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路，江南路

一

他们结婚时，没有婚纱，没有婚车，也没有钻戒，他们的婚礼像老家贫瘠的山水，寒碜、单薄。可是，她脸上依然挂满新嫁娘幸福的笑容。

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她过上富足的日子。

五个月后，他即辞别她去远方的一个大城市打工。“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新婚别，临别两依依。她牵着他的手，嘱：如果外面不好，请千万回来。他理理她额前的刘海，只剩下点头。他不能开口说话，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眼睛里蓄满汪汪的水，他一说话，那汪水便会一倾而下，而他，也许就抬不动离去的脚步。

她在家里种地，喂猪，伺奉公婆，纤细的十指渐渐粗糙。可闲下来的时候，她喜欢静静地坐在窗前飞针走线。她绣了一幅幅的枕套，她在枕套上绣上“并蒂莲花”，“鸳鸯戏水”，“龙凤呈祥”，每一幅枕套，都绣进了密密麻麻的思念。

他常常给她来信。他的字写得不好，文字也不美，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收到信后，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字里行间，他的呼吸就在那里。她也写回信，羞涩地表达着想念和惦记，正是新婚，她还如薄酒小试春衫透的小妻子，每一瓣心花里，全是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他的地址她早背下来，阳光路28号。

二

阳光路，那是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字。她不懂诗，但仍然能够想像那个城市的美好：湛蓝湛蓝的天，湛蓝湛蓝的水，一幢幢种满花草的房子，房间里飞泻而出的琴声。那一定是个种满阳光的城市，她想。

他说，他在那边做保安。保安知道吗？保安就是穿着制服，握着电击棍，在车间里管工人。他说，蛮舒服的，一点也不累。她于是想像他穿保安服的模样。他高高瘦瘦的个子，穿上保安服会不会变帅气呢？他握着电击棍时，是不是会反背着手？他走路时，是不是昂头挺胸的特英气？她想一回，就捂着嘴偷偷地乐一回。

他说，等他长胖一点，他就给她寄张照片回来。他后来真的寄回一张照片，背景是蓝蓝的天，一幢幢爬满藤萝的别墅，与她想像中的别无二致。

日子在彼此的思念中流水一样逝去。转眼到了腊月，他来信告诉他，说他不回来了，春节加班可以拿3倍工资。一个节日下来，就可以给她买枚戒指。她于是逢人便说，我们家男人今年过年不回来，他在加班，他节日的加班费，就够她买一枚戒指。

她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多了，她和他说，明年你回来，我们一起盖间新房子吧。他们在信上的计划是那么美好，盖间新房子，买个小猪仔，再种一些茶苗，生一个小孩子，想着想着，她就会甜蜜地笑。

她心里还打着小算盘。过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就悄悄地去那个城市看他，让他惊喜一回。

三

过完年，他给她寄回一枚戒指，一封信。他来信说，他要换地方了。信中，夹了几粒红豆。红豆又叫相思豆，他跟她说，红豆是那个城市的产物，在那边，相爱的男女，总是互赠红豆。他说他打算去种草莓，有一个老乡在那边承包了一些田地，老乡开出高薪聘请他。他告诉她，请她放心，那边是郊区，周围全是乡村别墅，鸟语花香呢。他呢，住在一间装潢气派的的套房里，地址叫江南路28号。

映山红开得火红的时候，她真的去了那个城市。行前，她在背包里带上他的信，还塞了一串红枣粽，那是他最喜欢吃的。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她捏着那些旧信，先去城里寻找一个叫“阳光路28号”的地方。阳光路28号，就在城北，那里矗起了一幢幢刺向天空的高楼大厦。

“房子刚刚造好，泥水匠小工才走呢。喏，那边就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一位正散步的老太太告诉她。

顺着老太太指点的方向，她看到了一间简易的棚子。她走过去，看到一块破旧的牌子挂在同样破旧的门面上，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阳光路28号。她也看到了蓝蓝的天，种满花草的楼房，悠扬的琴声，可那都是别人的快乐。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给他寄穿保安服的照片了。他从来不曾当过保安，他只是在工地里做小工。过年的时候，他也只是守着工地的几块残砖剩瓦。也许，他是心疼来回的车费，也许，因为过年加班，工地的建筑老板真的给了他3倍的工资，而他就拿这份工资，给她买了戒指。

四

车子在高低不平的泥路上颠簸。江南路28号，是在郊区之外的郊区。她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到达那边。

她看到了一大片罩着塑料薄膜的土地，地上，种着瘦骨伶仃的草莓。草莓地的中间，竖着一间草棚。她走近草棚，草棚里铺着一张竹床，床下垫着稻草，床上铺着两床单薄的被子，一个已经褪色的枕头。枕套上，她绣的一对鸳鸯还不离不弃。

她四下里搜寻他的身影，他不在，不知去了哪。他信中的鸟语花香呢，他信中的乡村别墅呢。她不知道他守着这片一望无际的草莓地，守着这个孤零零的草棚子，是不是特别想念家乡，想念温暖的老屋。

他曾在信中跟她描绘成片成片的草莓地。他说，草莓结下了果子呢，草莓鲜艳欲滴呢，草莓果香飘溢呢。他的描绘里，草莓地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而他，是陷在草莓香里几乎醉倒的果农。

她从来就没想过他的生活环境竟是如此的不堪，她只是天真地相信他的“阳光”和“江南”。站在空旷的草莓地上，她哭了。

她没有去找他，信和粽子她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她不想破坏他为她编织的童话。

回家后，她给他写信。她说，想你了，回来吧。

几个月后，他回来了，一身的风尘仆仆。他带回了南国的椰子，芒果，他还带回了一盒娇艳的草莓，颗颗大如鸡蛋。

她吃着椰子，芒果，吃着草莓，转身泪流满面。她不相信，那块土地能长出那么丰硕的草莓。她怀疑，这些草莓，就是他下车后在城里买的。直到此时，他还要她活在童话里。

整整一夜，他都跟她说外面精彩的世界。他说当保安多么受人敬重，他说，他种草莓时，住的房子有多漂亮。他告诉她，她没去那边，是多么地令人遗憾。

她一直没有说，她去过阳光路和江南路。暗夜里，只是紧紧偎着他，任泪水无声地流。

五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对儿女。她给儿子取名叫“阳光”，女儿取名叫“江南”。阳光和江南，是男人送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再过几年，他们在城里开了一家水果店。水果店有各种时鲜水果，而她，还是毫无理由地喜欢椰子，芒果和草莓，特别是草莓。她还知道那种心形的果子有一个特好听的名字：相思果。

闲下来的时候，她仍然喜欢绣些花草虫鸟。她的绣花里，仍然会有鸳鸯和并蒂莲。那些鸳鸯和并蒂莲在她的心里，似乎永远不会老去。

他们常常　“阳光，阳光”，“江南，江南”地唤他们的孩子。两人的心里，都含了幸福而辛酸的秘密。

10周年，他给她戴上一枚钻戒，挽着她拍了一张婚纱照。照片里，她笑靥如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