各自都在忙活着各自的。
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传过来,一辆摩托车眼瞅着就从连着村头的那条公路上驶到了场院边,颤微微地停下,跟着有一个小伙子洪亮的声音传过来:
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你们好啊!
好象没有人应声,有也是孤单单的一两个,且低低的,几乎听不清。但小伙子并不觉得怎么尴尬,接着跨上车,在随即响起的一阵急促的轰鸣声里,摩托车不见了踪影。
这不是芸香家的小子吗?
芸香是雨水娘的名字。
终于有一个声音问了。
是啊。
有个声音接上。
还真是有出息了啊!
听说在机械厂当了什么经理了呢,一个月光卖机器的提成就好几千呢。
是啊,是出息了,你看他飙的,那头发跟女人似的。
说这话的大家都知道是村里已经退下来好几年的老村长,于是大家都不吭声了,沉默下来,过了没一会,一些还没说完的话题又接上了,于是,人群再次热闹喧哗起来。
三
雨水在自家门口停下了车,从门口望进去,屋里的灯光亮亮的,他知道,他的伙计们已经在等他了。
把摩托车推进院子支好,他吆喝了一声:
都是什么人在屋里,赶快滚出来!
声音还没落地,就有三四个身影从屋里窜出来。
哈哈,小子们,你们都在啊!
几双手一齐伸过来,几乎把他抬起来,几个声音乱乱地着哄:你这个坏小子,把我们一扔就是两个月,快说又流窜去了哪里?发了多少财?
有几只手就伸到他的身上那些口袋里摸索着,弄得他浑身发痒,嘻嘻笑着,慌忙躲闪,还得应付着:别闹,都在车上的旅行包里放着。
于是那些手离开了他,又乱哄哄地去抢那只旅行包。
旅行包里是各式各样的香烟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子装着的白酒和啤酒,包刚被取下,瓶子就哗啦啦响起来,然后就被分头抓到了那些已经伸出的手里,笑声和喊声就跟上了。
哈哈好兄弟啊,好酒啊。
好烟啊。
趁着伙计们在闹着,雨水走进屋里,看到了那正抹着眼泪看着眼前这场景的娘。
娘,我回来了。
啊,啊,好啊,回来就好。
娘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
呵呵,娘,你看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啊,啊,是啊你回来了,我的雨儿回来了。
娘回过头,不让儿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雨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放到娘的手心里。
娘,你看,这是我在峨眉山上给你请的开了光的佛像。
他把嘴贴在娘的耳朵边上小声说:是金子的啊,以后你就把它戴在身上,保佑你和我一生平安呢!
那么贵的东西你买了干什么?
娘这样说着,还是笑呵呵地接过,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四
伙计们终于安静下来,围拢着他们一向崇拜的这位兄弟在他那间布置得很漂亮的屋里坐下来。
有个人把雨水的手机拿过去戳弄着。
石头,你还是别动,你戳弄坏了,三千块钱可就没了。
三千?妈呀,我还是别动了。
石头呲牙咧嘴地喊着,把手机放回原处。
你这一阵子又跑哪里去了,北京还是上海?
雨水快活地眨眨眼。
别看你们做梦都想往这两个地方去,我可真是跑够了,有什么新鲜的啊,不就是人多东西多,楼高马路长吗?那空气啊,就和咱们家里炉灶冒出的烟差不多,浑着呢!我这次跑了趟四川,去了成都。成都,还有重庆,成都和重庆,知道吧?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啊?
平常就爱插科打诨的春来跟上了一句,伙计们都笑起来。
可那成都重庆有什么好的?
春来吃吃笑着问。
哈哈,你这不明白了吧?出成都二百里有峨眉山,那是咱们国家的佛教圣地,全世界都知道。至于重庆嘛,重庆有三多,你们知道是哪三多吗?
没人应声。
山多,雾多,美女多。
哈哈哈哈!
雨水跟上一阵大笑,把伙计们都笑得楞楞的。还是春来插了一句:你说美女多,那你弄回来几个?
哈哈哈哈!
