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他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妻子，悄悄地坐了起来。鸣——，哗哗，外面好像在刮风下雨，雨点敲打在窗外那棵古老的梧桐树上，发出沙沙的烦人声响。他又梦见了和她在一起。她是他的中学同学，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她叫刘瑶瑶。

陈刚再也无法入睡，他侧身躺下，听着窗外的雨点敲打梧桐树叶的声音。他极力回忆着捕捉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三十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热情，那么楚楚动人。　

自从瑶瑶离开他，陈刚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梦。他常常在这样的深夜，重复着这样的梦，重复咀嚼着这梦的意境，重复着这样一边回忆一边听外面的风和雨……而这一切，他又是瞒着睡在他旁边的美丽的妻子一个人孤独地享受着的。

妻子转了一个身，陈刚怕吵醒了她，悄悄地收起回忆，佯装闭上眼。等妻子响起轻微的呼噜声，陈刚不声不响的坐了起来，又进入了他那艰难而又遥远的回忆之中……

傍晚，金色的阳光收起了最后一抹余辉。一条乡村的林荫道上，一对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地走着。男孩和女孩都背着个书包，扛着一把锄头。男孩从后面跑过来，追上了女孩。他企图追上前面的队伍，却被女孩叫住了：

“陈刚，你跑什么呀，我们一块儿走不好吗？”

男孩收住了脚步，等女孩过来，要从女孩手里拿锄头：“瑶瑶，我帮你拿吧！”

女孩“噗嗤”笑出声来；“看你这瘦猴样，还逞能，还是我帮你拿吧！”

男孩虽瘦弱矮小，但眉清目秀；女孩却像一个美丽而成熟的少妇。

男孩很倔强地从女孩肩上拿过锄头，女孩只好把男孩的书包拿了过来。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离前面的同学越来越远。走着走着，女孩提议要在路边的一个土墩上休息，男孩顺从地坐了下来，像小弟弟跟着大姐姐一样。女孩问男孩：

“陈刚，你将来想做什么？”

“读大学！”男孩不假思索。

“大学毕业做什么？”

“当作家！”男孩的语气斩钉截铁。

男孩学习成绩很优秀，也很有文学才华，他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同学们都很佩服他。女孩很敬佩男孩，对男孩将来要当作家深信不疑。

男孩闪动着乌黑的眼珠，问女孩：

“你呢，瑶瑶，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女孩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连参加个高考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时代还谈什么理想，我只要能跳出‘农’门，在公社农机厂当个工人就心满意足啦！”。女孩好像没什么很高的追求目标，比男孩成熟多了，现实多了。

男孩和女孩坐在那个土墩上，谈理想，谈人生，谈社会。男孩最恨文化大革命，男孩说，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肯定就有高考制度，只要有高考制度，他就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女孩最恨搞土改，女孩说，要是不搞土改，她就是大地主家的大小姐。男孩说土改好，土改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是社会的进步，女孩就说文化大革命也不一定坏，说不定也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

他们海阔天空毫无中心地说着，争论着，忘记了他们的队伍，忘记了时间。夜幕徐徐降临，月亮悄悄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他们遥望星空，侃侃而谈。

那一夜，男孩和女孩很晚很晚才回到各自的家。分手时竟忘了交换东西：男孩扛了两把锄头回家，女孩却背回了两个书包。　

第二天上学，男孩和女孩换回东西，女孩的锄头还是一把锄头，而男孩的书包里除了书本外，却多了一大包糖果，一支用精制的盒子装着的金色钢笔……

陈刚清楚地记得，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发生在一个金色的秋天里的故事。

那时，　陈刚和刘瑶瑶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念高中。那天，他们是从离校十来里远的学农基地回来。那个年代的男孩和女孩，不像现在的男孩女孩无拘无束，思想解放得让大人们思想跟不上，行为开放得让大人们瞋目结舌。那时的男孩和女孩是界线分明的。就是这个偶然的机会，将陈刚和刘瑶瑶粘到了一起。从那以后，陈刚和刘瑶瑶便形影不离……

早上，陈刚没精打彩。他满脑子还是那个梦，眼前晃动的还是那个三十年前的瑶瑶。

“你今天第一节有课吗？”妻子帮陈刚挤好牙膏，将牙刷和把缸递给他，“动作快点，否则又要迟到咧。”

陈刚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草草用完早餐便夹着备课本向教学大楼走去。

陈刚在s县城一中教书。其实，陈刚知道自己第一节是空堂。他来到办公室后，坐在办公桌前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此时，三十年前的往事又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呈现在陈刚的脑海——

