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对于故乡的那片黑土地，我始终怀着深深的依恋和无言的愧疚的。倒不是因为自己蚁蝼般清瘦的生命没有也无力为它做点什么，也并非因为年轻气盛时弃之而去的背离。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上定然存在着许多有能为的人，他们似乎更加具备反哺故乡的条件，但自打挣脱群山的怀抱从故乡走出去之后，他们的身影便日渐被街市的繁华所淹没。于他们而言，故乡从此成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所在，不复在心海里萦绕。

我把这种自己也正渐渐深入的感觉叫疏离。每次离家或是返乡，我都能清晰感受到被乡亲们日渐客化的进程。这是我想努力阻止也阻止不了的进程。虽然我一直把父母现在依然居住的老宅当成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乡亲们也不会有异议，但当年属于我的那部分田地而今却生长着别人的庄稼。没有了土地的依附，我的户口、粮油关系以及其他的一切也都再与故乡扯不上多大的关联。一个不想却又不能不接受的现实是：对于故乡，我已从一个主人变成了过客。

因为这种疏离，我已经很难再一次地深入故土的腹地，去窥探那些关乎土地和自然的秘密了。一切有关庄稼、收成、上交的消息再也传不进我的耳膜，倒是时不时促不及防地接到一些婚丧嫁娶的消息，昭告着我与故乡丝丝缕缕的联系。

一些凄风苦雨的夜晚，我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一幅境象：如豆的幽暗灯光下，两鬓班白的老母亲步履蹒跚地拿盆接着此伏彼起的渗漏。她佝偻的身影是我永生难释的伤痛；在一些阳光明媚的春日，我会回想起故乡贫瘠的土地被犁铧一遍遍剖析翻新，又如何被种子一遍遍弥合并染绿的过程。这些土地深藏的心事今已成为我永远无法参透的禅；一场春雨过后，我会忆起后背山上破土而出的竹笋，那种独特的带着微涩的香气曾经指引我翻遍斗折蛇行的小径。而今这些大山的脉脉络络，已随时光的流逝变得掌纹一般迷离。

凡此种种，一切由回忆出发仅又止于回忆。岁月或许可以复制，而经历却永远无法轮回。

过去过去了，在我们还没来得及学会珍惜的时候。幼小的心灵里，我总是被迫着去接受一种逃离的生活方式。这也是我阻止不了的进程。

父母一辈子都对故乡的土地敬若神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节甚至与天气赛跑，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却楞是坚持着不让我涉足农事。读初中时，同村与我年龄相仿的和兴、才生都是正当的劳力了。挑起近两百斤重的满满一担红薯奔走如飞，且相继早早娶妻生子自立门户。而我唯一做过的，就是暑假期间一头顶罐装饭一头茶桶盛水地挑着挑子一步三歇地给湖区劳作的大人们送去。偶尔受好奇心驱使便趁大人吃喝的当儿下田插把秧，可很快太阳烤辣了脊背泥浆浸过了裤腿，柔软无骨的蚂蟥随波追逐，于是在大人遥遥的吆喝声中灰溜上岸……

二十多年的乡居生活里，我一直置身在土地的腹地，却从来都不曾深入过土地的心脏，感受到土地深藏的心事和脉动，以致于对于农事的印象极其淡漠。

这种淡漠最终影响了我的一生。时至今日我仍然对于二十四节气，乃至一切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事宜不甚了然。记得一次在同事家蹭饭。同事住在管风琴式的商品房的一楼，因为采光的缘故，后面异常难得地闲置出窄而长的约莫两分规模的空地。农家出身的他闲暇时便在菜地里种些青菜果蔬，食用倒在其次，实为图一乐。那天不知为何独叫我去后面的菜地摘菜薹，想是考虑到我在农村有二十年的成长经历。可我往菜地地转悠一番即空手而返。当时我看到菜地里开着黄花的植物寥寥可数，便向同事如实说明了情况。结果引发在场所有人的一阵讪笑。油菜和菜薹，这两个平日乡野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常之物，竟楞是那样真切地混淆了我的视听！

乡居的岁月里，萝卜青菜的生活或许近于清苦，但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沉默的故土其实从来都不曾亏待过农人的付出。几十年来，我从不曾听闻谁家的孩子因为食不果腹而中途夭折。就如那一茬茬由苗而茎由绿转黄的庄稼，即便成长的过程如何艰难漫长，一代代的农家孩子也总算能茁茁壮壮地长大成人。真算起来，其实反倒是我们自己，一直愧对着土地的馈赠。

老家院子里与我同龄的那株桃树花开花自谢地转过二十个轮回，一场类似封建科举的高考彻底地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是父母盼望了好多年才姗姗来迟的结果。乡亲们都说跃过龙门的鱼就变成了龙，从此不用在故乡的烂泥塘里兜转，可以去远方的海洋里自由游翔。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我成为了整个村庄第一个背井离乡外出闯荡的人。

