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过是花朵和季节的默契,一如菊花和秋天,真是菊花就只愿为秋天盛开,真是秋天就不会背弃菊花。
——题记
一
生于九月初九,姓金,名菊儿。
呵,一个注定与秋天结缘的女子。
我种菊,画菊,写菊,在似水流年中静观秋去秋来,一切仿佛理所当然。至于别的花朵和别的季节,不是不知欣赏,只是情只能独钟。
又逢重阳,当地一如既往地举办菊花会,这是我第一次孑然前往,双十年华,形单影只。她不在,我前所未有的孤单。
她是将我养大的外婆,世上唯一疼爱过我的亲人。她为我绣菊花手帕,教我泡菊花茶,每年重阳节都会牵着我的手去看菊花会,然后很认真地挑选一盆菊花当作我的生日礼物,喃喃说:我家菊儿可俏了,和菊花一样俏,你外公若在,也会喜欢菊儿的……
我知道,外婆一直想念着外公。
听说,她是如花美眷,他是翩翩少年,她温婉娴雅,他才华横溢,菊花绚烂时,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听说,她家有钱有势,他家一贫如洗,她的父母逼她断绝关系,他的兄弟劝他就此放弃,然而,他们双方选择为爱私奔。
听说,他带着她一路向南,于江南的一个小镇拜堂成亲,种菊花,养孩子,以卖字画为生,夫妻恩爱。
听说,他病入膏肓,她悲痛欲绝,他说他此生足矣,她说她还没爱够,最终,他在秋风萧瑟的深夜闭眼长眠,年仅三十六岁。
听说,她继续种菊花,继续养孩子,只是两个人的路变成一个人走了,一个人走的时候又觉得还是两个人。
听说,那个刚死了妻子的药店老板财大气粗的送来聘礼,声称要娶她,她二话不说,愤然将其赶出门外,此后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听说,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嫁人生女了,又抛家弃女了,跟一个年老的富商跑去国外,沓无音讯。
听说,她抱回她女儿的女儿,随她逝去的丈夫姓金,唤作菊儿,一老一小,相依为命一十八个秋……
可惜,故事还未收尾,讲故事的人已和夕阳一起西去。黄泉下,她和外公相见了么?
或许来世,她还是如花美眷,他还是翩翩少年,她仍那么温婉娴雅,他仍那么才华横溢,依旧在菊花绚烂时,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只是下次,请苍天保佑他们白头偕老吧!
而我,答应过她要好好地活着,像菊花一样坚强。是的,我穷极一生,也势必为这个还未收尾的故事写一个美好的结局。
二
菊花会上人声鼎沸,我心静寂。
停步,低眉,与菊花对望,无言无语,不卑不亢,谁也看不透我的眼神。
陶渊明种了多少菊花呢?李清照比菊花还瘦吗?才子采撷菊花插戴于佳人鬓上的情节很美吧?哦,这不就是外婆毕生难忘的情节……当我对着一丛大好菊花左思右想的时候,忽然漫天飘雨,雨滴落在金灿灿的菊瓣上,恍如眼泪,却又分明含着笑,笑得坦然自若。
我没有躲避,任由秋雨淋湿我的发,洗尽心上的尘。
蓦地,雨停了,抬眼望,遇见一柄碧绿碧绿的伞,伞下站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他的眼神如泉,清澈无邪。我望着静静望着我的他,淡淡一笑,轻声说谢谢,优雅转身,落叶般飘然离去。
我是期待与他有所交集的,或因他的眼神,或因他是唯一为我打伞的男子。可我还是走了,步履轻盈。
刚走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姑娘”,声音湿润。是他?
回眸,再一次注视他的脸,来不及询问,他已微笑着说:嗯,叫的就是你。接着跑到我的面前,一边将伞递给我,一边像对熟人一样对我说:你拿去用吧!
我没有推辞,接过伞,笑问:那你呢?这是第三次触及他的眼神了,我确定,真的清澈无邪。
哦,我没事,淋不湿。他说。说完,方觉不对,说的人和听的人一起笑了。
你家在这附近吗?我问。
嗯,烟柳镇。他答。
恰巧我家也在烟柳镇。于是,一起走。他打着伞,不能挨我太近,又怕我会淋湿,这样一来自己的左肩全在伞外,被淋得湿透。
一路无言,只闻风雨声,偶尔有几片枯叶划落,飞扬,旋转,如蝴蝶般,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依然是枯叶。此景我目睹过多少回,此路我行走过多少回,唯有今天不觉忧伤。
就这样走着,走到家门口了,我看他,随意且诚意的说:要不,进去喝杯茶?他点点头,微微笑,随我一道进屋了。
我拈起几朵杭白菊,投入两个相同的玻璃杯中,倒水,学着外婆的样子加少许蜂蜜,用一根瘦长的瓷勺搅拌着,一杯递给他,另一杯自饮。自她走后,我第一次同另一个人喝茶。
他手握茶杯,认真观看满墙的字画。画是外婆走后挂上去的,画的大多是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紫的;有含苞的、有绽放的、有颓败的。其中一幅为外公病逝前几天所画,画中满篱的菊,花期将尽,菊边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发丝被风吹起,表情忧伤而坚定,画的一侧题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是南宋末郑思肖《画菊》里的句子,亦是外公生前最喜爱的诗。当然,一切都是那菊边的女子告知我的。
后来,他在书桌旁坐下,饮了些许茶,又久久凝视桌上的画,而我,依旧自顾自地喝茶,气定如闲的样子。这是昨夜失眠时画的,画面上一片荒芜之地,稀稀拉拉的点缀着枯死的野草,唯有一丛金黄的雏菊开得明艳动人,那么骄傲,那么孤独。雏菊前飘着一个女孩的背影,长头发,浅蓝色的上衣。空白的地方写道:过眼处,满地荒凉,菊开正好。落款:金菊儿。
菊儿,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我说。
他认识我?可我并不认识他啊!