那次从学农基地回来以后，s乡的每一寸土地便留下了陈刚和瑶瑶的足迹。

春雨淅沥。

男孩和女孩共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泥泞的田埂小路上。他们正从学校回来。为了不让男孩淋雨，女孩将伞的大半摭着男孩，粗心的男孩却好像没有发觉，只顾一个劲地与女孩侃天侃地……

夏日炎炎。

男孩和女孩常常来到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树林里。他们坐在那里无休止地说着悄悄话。女孩突然问男孩：“你将来娶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男孩肯定地说：“我要娶你为妻。”女孩脸上倏地爬出一脸的红晕：“你会欺负我吗？”男孩说：“我会像孙悟空保护唐僧一样保护你！”说这话的时候，男孩脸上现出充满幼稚的认真劲儿。女孩盯着男孩问：“一生吗？”“一生！”男孩坚定地回答。女孩笑了，笑得很幸福……男孩和女孩还经常来到村庒上的露天剧场看电影。男孩和女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互相拥抱着。有时，女孩睡在男孩的怀里，有时，男孩倒在女孩的怀里。女孩睡在男孩怀里的时候，女孩抚摸着男孩的脸，盯着男孩目不旁视，像古玩家欣赏一块爱不释手的宝贝。男孩倒在女孩怀里的时候，男孩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女孩凸起的奶。男孩摸女孩奶的时候，女孩按住了男孩的手。男孩和女孩都觉得无比的甜蜜和幸福……

秋风习习。

男孩和女孩常常在学校旁边的一条林荫路上散步。女孩手里拿着一束折来的野花，男孩手捧着一本徐志摩的诗集。女孩挥舞着手中的花，唱：山那边的菊花哟——红艳艳……男孩挥舞着手中的诗集，朗诵：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女孩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男孩朗诵：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女孩唱：爱你爱到一千年，海枯石烂心不变……男孩朗诵：我的爱，再不可迟疑；误不得　这惟一的时机……女孩问男孩是谁的诗，男孩说是徐志摩的。女孩问男孩爱不爱徐志摩的诗，男孩说像爱女孩一样爱得死去活来。女孩就放声“咯咯”地笑，笑后问男孩为什么那么爱徐志摩的诗。男孩就说像爱女孩一样，说不清理由……

冬雪飘飞。

男孩和女孩踏着像棉被一样的白雪，手拉手地走着。他们的头上，身上飘满了雪花，却不停地追逐着，打着雪仗。男孩和女孩堆了两个雪人，男孩堆了一个女人，女孩堆的是一个男人。两个雪人并排坐着。男孩和女孩看着两个雪人笑，会意地笑，笑得很开心。太阳出来了，不久，两个雪人慢慢融化了。男孩和女孩哭了，他们哭得很伤心，哭得很认真。冬天的晚上很冷，男孩和女孩常来到马路旁边离校不远的那个风雨亭里。男孩和女孩偎依在一起，他们无休止地谈着无边无际的话。女孩为男孩唱歌，唱好多好多爱情歌，唱好多好多电影里的插曲，女孩唱得很动情，男孩听得很入迷。男孩为女孩讲故事，讲爱情故事，讲《一千零一夜》，男孩讲得很投入，女孩听得忘记了一切。男孩和女孩常在这亭子里彻夜厮守。男孩和女孩在这里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他们想像着他们将来的美满幸福的家庭。女孩说：“咱们的孩子一定像你，肯定很聪明。”男孩说：“咱们的孩子一定像你，肯定非常漂亮。”男孩和女孩很圣洁，没有过邪念。女孩的父亲曾到风雨亭来找女孩。女孩被父亲大骂着撵回家。女孩的父亲责怪男孩。男孩不怕女孩的父亲，说爱情是神圣的伟大的没有错误的，任何扼杀爱情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女孩的父亲气得咬牙切齿，但拿男孩没办法，只好极力阻止着女孩和男孩交往。女孩很倔强。女孩与男孩的感情有增无减……

…………

下课了，陈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妻子为他盛好饭：“你也不年轻了，不要太累了，下学期少上一个班的课吧，钱是赚不完的。”妻子边说边给陈刚夹菜，“要是你不好开口，我就去找校长说。”听着妻子关切的话语，陈刚那被思念折磨的心灵又添上了内疚的痛。妻子对他这么好，他却移情于一个漂渺虚幻的初恋情人。他又想到妻子要上班还要做家务，眼前又在张罗装修儿子结婚用的新房。陈刚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他想帮帮妻子。陈刚说：“明天星期天，我去买地板吧。”陈刚除了上课，家里的任何事都不做，妻子也不让他做，这次居然答应了他：“你去就你去吧，免得整天泡在书本里难受。”

