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常想到小时候看到的月夜。我开始思念那种安静和情景了。那时候,我也就是五六岁,老家大门外是一条街,街的南面是一个石碾,石碾往外一点就是一个叫“长白朗子”的坑。我的身边有很多要好的小伙伴,夜晚,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在朦胧而静谧的月光下讲故事。我当时没有多少讲故事的才能,我们都听一个叫徐元银的大孩子讲。他讲江湖卖艺人的故事,也会有鬼故事。当讲到鬼故事,我们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偎靠在一起,好像鬼就要到来。鬼故事每晚必讲,到了回家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一口气跑过长长的胡同,到了家里,就感到了安全的温暖。这个很会讲故事的大孩子,那时候总是穿得破破烂烂,头发都是他妈给理的,一撮一撮的,我们都称之为“花狸猫”,也就是这个大孩子,爱弄一些小火烧,像指甲盖那么大的,他自己做出来的,常吃得津津有味地在我们面前炫耀。就是这个会讲故事也会做特制小火烧的大孩子,最后没有成为一个故事大王或者小说家,也没有成为一个糕点师或者厨师。他没有考进高中,考高中前,听别人说他在小西山顶上复习过,有人就说在那个山上读书,不会考进高中。这个男孩子二十几岁后,说到了一个上门女婿的媒,去了外村了。过年见了他一次,俨然一个已婚青年的稳重,对我视而不见,也许是我没有先给他说话吧。
特别怀念那时夜的安静。世界仿佛在我们的掌控中,像我们想让它天白,白天就到来了,我们像让它黑天,黑夜也就到来了。那时候,夜晚的月色,月色下的风,恍惚的树影,兀愣愣的房子,都一副亲切的样子,时间都溶解这些东西里面,显得充盈而又永恒。好像这段时光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就是在那些安静的夜晚,我的想象力常会跟随故事而去,有的时候,在那个闭塞的村庄里,没有看见过外面的世界,但是却用一种自然而然的想象力,把握了整个世界,俨然一个世界王的姿态。那时候我在墙壁上看到一张报纸上有克林顿的相片,觉得他克林顿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他对我来说一贯陌生。但是后来,走到外面的世界后,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强迫地被你认识,而原来的那个自己却变得越来越渺小了,后来大部分人都成为芸芸众生。
那时候,晚上玩到很晚才会回家。有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散伙时,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没有从地里回来,我就随便趴到一个地方睡觉。一般会找石碾东侧两根棆条中间的位置,因为在那个狭长的空间,可以把鬼和恐惧阻挡在外面。我常常就在夜色里睡过去,只到听到父母隐约地呼唤。我的童年,有太多露宿夜晚的经历,这很像一个野孩子,一个缺少呵护的野孩子,但是就是这个野孩子,在那些岁月里,充盈了情感,锻炼了想象力,塑成一颗敏感的心。记得一次我又在棆条子的空隙那里睡着,石碾西边的那户人家是我一个好伙伴的家,他的爸爸把我弄到他家的床上去睡,等我醒来后,才知道家人已经把一场火灾扑灭了,他们说火灾是我弄起的,我原来是呆在家里的,玩一种弹火柴的游戏,后来看到家人还没回来,就到外面睡觉去了,但是被我弹出去的火柴却引起了一场火灾。我对我弹火柴的记忆模模糊糊,也许是我不敢承认这场火灾的后果,才使我删除掉了那些记忆。我的这位好朋友的爸爸,在他儿子读四年级的时候遇到了煤矿渗水事件,去世了。那时候我不明白这对我的好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他也一定不会知道,只是记得自从他爸爸去世后,他好像沉默了很多,也长大了很多,不再是那个以顽劣著称的男孩了。
