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川北的乡下,是起伏的丘陵与山地。梯田与坡地镶嵌在山野间。每到二三月间,乡亲们种下的油菜便在田野间争先恐后地拨苔,吐蕾,放花,报送春天的讯息,渲染着生发的热闹。田地是一块一块的,随形就势没有固定的形状,菜花也是一块一块的,金灿灿的,黄澄澄的,大老远就是香气馥郁。
很早以前,年龄尚小,我在家乡的田野上就发现了油菜花的美不可言,但却很少在书卷里找到敘写赞美的铅字。这让我的心中着实有些不平与遗憾。后来,在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中看到了描写川西坝子的油菜花,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看到了描写关中原上的油菜花,都给我一种似曾相识梦靥世界般的感觉。油菜花是春天不可或缺的小小花朵,它展示的是一种规模与群体的芳艳。老家的油菜花没有川西坝子与关中原上的一望无际,铺天盖地,但同样给我不少的震慑。
油菜花是在百花争艳的时节竟相开放的,它们想以群体的阵势夺人眼目。乡村的孩童最喜欢在油菜地边去转悠嬉玩,为的是可以随便掐几枚又胖又嫩气的油菜苔儿喂到嘴里解馋,甜甜的,香香的,有一种口气氤氲的芬芳。油菜花开得整齐划一,好像事先有约,零碎得到了有效的整合,齐崭崭的,远远望过,是一片一片的金黄,在春阳下泛着柔柔的光,很耀眼;而到面前则是如墙似堵,千千万万分不清谁是谁哪是哪,香气薰蒸弥漫在温暖的空气里,时不时侵入肺腑呛得接连打上两三个响亮的喷嚏。蜂忙蝶飞,没腿齐腰的,上是黄金下是翡翠,天然的金镶玉,尤其的妩媚灵动。
在我的记忆里,油菜在长辈的口里都一律叫“菜籽”。菜籽花儿一年又一年地在老家的田畦里无声地开放。乡亲们扛着锄头咂着旱烟,眯起眼盯着自己种出的油菜花孤芳自赏一阵子后,说上两句“花儿好”或“花儿黄”的褒奖话,我知道表面是在赞美黄色的油菜花,内心却是对劳动成果的自我肯许,洋溢着工夫没有白费的欢悦。我家与众多的乡亲一样,从来没有把种油菜当作一种主要的作物来下功夫,而始终是当作一种副作物来看待的,恪守着传统粗放的种植方式。从来舍不得用肥田好地来种它,但从来都不能不种油菜。油菜履行着配角的责任。种油菜我们叫“撒菜籽”。每年九月间在大春作物收割后的空档期就撒菜籽,都是选用薄田瘦地,翻耕过来,耙一下,乡亲们用木升子或葫芦瓢装着菜籽,来来回回的一阵扬撒便完事了。菜籽儿小,用不着盖土,也不担心鸟雀来觅啄,大大放心好了。菜籽儿从老父粗糙的手中飞扬出去,散落各方,全跟着感觉走。它们的命贱而生命力顽强,粘点土壤就冒芽。每每使我佩服的是家家户户的油菜在地里分布得居然特均匀,展现于眼前的油菜花虽然横不成行竖不成排却是稀稠得当,有力地佐证着庄稼里手的技艺。对此,我常常是疑窦丛生,暗自称奇。
老父亲说:“女儿家是菜籽命。”显然是有重男轻女的偏见,起初我并不在意,没当一码子事。后来年岁渐长,眼睁睁地看着村里社里花朵儿一样迷人的姐姐姑姑坐着简易的花轿转嫁他方,落在哪儿便在哪儿生根、发芽、开花、结籽的事实后,又深信不疑。也许这就是命运与老天的注定,我向着那些春风吹拂的油菜花泛起的波浪,默默地发着奇想与追问。放学后,我与一些小伙伴搭着小背篓去扯挑猪草,走在丘垄上的油菜花里时,眼前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闪动出一些少女的影子,美丽,清纯,能干,质朴,顽强,坚韧,活力四射,天生丽质。她们正在黄澄澄地油菜花里花枝招展地走着,笑着。我力图看清她们美丽的腰身与容颜,但又看不清。就如置身的油菜花,是一种活色生香的混成,美在骨子里,韵含色彩中,化着梦魇般的繁华。村里的每一位少女都有着油菜花一般的金色年华,我相信她们都没在把自己当作一粒无足轻重的油菜籽儿,而一定是当作一朵油菜花儿的;哪怕再微不足道,也是一朵花儿。当她们跑遍了广州深圳与上海见了大世面后,是否还记得老家对面坡上的几畦手种的油菜花?