陈刚为儿子买的新房在l市。第二天，陈刚上了去l市的公交车。陈刚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他开始闭目养神。他早就听人说，瑶瑶也在这个城市生活，可奇怪的是，陈刚踏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却不见瑶瑶的踪影。“瑶瑶啊，你在哪里啊，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陈刚几十年来日日夜夜在心里呼唤。此时，陈刚又在心里呼唤着，思绪又飘到了几十年前……

毕业典礼会上，同学们分手话别，互赠纪念品。陈刚和瑶瑶却遛出了会场，进入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男孩和女孩来到他们常来的那个小树林子里，他们长久地拥抱着，女孩已哭成了泪人儿，男孩也流着泪。男孩一个劲地安慰女孩：“无论生活的巨浪多么恶劣，都会把我们摔打到同一块悬崖上，因为我们的心拧在了一起，无论时间的鸿沟怎么把我们隔离，我们最终都会走到一起，因为，我们的心已经成了一个‘一’。瑶瑶，我们的分离是暂时的，很快又会在一起的。”女孩眼巴巴地望着陈刚说：“没有高考机会，我们今后怎么办呢？”男孩说：“我听说要恢复高考制度，我们耐心等待吧！”“要是不恢复呢？”男孩没有回答，限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女孩又对男孩说：“我们去a市吧，我叔叔在那里的一个大医院里当院长，我们先到那里去学医，我们将来都当医生。你的理想不是既要当医生又要当作家吗，你不是既要医治人们的心灵又要医治人们的身体吗？”男孩说：“那当然好，可是，行得通吗？你家里会同意吗？你叔叔会接纳我们吗？我们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呢？”女孩茫然，男孩沉默。

男孩和女孩在不断走向成熟，他们的浪漫世界里正在逐渐掺进一些现实的成分。男孩和女孩没有去a市，他们无可奈何地回到了各自的家。分手的时候，男孩和女孩哭着留下誓言：男孩非女孩不娶，女孩非男孩不嫁……

可是不久，男孩听说女孩将被推荐选拔上大学。紧接着，男孩又听说女孩是靠一个年轻的乡干部才被推荐上的，还听说女孩已同意嫁给那个乡干部。男孩痛不欲生。男孩出离愤怒。男孩开始恨女孩。

女孩上学的头一天，来到男孩家找男孩。男孩不愿见女孩。女孩向男孩诉说自己的苦楚，男孩不听。女孩说答应那个乡干部是缓兵之计，上了大学以后还要嫁给男孩。男孩不相信。女孩就对着男孩哭，哭得很伤心。男孩无动于衷，女孩很失望。那天深夜，女孩离别时，男孩没送女孩，女孩一个人哭着离开了男孩的家。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女孩孤零零的回家，黑暗和寂寞像两条巨大的毒蛇缠着女孩。女孩害怕得腿都不停地发抖。那一夜，女孩在心里恨死了男孩。

从此，女孩和男孩几乎断绝了来往。

不久，男孩听说女孩上了一所外省的经济学院，就在毕业的那一年，与那个乡干部结了婚。

再后来，男孩又听说女孩与那个乡干部生活得很不和谐。男孩听后思绪翻腾，开始同情女孩，原谅了女孩，并想念起女孩。

再后来的后来，男孩也成了家。妻子漂亮贤慧。可男孩总是将妻子与女孩比，觉得妻子虽也漂亮，但远不如女孩漂亮。男孩还认为，妻子没有女孩聪明，没有女孩高雅，没有女孩有气质。男孩也生儿育女了。男孩常暗暗对着儿女看，心想：我的儿子女儿都很漂亮，要是我和女孩结合，生下的儿女肯定就更漂亮了。男孩的儿女读书都是一流的成绩，可是，男孩却暗暗想：要是我和女孩结了婚，那生育的儿女将会更聪明啊！男孩常在梦中呼唤“瑶瑶”的名字，常常把妻子吵醒。男孩对女孩的思念与日俱增。男孩日日夜夜思念着女孩。男孩写了很多思念女孩的文章。男孩的文章写得很有水平，很感动人，读了让人心痛。男孩思念女孩严重的时候，常常失眠，茶饭不思，把妻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嘎……”汽车到站了，陈刚用力擦了擦脸，努力地将自己从回忆中拽了回来。他常常极力阻止着自己进行这种痛苦的回忆，可这些往事就像是一堆堆驱不散的乌云，布满他的心头。陈刚下了车，他要去装修材料城买地板。　

