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从今天起我想要做一名好父亲。
——题记
这是赖三在日记中最后写下的一句话,因为在明天他就要离开家,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这一天晚上,他把工夫全费在写日记上,从记忆中的少时一直写到他成家后做了父亲,虽然写得有些不成章句,但看着到底还是对自己所经历的世事有些不平之意,禁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声:这狗日的世道。
他首先想到父亲赖老汉曾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记忆力里就只会朝他吼,还用拳头揍他。但这些都是不足惧的,他最怵地还是父亲的那把牛鞭,那个时候只要他稍不听话就会遭打。而他自小便又是个喜欢撩祸的坯子,村里的伢子们都与他打过仗,有打败了地就去父亲面前告发他。父亲二话不说,照例要抽他一回,虽然不一定能抽死他,但他情愿自己因此被抽死在父亲那把泛着黝黑光芒的牛鞭下。
因此,背地里他再也不叫他父亲,怨愤地直以“牛鞭”呼之,竟因此招来村子里女人们暧昧地笑。
他那个时候很喜欢做梦,做过许多的梦,后来大半忘却了。惟有记得分明的是梦见父亲被公安局捉去了,兴奋得他从梦里一不小心就醒了过来,觉得可惜。后来他又尝试着想多做几回同样的梦,却再也没见到公安局里来人了,反之,总在夜深时分会被牛鞭追赶着从梦里惊醒过来。但这些直到现在来想,又有什么意味呢?但他偏苦于不能统忘却。他把这些旧时的怨愤又统归到他的母亲身上,为什么要生下他呢,生了他又不好好照顾他,跟着一个叫胡子的外地佬跑了。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是带着这些怨愤在过活。从小学到中学,后来又辍学到外出打工。再后来他还带回一个女人,还帮他生了个儿子。
儿子满月时,家里须置办些酒席来庆祝这添丁之喜,这些本是老早拟订好了的,但现在赖老汉说要大操办,需再多些银钱,这于赖三便有难处。
他没钱,主张节俭些,但老汉不允,说是面子问题,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你就帮忙着垫些罢,以后再还你。”
“放屁,我还没指望你给我养老,你倒敲起我老头子几个钱来,想都别想!”赖老汉说的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他也火了:“那我的儿子我做主,你也管不着。”
赖老汉面上作了色,作势又要去取那悬挂在墙上的牛鞭,气忿地说:“我打死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狗崽子。”
他满脸讥诮地笑:“我本来就是个狗崽子。”
赖老汉气忿不过,取了鞭子要抽他。
他这会个子比他老子要高出半头,俨然不惧起来,夺了鞭子放在膝盖撇断,一面兀自忿忿地说道:“我撇断你这狗日地老牛鞭,看你咋神气?”
这还了得,赖老汉象是一条发了狂的老黄牛,须目皆张,怒不可遏:“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还敢还手,滚,快滚出这家门——”一面泣不成声,一面伸出青筋暴凸的双手,颤抖着拾起地上的断鞭,一时间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目睹此景,许是太过伤心,抑或是觉得越发忿恨,竟也没来由地哭了,哽咽着发出呜呜地低啸声。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也没见过父亲这般落泪,但此刻,两个倔强的男人分明都在哭,而邻房内亦传来儿子的哭声与正在坐月子女人的抽泣声。
满月酒过后不久,女人走了。像当年母亲丢弃他那样抛下了还在吃奶的儿子回她的原籍去了,从此没有音讯。后来赖三去找过她,那女人死活不肯再回来。他哀求,甚至威胁过她,不但如此,他还连撒泼上吊的手段都派用上了,但结果反被她娘家哥哥给摁在地上揍得鼻血长流轰了出来。他就象是只斗败了仗的公鸡铩羽而回,病了大半个月。
待病养好后,他亦将半岁多的儿子丢下,毅然不顾地南下去了广州,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其间也曾托人捎回书信及一些钱物给老汉,偶尔也捎些稀奇的玩艺回来给儿子玩耍,有时候也躲在工地的铁皮房里捧着儿子的照片又哭又笑。但所有这些都不足以温暖他坚硬冷漠的心肠,他照例没有回乡探望父亲以及自己年满三岁的儿子。尽管有时候不免使人寂寞,但都影响不到他,若是影响,便也只是越发增加了他的坏脾气和一天比一天地酗酒。
这是他离家第五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他因酗酒昏迷被送往医院,当医生确诊为晚期胃癌时他竟意外地没有显现出惊怖、彷徨地神情来,仿佛早已知晓了的抑或是早就该死了的模样,因此任人也看不出有多难过来。
工头扣了他几年的工资一直不见发放下来,说是一定会寄给他的。他不怎么相信工头说的话,有人说他跟老板一样地黑。但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也只好信了。在被工队的车遣送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一伙农民工围着偌大的楼房前讨要工资,却被几个穿着黑衣服光头模样的人挥舞着大铁棍往外赶着,他再一次怒目向天地咒骂道:这狗日的世道!
由于看不出他有多难过,所以父亲赖老汉也并不知道他患有绝症。看见他回来只是有些少有的欣喜,表现得手足无措地样子。在神情里却也究竟掩藏不住苍老与些许凄凉,只是闷闷地说一句:“回来--好啊——”
说完就招呼那在一旁安静站立着的小男孩:“去,叫爸爸——”
忽然看见自己的儿子长这么大了,赖三竟有了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时间有些迷茫起来。
儿子看他的目光怯怯地,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说一个字。
赖老汉又催促了一次,但儿子终于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气馁,内心里面还夹带着些许莫名的酸楚与疼痛。
日子依旧在不急不徐地过着,父亲赖老汉照例又找他要钱。
他冷着脸:“没钱。”
“你一走就是五年,家里家外就我一个老头子在照料着,你不该往家交钱吗?”