家乡的油菜花土生土长,在山坡上,在梯田里,在峁梁间,声势并不浩大,阵仗也不张扬。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零散杂碎没有个定准,缝补沉陷在红绿交辉的山林草野间,以独特的金黄反哺着春阳的温暖、春风的抚摸与春雨的滋润。油菜的枝梢儿抽得长,花穗开得繁琐细密。我多次发现,细腰的蜜蜂们非常贪恋好色,它们多是用干瘦伶仃的细腿刁着米粒大的一砣油菜花的花粉,还仍然采个不停,“嘤嘤嗡嗡”地闹嚷着舍不得离去,它们沉迷在油菜花的海洋里,享受着老天的赐予。油菜花是地地道道的金粉的颜色。为了挑到更多的猪草,我没少到油菜花里去转悠踩践,扑鼻的清香包裹着我,溶化着一切,金灿灿的花粉粘染到我的衣袖与裤腿上,星星点点的,朦朦胧胧的,斑斑驳驳的,浸着香,走一路带一路。
油菜花是一种永恒的黄色,纯粹,湿润,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它不像桃花与杏花色彩多变,招人现眼,因此我对油菜花有特别的钟爱。后来,耕作改良,油菜也推行点播与大田移栽,但撒播的面积依然很大。点播与移栽的油菜花终于是有了一定的秩序,长相壮实多了。举出的花穗既粗且繁,近看是一厢一厢的金黄,惹眼,可爱。更有甚者,隔壁嫂子家良种的油菜花竟然有了一种花树的仪态,高与人齐,花梢花穗舒展得有一两米大,说是“胜利油菜”,叶片是青灰的,又厚又大,胖梢梢的样子,香喷喷的味儿,叫我砰然心动以为奇迹。有一种叫“马尾”的油菜,花穗上的花儿特多特密,好像轮裹在枝茎上似的,不开放反而收束到一起,黄黄的花绿绿的叶,给人清爽热烈的感觉。
油菜花开得好,就意味着能多收籽儿,是天生的顺理。菜苔儿一根根裹着蓓蕾绽着花瓣,见了一眼便忘不了。乡亲们对它们倍加爱惜。爱惜油菜花就等于是珍惜自己的劳动。要是哪个不懂事的去偷打菜苔或掐一些油菜花儿玩耍,定会招到一通喋喋难休的谩骂,是小孩子的还会引来棍棒加臀的惩罚。对着那一片一片伸手可触的可餐秀色,乡亲们都有不成文的老规矩,只能看一看饱饱眼福,不能碰触食用图一时嘴馋打它的主意。多年以来,这样的规矩于我是根深蒂固。打我从房前屋后的油菜花儿边走过时,望一望,常常是空咽下几口唾液,把油菜花当着自家的儿女,保持着虎毒不食子的至爱与怜惜。
油菜花儿在家乡的山野间一年一度的绽放着,不曾有远播的芳名,也不曾有大红大紫的富丽,平淡平凡,传承着老乡隐密的希望。“千年的草籽万年的菜籽。”听老父讲,菜籽管的期限久得很,不怕陈,只要随意种下去便又会蕴育出金黄鲜活的花朵。菜籽儿微如针芒,连手也拈不上,却能幻化出千朵万朵的花来。如若不是我自小耳濡目见,定然是不能臆想出来的。
油菜花是乡村永远的风景。到了春天,我总会记起乡下那些带着香气的金黄并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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