可是，半个小时后，陈刚却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维纳斯路。陈刚曾听说瑶瑶在这里工作。陈刚记不清他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他幻想着与刘瑶瑶邂逅，可老天就是不长眼，他与瑶瑶总是咫尺难见。陈刚执拗地在这条路上徘徊着，脑海里装满了几十年前的往事和瑶瑶的影子。突然，陈刚发现摩天大厦门前一女子向他眺望，可当陈刚的目光与她对视时，那女子立即转身向大厦里面走去。就在那女子转身的瞬间，陈刚认出了那女子居然是瑶瑶。陈刚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那女子好像有意躲避陈刚，但已来不及了。陈刚一把抓住她：

“瑶瑶，你为什么要躲我啊！”那女子立住，看了看陈刚：“先生……我，我不认识你呀！”陈刚闻此言，犹如五雷轰顶，倏地懵了过去。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来，自己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居然不认识自己，自己认为深爱着的人居然视他为陌生人。

两人呆立着，陈刚很无奈地说：“瑶瑶，我是陈刚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女子作艰难的回忆状，过了很久，终于开口了：“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在乡下念高中时好像是有一个叫陈刚的同学，都几十年啦，我都快想不起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刚听了，脸上顿时煞白。瑶瑶的每一句话，犹如一把把利剑刺进了陈刚的胸膛。看着她作随时离开状，陈刚说：“没什么事，我是路过此地，碰巧遇见你。”

“哦，是这样啊，那我还有事，先走了。”瑶瑶轻描淡写地说着，轻松自如的飘然而去。

陈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他此时的心情，就像刚听到医生宣布自己患了绝症一样，眼前一片漆黑，感觉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陈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摩天大厦的。

陈刚跌跌撞撞坐上了回s县城的公交车，他瘫坐在车上，脑海里像大海一样翻腾起来：

难道瑶瑶从来就没爱过我，难道一切都是假的，真是“女人心，大海针”啊！那么，我几十年来对她的思念不是自作多情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啊！

陈刚像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此时，陈刚在心里对昔日的恋人恨得咬牙切齿。他恨瑶瑶无情无义，他恨瑶瑶太虚伪，他恨瑶瑶亵渎了他的感情，他恨瑶瑶侮辱了他的人格，他恨瑶瑶让他一生沉浸于虚幻的思念中，他恨瑶瑶浪费了他的时间，他恨瑶瑶铸就了他一生的平庸……

在以后的日子里，陈刚把对瑶瑶的一丝丝思念抽出来，化为一颗颗种子，再孕育出仇恨的苗。陈刚像似摆脱了那无穷的思念，却又跌入了仇恨的深渊。

…………

十年后。

陈刚躺在病床上，妻子细心地侍候着他。

一天，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既没有接信人的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收信人的姓名都没有。陈刚觉得有些蹊跷，忙拆开信封，展开信，迫不及待地先看了落款——永远永远爱你的人：刘瑶瑶。陈刚的情绪激动起来，两手不停地颤抖着，急切地回到信的开头——

亲爱的刚子：你好！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想给你写一封信，写这封可能永远永远也发不出去的信。

刚子，我一生都深深地爱着你，嫁给你，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可是，我们今生有情无缘，不能做夫妻，连朋友都没做成，我好恨啊！

我恨社会，恨社会剥夺了我们高考的权利，让我们今生今世相思不得相见。

我恨我的丈夫——那个乡干部，恨他用权力要挟我们全家，逼得我走投无路。

我恨我自己，恨自己有太多的软弱，屈从就范，毁了自己的一生，恨自己太幼稚，不该用婚姻与你赌气。

我恨你，恨你不听我解释，不给我时间，恨你书生意气，性格太固执。

我恨命运，恨命运将我们粘合在一起，却又无情地将我们分离……

陈刚的眼睛湿润了。他继续读着——

刚子，你知道我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吗？亲爱的人啊，我的一生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你的思念啊。我思念你，犹如你思念我一样。我一生都生活在我们的过去里。我在大都市度过了几十年，可那是行尸走肉啊，我的灵魂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们的那个小树林，那条林荫小路，那个风雨亭，那露天电影场，那小板凳，那雪人，那油纸伞，那野花，那徐志摩的诗集，那个学农基地，那个书包，那把锄头，……这些场景，这些事物，几十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翻腾，我对它们进行过无数次的排列组合，想像着在其中增添着新的内容，增添着美好的情节，增添了又删除，删除了又增添，我企图让增添出的最理想，最辉煌，最动人……

