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非常幸运地被单位里安排到我的最早的工作地点里去搞活动，并且非常凑巧地被一个高个子男人遇上及询问我，于是，我非常感动地触摸到一颗不仅没有丧失热情反而饱含感恩之情的心灵，我开心无比。

拥有这颗心灵的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当年我是他读初一时的班主任老师。

他的父亲因为偷窃判刑坐牢，他的母亲因为丈夫坐牢和其他的男人有了床上的关系。当他的父亲刑满释放回家时，发现妻子有了外遇，心情十分痛苦，要求妻子立刻离开姘头。这种事情并不是一下子就能快刀斩乱麻的，妻子没有在丈夫要求的期限之内断绝不正当的关系，于是，悲剧就发生了！他的父亲把他的母亲杀了，又把那个使他戴绿帽子的男人杀了，当然，他逃脱不了政府的裁决，枪毙了。这个事件发生在他13岁的时期，正是小学毕业阶段。

我还是20出头的姑娘，没有教育经验，对于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该怎样教育。开学第一个星期他是来过的，之后就不肯来。对于他来说，四周都是冷箭，四周都是鄙夷，他从不说话，摆出一副随时战争的姿态。我对他的态度几乎是谄媚的，想从各个角度去温暖他，但是我的目光送过去，都被他的冰冷挡回来。他不相信任何人，孑孑独行，瘦小的身子像一粒蚂蚁，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得格外凄凉。有老师说，他上小学时就这样，谁也不跟他说话，老师也不敢，他有一颗多疑的心灵，防范着身外的一切。经常打架，谁在他面前提到父亲母亲之类的话语，他就觉得是在挖苦他，有意伤害他，他会一个拳头扔过来，虽然小小的，但是充满力道。有他的班级，就别想评什么先进，锦旗无缘，奖金无缘。如果有个把同学和他交往，第二天，那个同学就开始出手打人，打那些所谓的仇人。因此，他是一颗炸弹，不是埋在教室里的，而是公开摆放在讲台桌上的。听着老师们的议论，我更加束手无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把他放在我的班里——因为我是个代课教师，不需要锦旗，不需要奖金，只要他不把人杀害了，估计我的职责就到位了。

看到他的座位上空荡荡的，一天，又一天，我的心里生出许多牵挂来：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此时在干什么，想什么，吃什么，爱什么，恨什么，也许正发着烧，也许在田间找菜并且伸手把人家菜园里的菜割了，也许跑到一个小店里拉开了抽屉把里面的几块钱取出来了，也许------没有他的班级应该说是安全的，快乐的，上进的，竟然挂上了一周一次的表扬锦旗。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里正滋长着一种遗弃他的情绪，感觉十分耻辱，他是我的学生，就像母亲有一个长相丑陋的孩子，怎么可以嫌弃呢？我决定家访。

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他家落在一条大路的下处，房子左侧有一大堆高高的垃圾，上面有成千上万的蚊蝇在疯狂地飞舞。房间十分阴沉，加上夜色，几乎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奶奶接待了我，把15瓦的灯泡拉亮，我看到了一个灶台，一张小四方桌，一顶打着许多补丁的青色纱帐保卫着一张木板床，床前一把旧竹椅。他奶奶就坐在这把竹椅上和我聊着艰难的生活。我不是一个情感敏锐的人，还不懂得艰难的形象意义，只是空洞地陪着她叹息一两声。末了，她说实在没有金钱培养孙子读书，早点挣钱，还能够活下去。