在那时候的月色下,我和我的好伙伴都是孩子王。有一个叫徐元新的男孩,讲故事的本领似乎不好,现在我没有他讲故事的记忆。这个男孩却在歪点上更胜一筹,在他的提一下,我们在夜晚拉开红薯秧子横在路上绊人,那时候抗日题材的电影看多了,把对付日本鬼子的游击战用来做游戏。还是这个少年,常常约我们一起在寂静无人的午后,在街上随便逮只鸡,躲到一个荒废的小院里去烤鸡吃。我从来记不起那鸡肉的鲜美,只是比我更小的弟弟,那时候就是一个小不点,却学会了解剖这个残忍的手术,因为没有什么鸡可以供他实验,他就把逮来的麻雀兴趣盎然地解剖,要不就是生病死去的比麻雀稍微大一些的小鸡,我觉得这似乎太残忍了,可我的弟弟却十分热爱,他是属蛇的,不害怕我最害怕的蛇。那时候我对弟弟没有什么印象,也许他太小了,绝对是个小不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引起我的注意。这个叫徐元新的少年,爱做一些别的小孩无法做成的事情,像搬起一块大石头往长白朗子坑里投,因为这个他差一点被匡进坑里,还有就是爱爬一棵别人爬不了的树。这个少年太爱爬树了,我老家的前院有一棵很好玩的树,树杈很多,可以坐很多人,他就常爬那棵树,我的弟弟有一次拿着杆子往上捣他,情急之下,他说:“王二小,你别弄我啊,我知道有个叫赵明震的很厉害,但他一定不如你厉害。”我的弟弟姓徐的,他却叫王二小,也许是他王二小的故事听得多了。石碾的东北侧有一颗很直的槐树,有一次他就爬到了树顶,为得是躲避一个东北来的女孩的追赶,我们一群人合伙欺负那个长得像巨人的女孩,女孩穷追猛赶,把徐元新堵在树下,我们则跑到李宁家里。东北女孩往树上投石头,不知道情急之下的徐元新会说些什么话。这个叫徐元新的少年长到二十几岁,还没有讨到老婆,只是胖得有些夸张了,我过年见过他,他对到村里来的歌舞团很是上心,我还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大新的婚事》,讲的他和歌舞团最漂亮的女孩私奔了。李宁就是石碾西边的那户人家的小主人,后来这个少年长到二十几岁,现在还没有结婚,在上海打工,中学毕业后学过几年厨师,又去当了两年兵。我和李宁在长大后,没怎么谈过什么话,我们都改变的太多了,但是对小时候的记忆都应该是充满美好的。
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应该算是跟我青梅竹马,只是我们男孩子玩的时候,都不会带上她。像夜晚讲故事之类的活动,她根本无法参加的,晚上她被禁止出门,像夜下绊人之类的损事儿,她一个女孩子也不会参加。她也不爱我弟弟钟情的解剖学。我的记忆里,有一段时间她常常跟在我的身后,像个可爱的小跟班。那时候我喜欢用树条造弓箭,她央求她爷爷给她弄了一个,就拿在手里跟着我去玩,我常常用我的弓箭跟别人的男孩子比试。后来这个女孩在我读一二年级的时候去了县城,后来一次她回到村子,到我家里去找我,我给她用红薯造了一个油灯,这好像是我们小时候最后的见面。后来的见她,我读高一,去了县城的她家做客,已经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了,很瘦。今年过年去她家坐了坐,她没在家,听她妈妈说她在超市上班,很快也便嫁人了吧。
还是那种月色,我觉得可以恒久凝聚我们这些从那种月夜里走过来的孩子。那种美好,那种安静,那种月光的柔和,是很多城市的孩子无法体会的。他们也无法体验到乡村夜晚永恒般的宁静。那种宁静是静入骨髓的,我都能听见灵魂出窍的声音,我的灵魂常在安静的午夜下,飘荡在乡村之上,为这安静而惊喜。这种体会,是我假期回家得到的,在城市里读书四年,我的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在乡村遇到的那种沉睡,城市在午夜也是隆隆响的,也是烦躁不安的。现在的我在城市的白天常常感到时光的匆忙,人的碌碌无为。从这点上看,城市不比乡村优越到哪里去,它们是无法比较的,如果乡村完全地变成城市这般的景象,也许是个悲剧。因为人们总是觉得美好是如何如何的,像我在很小的时候,被告知大学是如何如何的美好,但是当我读完了大学四年,却有一种浪费青春的感觉,我的生命里,我们的生命里的从18岁到22岁的这四年,在大学里渡过了,但是这四年的时间,我没有收获像小时候那样的月夜,我也没有收获像儿时伙伴的那种友谊。我来到外面的这个大世界看到了太多有病的人,太多恬不知耻的人,太多自以为是的人,太多毫不谦虚的人,太多低俗的人、下流的人。所有的肮脏改变了我的世界,也许每一个人都要经历两个世界,一个是童年的世界,一个成人的世界。在成人的世界里,很多人都梦想成为王,只要有钱,有最多的钱就可以称王。而我在这样的情境下,连成王的心思都没有了,我不会做一个我不喜欢的世界的王。我只是那个在故乡月下的孩子王,我们这一群小孩儿都是孩子王。
故乡月夜能给我的是永远的慰藉,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我有自己的精神的故乡和童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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