陈刚早已泪流满面，他继续往下读着——

刚子，你相信吗，。我的身体给了别人，可我的灵魂却永远属于你啊！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我读过你的文章，你在一首诗中说你怀念你的恋人，把你的恋人的形象定格于初恋时，说你的心里永远装着你的恋人。

“那里没有烦恼，没有恨；那里一片火红，常温三十七。那片火热的土地上只有两个公民，那就是我和你；这两个公民不会老，永远伴着那火红的颜色……”这是你描绘的二人世界，我知道你的二人世界里的另一个就是我啊。我读着这诗句，既幸福，又心痛。

“三十年来，你像一条长长的藤蔓，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伤痕累累，五脏六腑青一块紫一块。思念啊，我已无法将你承载！你别再跟我来！……思念啊，你这无情的思念，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我要亲手将你掩埋……”这是你写的诗，我知道，你是在思念我，我害你摆不脱思念，承受不起这巨大的思念之苦。我成了让你痛苦的渊源，你骂我，我不怪你。这些诗句，曾让我哭得死去活来。

“我不祈求什么艳遇，我只想与她有一次邂逅；我不想将它看个够，我只想看一眼她的面容。我不奢求与她促膝长聊，我只想与她说上一句话，我不奢求与他亲切拥抱，我只想与他握一次手……”我知道，这个“她”就是我啊，亲爱的人啊，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飞到你的身边，投入你的怀抱，将你看个够，让你亲个够呵！我常常攥着你的文章吃饭，捧着你的文章睡觉，念着你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陈刚伤心地抽泣着，他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读着——

刚子，你的妻子是个好人，她聪明贤慧，通情达理，又心地善良，你要好好地对待她，珍惜她，永远和她好。你知道吗，我在二十年前就见过她。她开始无法接受我。我知道，她这是爱你，舍不得将你的一丁点分给我。后来，我与她讲述了我们的故事，她被感动了。我找你妻子，是想让她好好爱护你，代我照顾你，让你少些思念的痛苦。她佩服我的坦诚，理解我的心，更对我们的遭遇表示同情。她问我为什么不与你相见。我说会加深你对我的思念，还不利于两家人。她也表示理解。我们相约守着秘密，我不断地从你妻子那里获得你的信息，你成功，我喜悦，你失败，我痛苦，你忧我忧，你乐我乐。亲爱的人啊，是你的妻子，让我与你“寸步未离”，才使我勉强地活到如今……

陈刚已泣不成声，泪水滴满了信纸，他继续读着——

亲爱的人啊，还记得那天在摩天大厦门前的情景吗？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恨我。可是，亲爱的人啊，你知道吗，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在滴血啊！我多想多看你一眼啊，我又是多么想亲一下你啊，哪怕是只握一握你的手。可是，我不能啊，我不能让你增加已经难以承受的思念啊！那时我已经患上了绝症，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我是想减轻你对我的思念啊，亲爱的人儿！我不想让我深爱的人承受着巨大的思念之痛啊！我想让你恨我，我认为，仇恨一个人比思念一个人总要轻松些。亲爱的人啊，你说是吗？我最亲爱的人啊，我们今生有情无缘，下辈子再做夫妻吧！我先走了，我到那边等你，我已跟你妻子说好了，阳间归她，阴间归我。亲爱的人啊，你死了就属于我的人啦！我先到那边去准备准备，收拾收拾，让那边的小树林绿意更迷人，林荫小路更幽静。我还要买好好多油纸伞，搬好板凳看乡村的露天电影，把那风雨亭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还要采摘好多好多花儿，你别忘了带上徐志摩的诗集，到那里，我唱歌，你诵诗……累了，我们再生儿育女！亲爱的人啊，你还别忘了带上你写的文章，我们一起来慢慢细读，一起来从容品偿，那思念的滋味……

陈刚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抽泣早已变成了号啕。他捧着信，无法再读下去……

这时，妻子缓缓走近他的床前，也流着泪。妻子小心翼翼地对陈刚说：“别太难过啦，刚才的那个小伙子是瑶瑶的孩子，他说这信是他整理他母亲的遗物时发现的，一直保存着，后来，觉得需要交给你。小伙子还说，他母亲是十年前去世的。”

陈刚望着妻子，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让他震惊。陈刚觉得有万箭穿心之痛，他紧紧地抓住妻子的手，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

（2008年6月6日星期五草于家中，6月10日定稿于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