伙计们一起大笑起来,雨水不得不说几句了,否则伙计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干吗要上那里去弄啊,我家里不是有吗?
嘿嘿,你那个快成人家的了,只怕你还在这里做着梦,人家那边把孩子都生下来了。
坐在角落里的小林终于发声了。早上就是他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他这事情的。
沉默了一会,伙计们似乎都不愿意牵涉这个话题但却又不得不戳破这张纸。
那有什么啊?老弟,家花不如野花香啊,是不是,伙计们?
雨水调侃着。
是啊是啊,家花就是不如野花香啊。哈哈哈哈……
几个伙计一起嚷嚷起来。
咱说点别的事情吧?不说这个。
雨水想把话题引开,虽然他心里已经七上八下。
是啊,说别的,好象世界没有了女人,我们非得找她似的。
春来吆呼着。
是啊是啊,说点有意思的。
哎,石头,你上次说有个叫什么的女演员跟着一个外国人跑了不回来了?
是,是那个巩俐的吧。我,我也忘了。
对,对,就是,就是巩俐,大奶子的那个,石头见了她的照片就跋不动腿了。哈哈。
小林大声喊着。
石头红了脸。
谁说我跋不动腿,我跋不动腿这会怎么在这里?嘿嘿。
雨水从包里扒拉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人家怎么能跟外国人跑了,人家是办了新加坡的国籍,成了新加坡人,但人家还在咱们中国赚钱呢。你看,这上边写得明明白白呢。
石头拿过杂志,翻着,看到了一张彩色的大图,眼睛不动了。好半天说了一句:真的是哎,不是跑了不回来了,是又回来了,回来挣咱们的钱去外国花啊。
这些人真不要脸!春来小声说:你既然去了外国,不管是什么新加坡还是旧家坡的,就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别回来挣中国人的钱了呗。
那怎么行啊?
雨水接上说:咱们国家多大啊,一个人出一块钱就是十几个亿啊,可那些小国家才多少人?几百万。一个人出一百一千都到不了咱这个数,所以还是中国人的钱好赚。好了,咱不说这些人了,咱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娘,把菜端上来,我们喝酒!
五
伙计们酒醉饭饱,分头回家,现在是人去屋空。
当然还有在另一个屋里已经睡下的娘陪着他。
但他的心里依然一阵阵地发空。
他回来就是为了和伙计们喝酒?当然不是。为了看自己的老娘?是,也不完全是。他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伙计们告诉他将要离开他的人:玉莲,现在的村书记的独生女儿,他的小学和中学的一直的同班同学。当然后来玉莲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回到镇中心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但他们一直来往着,在雨水看来,那就是爱情了。但是,他的伙计们告诉他,玉莲就要嫁给别人了。
现在,他关了灯,躺在床上,让月光代替灯光。月光从窗户渗进来,雨水浸泡在月光里,有一种心被掏空摇摇欲坠的感觉。他反复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机,那上面有几行字,是他下一刻要去做的事情:雨水对不起,我的父母死活不同意我和你的事情,我不能违背他们的意志。十二点你在村西头那里等我,咱们见个面说说吧。
十二点,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故意关了灯,他不想让娘知道他还要半夜五更出去。
他停到了娘的屋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知道娘已经睡着了,于是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出门。
他站在了村西口,站在了月光里。
他看见有个人影慢慢向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挪动,他知道,那是玉莲。
玉莲也站在这里了,站在他的对面,站在同样的月光里。
玉莲。
他艰难地叫了一声,觉得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
玉莲站在月光里,脸色惨白,玉莲的脸色从来不是这样的,她的脸色总是红扑扑,眼睛总是水一样流动着清清的眼波。从前玉莲总是会直直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会把手伸进他那一头浓密的长发里,然后把整个身子偎依过来,把自己鲜艳的娇滴滴的嘴巴送给他……
可是,这会儿,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却不再靠近,只是这样站着。
玉莲,我不明白……
我也不想这样……
玉莲的声音打着哆嗦。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雨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是我爹娘养大的,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得听他们的。
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可以到你们家去,给他们当儿子。
你做不到的雨水,你是孤儿,又是寡母,你能这样说,但你做不到的。
我能做到。
也不是这个,雨水。
哪是什么?