我问:你是谁呢?
他答:我是竺栖呀!
我笑:你终于回来了。
他也笑:嗯,以后都不走了。
我忽然有点慌,想不起接下来该说什么,于是去拿开水瓶,往杯里添了些水。
窗外的雨仍未停,他开始慢慢回忆往事,我静静听,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却发现他的眼神愈加清澈,笑意愈加明朗,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三
烟柳镇,红尘陌上游,碧柳堤边住。
竺栖只比我大一个多月,他家住镇东,我家住镇南。他的奶奶和我的外婆是故知。
三五岁时,他常常和我同吃一盒桂花糕或一包糖果。
八九岁时,他带我满世界的跑,别的孩子欺负我,他会护着。
十岁以后,我们不约而同喜欢上画画,他画竹子,我画菊花,他画太阳,我画月亮,他画小男孩,我画小女孩。
十二岁那年,竺栖的奶奶仙逝,他送给我一只米黄色的布娃娃熊,便随父母去了一座遥远的城,再也没有见到过。一年后,外婆为了供我读书,将原来稍大的院落卖掉了,迁移至如今的小院,尽管心头有诸多的不舍。
然而此刻,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陪我喝茶,陪我谈笑,仿佛,时光流转。
他说,给我写过信的,却一直等不到回信,前几天一回来就跑去找我,看见庭院里没种菊花了,而是改种蔷薇,才知道早已易主。
他说,他很着急,怕我忘了他,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忽然想起即将举办的菊花会,他想我那么喜欢菊花,肯定会去的,就跑去寻我了。
他说,菊花会上人山人海啊,八年了,我们已无法认出彼此现在的样子。他留意所有二十来岁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像,直到遇见一个站在雨中对着菊花发呆的女子,那神情恍若他的菊儿。
看着他温暖的脸孔,听着他感性的声音,我不禁泪如雨下,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猛然找到回家的路。
竺栖将我轻拥入怀,疼惜地说:菊儿乖,菊儿不哭,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走失了。
怎能遗忘呢?原来,我亦如此依恋他。八年的日月,他送给我的布娃娃熊由新变旧,由旧转破,可我一直舍不得丢弃,还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竹。
徐志摩曾写下一段文字:“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竺栖说他是有幸的,我说,我也是有幸的。
爱情不过是花朵和季节的默契,一如菊花和秋天,真是菊花就只愿为秋天盛开,真是秋天就不会背弃菊花。
无须太多,秋天来了,菊花开了,我们就相爱了。
四
两个月后的烟柳镇,一间花店和一间书店相邻而开。花店的主人叫金菊儿,书店的主人叫竺栖。
竺栖一有空就跑过来陪我,我蝴蝶般在花丛中穿梭,很有耐心的告诉他这花的花名,那花的花语,如数家珍,他则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哇!原来这样啊!
过了几天,他干脆请工匠从中间的墙壁开辟一扇门,这样一来,两间小店变成了一间大店,有顾客时尽情忙碌,没顾客时随心所欲。我们一起写诗,画画,听静好的音乐,谈悲喜的过往,去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风景。
这一年的重阳节是竺栖牵着我的手去的,菊花会上依旧人声鼎沸,而我们的幸福一如菊花般绽放,那么纯粹,那么不顾一切。他买下一盆金黄似锦的菊花,深情地说:菊儿,生日快乐,此后年年岁岁,我竺栖不离不弃。
我不知这算不算山盟海誓,重要的是我俩深信不疑。
下午,我和竺栖捧着大束的白菊去看外公外婆,还有奶奶。外婆曾说她和外公生未偕老,死当同穴,而今,永远在一起了。
竺栖在奶奶的坟前静默许久,然后从口袋掏出两块碧玉,一块玉上坐着个双手合十的观音,另一块玉上坐着个哈哈大笑的如来佛,他说:菊儿,我帮你戴上吧,小时候总听奶奶说男戴观音女戴佛。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花好月圆夜,我做了他的新娘,他成了我的新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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