第二天，他奶奶把孙子带到我面前，叫孙子向我保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老师给你交这么多学费的情意。他的脸上还是凝固着，雕像一般，不看我一眼，径直往教室走去。不过，接下来的表现好转了一些，上课时会把目光偶尔投在我的眼睛里来，我蓦然发现他的眼睛十分清澈，完全是那种天使般的儿童的纯洁。我的课上他有了一点情感的样子，我在讲解课文时有意增加情感的熏陶，宁愿把知识点放弃，也要把优美的情感传递给他——我不希望他将来变成杀人犯，至少不是一个情感麻木的人。当然他的转化还是非常缓慢的，他在我的课堂上不捣蛋是因为看在那点学费的面子上，其他老师的课，他还是十分冷漠，爱听不听的，考0分也不苦恼。离我给他交学费才10来天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情：他在我的课上放了一个小鞭炮，“砰”的一声，无疑是滚地惊雷，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吓住了，他自己也吓得呆住了，忘着桌上那本教科书，一声不语，等着我发火。我连忙在心里数数，命令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不要出言不逊，不要把学生最深处的面子给撕破。一分钟左右，教室里像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我走到他身边，把落在地上的鞭炮碎末小心而仔细地捡起来，扔到畚箕里。我没有说什么话，觉得说出来的话可能没有任何用处，直觉告诉我对这个人不能批评，批评不仅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使师生关系变得彻底对立，所以我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很快接下去上课。他一直在等待我的批评与处罚，一天，又一天。而我强迫自己忘记，从此都不再提起，除非他自己认识到主动跟我来讲。他天天在观望我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我从眼角的余光中扫描到他对我的注视，他发现我的注视而迅速低下头来。他在我的课堂上规矩多了，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事件。

有一天，几个住校生在寝室里偷偷过生日，被我发现。那晚，我刚好睡觉晚了些，看到这个盛着从初一到初三的所有男生的大容器里还有光芒，便靠近去张望。烛光很快因为我的声音熄灭了。我走进去，把生日蛋糕拿出来。第二天，晚饭吃后，我对那几个偷偷过生日的人说声——到我房间里来一下，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的他们灰心丧气地走到我的房间里来。当我把一个崭新的蛋糕和一张生日祝福的明信片交到小寿星手里的时候，他们的脸上立刻光芒四射！大家开心地吃起蛋糕。小寿星忽然说：我和华华同一天生的，我妈妈和他妈妈在同一个病床里。华华就是杀人犯的儿子。我立刻决定，叫小寿星留一份蛋糕给他。当他来上学的时候，发现了桌上的蛋糕，蛋糕边还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全班同学的签名。这一刻，我终于看到了他嘴角的微笑，那么甜蜜。唉，天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受不了物质的诱惑，何况这种诱惑又掺杂进一个老师的真情。不用说，他的改变从这刻起有了一个明显的分水岭。到了第二个学期，我们班的锦旗开始逐渐增多，有一个星期竟然得了两面：卫生的和纪律的。他虽然还是很内向，话不多，但是心灵已经向我和同学们打开，我们给予的友谊他能够接收了；他虽然还会和同学们过不去，吵架阴着脸，打架攥着拳，但是经过开导也能从紧绷的嘴唇里挤出“对不起”三个字；他虽然学习成绩还是排在倒数几名里，但是课堂上捣蛋的事情少了，对那些故意破坏纪律的同学还会横眉怒对一番——而同学们几乎都不敢得罪这个身上背负着“杀人犯之子”名号的人物。

在五月下旬，我转为正式教师要参加上岗培训去了，这将意味着我要离开他们，我自己很清晰地知道我要永远离开他们到遥远的山区去。那最后一堂课，我的目光多次流连在他的脸上，同学们并不知道我要远行，我没有告诉任何学生。在这些学生里，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知识对他似乎没有作用，他最有用的应该是做人，是积极生活的心态，是一份健康的情感。我希望下一任老师能够爱他，希望他的身边多一些能够给予温暖他的人，更希望将来有一份好工作使他生活不那么艰难。

离开他们一晃就是15年。今天，我故地重游，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男教师传达的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对我的牵挂。感谢他的奶奶，感谢后面的老师，感谢他身边充满爱心的人，使他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个妻子，特别是有了一种爽朗的笑声——老师，我准备在城市里买房子，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喝乔迁新居的喜酒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