我爹娘看不上你,他们觉得你虽是农村生农村长,但这些年,你已经不像农村孩子了,他们对你不放心。
我哪里叫他们不放心啊?玉莲?
他们说,你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心都跑野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还有你的穿衣打扮也不是农村孩子了,特别是那一头长头发,他们见了就烦……
哦,是这样啊。雨水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是看不上他的人,还有他的做派啊。
可是,玉莲,你呢?这是你的事情啊!
不是,雨水,不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说了不算。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雨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心里也没底了……
雨水从心底冒出透心的寒凉。结束了,这原本被他想象成一生不离不弃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
雨水,别恨我。
不会。
雨水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因为他的内心在坚定起来。
雨水,是我不好……
不是,玉莲,不能怨你,是我的错。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个人,雨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人……
雨水听到玉莲有低低的抽泣。
玉莲,这就是命运,你还是应该好好地和他在一起生活。
不,雨水,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我不能不去做。
玉莲,有你这句话,我雨水心里知足了。
玉莲的哭泣声越发大起来。
很晚了,玉莲,我送你回家吧。
不,雨水,这么多年,你从没动过我一指头,今天晚上我想让你动我。
玉莲一把扯开了自己的上衣,在月光里,玉莲丰白的乳胸塞满了雨水的双眼和整个心里。
雨水呆了。
是的,玉莲说得对,这么多年里,他从没动过玉莲一指头,但他想过的,想象过的,她的乳胸,她的腰腹,她的大腿,还有她最神秘的那一隅……现在,她这样赤luo裸地把自己的上身呈现在自己的面前,让他看得那样清晰,即使在月光下,在这六月的深夜里。
但是,玉莲却不止于此,她接着褪下了自己的裤子和内衣,一个一丝不挂的玉莲直直地站在他的眼前,几步之遥。
雨水有些昏厥,有些支持不住自己,玉莲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触可感,那耸立的胸脯,那笔直的双腿,那双腿之间的那块三角地,那三角地的那丛茂密的黑……
那些想过的,想象过的,都一起涌来,涌进他的眼,他的心,他的血液中。
雨水感到自己要哭出来,命运是这般的愚弄人!
但是,但是,这应该不是属于自己的,即使自己和对面站着的这个赤luo裸的人彼此在内心都承认是爱着的,但还是不应该属于自己。
雨水走到玉莲跟前,把小衣服和大衣服都从地下拣起来,递给玉莲。
玉莲,谢谢你,我心领了,可是我们这样,我会内疚一辈子。走吧,我送你回家。
玉莲放开声音哭起来,哭倒在地上。
六
九月了,被收获了庄稼的田野把自己赤luo裸地暴露在高天和浓阳之下,让风尽情吹,让阳光尽情洒。一阵阵沙尘于是就被带起,一片片落叶也被带往远处。阡陌伸展着,伸向远方,同远山衔接在一起,共同埋没于一片飘渺的雾蔼里。
秋天的雾如化不开的颜料,浓浓地覆盖了整个原野以及生长在原野上的那些村庄。早晨,安静了一夜的村庄突然骚动起来,人们潮水一样涌向村里那幢最豪华的小二楼,那是现任村书记的家。
书记家的门口早早地停了好几辆漂亮的轿车,轿车上都戴着大红的花儿。
书记家的女儿今天就要出嫁了,新郎是一个公司老板的儿子,老板家资数百万。
时近正午,在一阵长久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轿车开始蠕动,然后慢慢提速,驶出村子,排列成一拉溜的轿车车队鱼贯行驶在公路上,就像泅在湖水中的一队鸥鸟。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些眼尖的人发现,一辆摩托车从车队后面追赶到前面,仿佛要为车队开路,摩托车上的车手,一位英俊的小伙子,昂首直视前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飘扬,就像一面旗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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