外出求学那天，村子里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不约而同地集体为我送行，一直把我送上长途客车里坐定，还意犹未尽地张望着不肯离去。一双双迷离的眼睛里盈满了羡慕和渴望。

我终究还是没能仙化为龙。异乡求学三载之后，几乎没做多大考虑就选择了返乡，同年进入县城的一家医院做了医生。这其中固然牵涉到能力、学历、经济基础和分配等多种原因，但仅从个人主观出发，我却一直异常怀念的故乡那清浅的小水塘。那里又何尝不是一片海洋：父母们血汗混杂的汗水，全村老少黏附在衣服上的汗液，孩子们身上的污垢以及小便，还有老水牛的尿液……一并在岁月的长河里汇聚、沉淀。

时光荏苒，转眼我在县城呆过了十年。十年里，随着改革春风的吹拂，一股打工的浪潮差不多把村庄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带去了毗邻大海的南方。和兴和才生他们是第一批去的，接着在他们的媒介下，一批一代的青年人都放下了手上的锄头和镰刀……其中甚至包括我那几个初中半途辍学的侄子和外甥。

岁月在轮回。轮到我上站台为和兴、才生他们送行了。每到年末的时候，我总是夜不成眠经常半夜三更地往火车站跑，租着车子运回大堆行李；而当年关一过，这样的奔忙就得重来一次，再反方向一批批把他们送走。

与站台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乡村的落寞。难得回去一趟，每次回去我都会抽出时间去田间地头走走，渐渐成为一种习惯。我的这种举动，在乡亲们看来是近乎不可思议的。拿他们的话说，你个城里人不愁吃不愁穿的，学什么不好，非要来学做生产，嫌以前的日子过得不够苦呀。看似自嘲的语气里却隐藏着无边的欣慰和满足。

我打从灵魂深处为农村面貌的改善而欣喜。洋楼取代了茅草屋的存在；水泥铺平并拓展了羊肠小径的坑坑洼洼；通讯网络覆盖了崇山峻岭……鱼肉、鸡蛋还有啤酒也都上了百姓日常的餐桌。还有什么东西比大家灿烂的笑容更为珍贵的呢？艰苦的岁月真的一去不返了，而伴随着它一并一去不返的，还有那些回忆：苦涩的、甜蜜的、悲情的，或者，温暖的、慰藉的……

回忆亦已追不回从前，就如那古词里描绘的：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我或许该学着释然。

现在，我只希望把近视的眼睛擦亮，期盼能在阡陌山野间邂逅一个赶牛使耙的壮年人。朝阳下他迈着舒坦的步子，一边劳作，一边悠闲惬意地放歌，习习凉风掠过，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能够邂逅一个赶牛使耙的人，他花白的头发与冉冉初升的朝阳相映成趣。多少年多少次，我从广袤的乡野间瞭望过去，老骥伏枥的场景在睡梦里纠缠成心结。

正如乡亲们所言，如非生活发生特殊的变故，我断然不会重返故乡长居久耕了。也算一技傍身的我不愁没有养家糊口的活路。而且随着年初研究生考试的通过，马上就将去往省城的繁华之地。返乡之路也将随之变得越来越漫长。但我那年轻又无技术专长的侄子们呢，他们也能象我一样，一生都在异乡的路上吗？

真实的情形却是，我留意到侄子们在外漂泊已久，和兴、才生他们在外漂泊已久，许许多多的人在外漂泊已久，他们候鸟一般在他乡漂来漂去，却始终无法融入异乡的生存，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大侄子已在外漂泊十余年，去年说是回家结婚，却两手空空连交定准的钱也没有。考虑到金融危机的影响，加上农村政策喜人，大家都劝他老实在家做生产攒点钱，可他死活不依毅然再闯广东。不久前来电话说厂子效益不景气每月工资不足四百，让我找一位当着老总的同学帮帮忙，重累都不记只求工资高点。我一连给老总同学拨了几个长途，可最后还是没有着落。同学说：一无文凭，二无专业，想找高薪工作，谈何容易！

记起去年回家看到的一个细节：几个头发黄染的青年男女打从田埂经过，走路时一率东斜西歪极尽小心之能事，惟恐一不小心沾染了淤泥。一边缓缓而行，一边对土地骂骂咧咧，而且无一例外地以描述外乡的溢美之词做对比。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惟恐被土地内部的神灵听到。

显然，这几个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故乡的土地已变得如我一般疏离，或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深藏在土地内部的心事，那些大地走向的络络脉脉，那些浮悬在空气中的所有与农事有关的秘密……他们都已彻底地淡忘了。只不知，若干年后，当他们自小离家老大还时，又会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这沉默的土地；或者，这沉默的土地又将以怎样的姿态接纳这些韶华渐逝的子民？

他们会因为太远的疏离，彼此感到陌生和不适应吗？

前夜，我因一件杂事回家了一趟。虽无星月照映，到家时还能在暮色下依稀辨物。而乡村里却早已漆黑一片，寂无人声。只有狗的吠啸声此起彼伏，衬托出乡村夜晚的几屡生气，静穆得吓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