“是,但我没挣到钱。”
老汉又开始发怒了,“五年的时间,你就是在外要饭也该存点吧?我养你这么大,临了还要帮你擦屁股,你个兔崽子还有良心吗?”一面口沫横飞地比划着,一面用手指着他的儿子差点就要跳起脚来。
他眼瞧着父亲脾气模样还是一点都没变,他的坏脾气又几欲发作,但忽然就忍住了,这点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暗自想到这年仅五岁的儿子或许以后又要依靠他养活,心里却再也提不起恨来。
“我是存了点,会给你的,但不是现在——”说完这些他竟没来由地心口一痛,眼泪险些掉了下来。
赖老汉见他这样说,也只好作罢,气咻咻地撂了门帘出去。
每逢病痛难忍的时候,他都大发脾气,摔东西,把自己关在屋里,独自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呻吟,抖嗦着。
五岁的儿子常常扒着门逢往里看,先前会被他的鬼样子骇得尖叫,到后来变得沉默,偶尔还会跟着掉泪。
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便是现在连一片止痛药他都买不起。仗着今夜还有些精神,他准备往本上记点什么。记了些又涂掉些,然后又记。就忽听见儿子怯怯地喊着:“爸爸,洗脚——”
他怔了怔,抬头看见儿子正端着一盆热水,怯怯地又有点狼狈地望着他,塑制盆里的热水泼泼洒洒地溅了他一脸一身。
他的胸口一热,似有股浓浓的液体直欲喷口而出,他强自压抑,几欲在瞬间死去。
“是你自己舀的水吗?”
“恩,”儿子老成得象个大人般点了点头,又转身搬来一把矮竹椅,坐在他对面脱下鞋子,把一双小脚与他的并放在一起。
“爸爸生了病,听村子里奶奶们说,用热水泡脚就能治好。”儿子细声说着,亮若星漆的眸子里泛着聪慧的光芒。
“爸爸没有病,爸爸——挺好——地——”他一把搂住儿子的脖颈,忍不住狠狠嘬了一口那水嫩的脸腮,伴着两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冒着热气的塑制盆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近儿子,幸福、甜蜜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地充盈在心胸,尽管他如何地压制,但还是几度哽咽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何变的这般脆弱与感性,可能快死了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想。
坐在儿子床边讲了会小白兔的故事,他又去了父亲赖老汉的屋子转一圈,屋里很寂静,仿佛是早已睡熟了。他站在窗前良久,思潮起伏着,也许,他应该告诉父亲他快死了,却不知道父亲在听见他快死了的瞬间,是什么表情?不管是什么表情,他再也见不到了罢?想着,就想起那条牛鞭来,那条被自己撇断却纠缠他二十余年的牛鞭此刻亦不知道被父亲搁在哪里?许是扔掉了,亦许是被收藏起来,隐在某个旮旯里落满灰尘,再没有昔日那般黝黑的光芒了罢。
回来看见儿子早已熟睡,那润红的脸蛋象是个熟透了的苹果,多么可爱地,他痴痴瞧着,愈是喜欢,愈是不舍,又仿佛觉得亏欠些,不由得喜一阵伤一会。他想把这一切用笔记述下来,却怎么样也记不好,记了涂,涂了又记。最后把这一切汇成了一句话: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从今天起我想要做一名好父亲。
翌日清晨,儿子起来不见了父亲的踪影哭起来,赖老汉忿忿地骂道:“这狗日地兔崽子,又一声不吭地溜走了,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就是三个月后。有人从广州回来捎给赖老汉一个油纸包,说是他儿子赖三这几年在广州攒下的工钱,请老汉务必收好。临走时又问了赖三情况,赖老汉没好气地说道:“死了。”
那人怔了片刻,“这么快?我以为能撑过三月的,唉——”一面摇着头,一面不住叹息着要离开。
赖老汉追上前问道:“你这话是啥意思?”
那人奇怪地反问:“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医生说他能撑过三月的,我没想到——唉——”又是不住地叹息,感怀。
赖老汉呆了。那人继续发些无谓地感慨出来:“我早劝过他莫要酗酒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唉——”那人还在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赖老汉狭长的刀条脸不住地抖动着,整个人仿佛虚脱了般的委顿在地,只见稀稀拉拉的胡须上涕泪横流,象个孩子似的嘴一张一张地,好半天才呜——地一声哭出来,空旷的村野上回荡着他那宛如野兽般的悲嚎。
赖老汉发了狠誓要找回赖三,活着见人,便是死了也要背着尸骸回家。他把五岁多的孙子托付给了邻居,并留下赖三的工资,只取了少许数目办做川资,倾余生之力开始了漫长的寻访。
赖老汉离家后不久,赖三的女人由于终究抵不住对儿子的愧疚与牵挂,偷着找上门来,将儿子连同赖老汉留下的银钱一起带走了,后来那女人就用这笔钱供儿子上了大学。
只是这赖老汉却也从此再没讯息回来,留下的几间房舍终因无人管理再加上年久失修,早已坍塌。
也不知历过多少岁月,他们也早已被这里的人们遗忘。只是近些年,有人总能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在赖家房舍的废墟前徘徊,对着手中一页发黄的纸流着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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