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漾漾的湖水倒映着绯红的夕阳，绯红的晚霞，绯红的天空，一波越过一波，纹理历历，无声无息，无休无止。一幕岁月流逝的活的意象。年华亦灿烂如是，亦缄默如此，亦迁流如斯！

渐渐地，夕阳没了，天也暗了。伴着秋阳、碧水、迷雾，在秋草萋萋的湖边，我们无语的坐着，已经整整四个小时了。此刻天气已凉，暗露滋生，我拉她的手，说道：“紫若，起来，要走了！”她一声不响，沉静地起身，沉静地转身，跟着我离开。

天际几颗凄清的孤星伴着冷峻的弯月。我们沉默着越过草丛，走向万家灯火，走向无可回避的现实。

对于紫若，我怀着深深的愧疚。事情起源于三个月前。在夏的躁热不安里我偶然结识了一个名叫嘉非的男孩。他洒脱、叛逆、热情却也玩世不恭，无所事事。我很喜欢和他畅谈。日复一日的生活如同中学的语文课本，正统却是呆板、拘谨，尽管爸爸说我的性情中，乐于清心寡欲，无忧无求，可是我厌恶死气沉沉的生活，枯燥乏味，了无生机。他的出现如同高山积雪消澌化做的明亮的清泉，折射着人性激越的光华，泻进我枯寂的生活。我是一只笼子里关得太久，驯养得太好的鸟儿，对于外部世界充满新奇，惊叹和感动。日子飞快的流着，我放纵着，快乐着。

街坊邻里三姑六婆的蜚短流长终于惊动了爸爸。我就知道事情一定要发生，只争迟早。一个烟雨蒙蒙的周日上午，紫若来与我切磋书法。爸爸从外面归来，暴风雨的气息迅速弥散到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当我步出房间以壮士扼腕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就证实了听到的传闻，铁青的脸上又增一层怒容，吼到；“你做的好事！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马上给我断绝来往！”也许是他平时太过娇惯，也许是嘉非的叛逆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也许紫若在身边我不会太难堪，直直地、一字一字地顶回去；“我不要！我不是笼子里给你调教的鸟！我有选择朋友的自由，是你偏见太重！”爸爸登时震怒，抬起有力的大手，“啪”的一声打过来又响又脆，五个指印赫赫然然地上了我的脸。这就是宠爱我的爸爸！这就是理解我的爸爸！这就是没有弹过我一个指甲的爸爸！惊怒的我失去了理智，转身奔出家门，冲向雨中。

又惊又气的我慌不择路，只是奔跑，发泄着心中的怨怒，渐渐地身后消失了紫若的呼喊。

飘雨的街头，我又冷又累，孤独地徘徊着。我知道，紫若一定在某个街角，某个巷陌焦急的搜寻着我！我也知道我会跟她回去。在笼中关久了，我没有选择。

紫若出现了。出乎我意料地快。旁边还跟着一个瘦瘦高高身材修长的男孩。紫若满头雨水满脸汗水，闪着晶亮的眼睛，迅速说道：“介绍一下，刚刚认识的，贺晓晨！是他帮助我找到了你，快谢谢他！”我对他略略弯了弯腰，道声谢谢。紫若继续说道：“回家吧！”

从那以后，我和嘉非定格为陌路。我是一颗有固定轨道的星星，内心世界的无序性使我的思想出轨，正统教育的惯性，我的行为却不能够越雷池一步。爸爸说得对，我们的生活之路相去甚远，此刻悬崖勒马，胜过他日江心补漏！

可是人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际遇难知，否泰无常，处处是转折的契机。没有想到我的负气出走导出了紫若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紫若是我最好的朋友，与我性情相近，志趣相投。总是以一种柔柔的不疾不徐的静迎人，我喜欢她沉稳，宁静，不慕浮华有所追求的个性。燕过莺来，我把最真最纯的友谊留给她。

可是，贺晓晨，那个帅气的男孩子，如拂晓清晨般明爽清亮，燃起了紫若压抑的热情。一个昏暗的午后，我为前来拜访的紫若启门的瞬间，就感受到了她巨大的变化。阴柔之至，沉静之至的紫若目光明亮，脸颊泛红，笑靥深邃，飞扬的神采黯淡了身后昏黄的天！她飘了进来，清脆爽朗的笑声都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映衬着我古色古香的房间无光无色！贺晓晨，她甜蜜地畅谈着贺晓晨的一切！在她的世界，紫若与贺晓晨是一对发光体，人海之苍茫，万物之繁多，突出的只有他们自己！那对雾蒙蒙的眼睛里，跳动着、燃烧着的只有贺晓晨！她的快乐，太过充盈，不得不源源不断的泛溢给我！

我的好朋友紫若似乎销声匿迹了，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毫无怨言的为她高兴着。直到一日，她再次出现在我家的门外，无奈、颓废、绝望的眼神，使她更显得弱不禁风，在明亮的秋阳了依然不胜寒苦！看到我，泪水盈盈爬满脸庞，大滴大滴坠落。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拉起她的手，进了我家小小的花园。

秋的萧索使她的眉复敛三分，愁更添一段。贺晓晨，又是贺晓晨！她懒怠开口，又断续的诉说着。情天恨海中的一段孽缘！贺晓晨有姐姐名叫贺晓晴，儿时顽皮淘气，在一次玩耍中，不小心打伤一小女孩的眼睛。多方医治无效，小女孩一只眼睛失明。因此双方父母决定两家联姻。悲剧后的又一出悲剧，感情岂是能够约定的？贺晓晨的感情生来为紫若，人，却生来不是为了紫若！

紫若空灵、透逸、睿智、博学，是一个注重个人价值的女子。爱情不是她的全部，却是我们性别的全部。只有我知道，贺晓晨在紫若的青春岁月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迹。最初，她吐出；“此恨难消！此情不泯！”我就预感有关贺晓晨的刻骨铭心的往事化为点点滴滴的记忆需要一生！我岂不知道她隐着她自己也不能承受之重的誓言：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这，没有人保证不改变，流露的是紫若悲戚难奈的心声。纵使将来能与山中高士举案齐眉，终究不能忘却世外仙姝，怎样的失落！我与贺晓晨只有一面之缘，理解了紫若的痴狂、沉迷、执著，也就晓得了他的出众！在以后的八年里，秀外慧中的紫若周围，蜂绕蝶拥，热闹非凡，不乏优秀之辈，她依旧拣尽寒枝不肯栖！----这是后话。

事情因我而起，我却只能偶尔陪她去湖边守侯黄昏晚景，没有太多的精力慰藉失意的她，对此我怀着深深的愧疚。我们共同的朋友新近生病入院。我们与她相互欣赏着，却也固守君子之交淡若水。她的家族先天性精神病世代遗传。她为人冷漠孤高，一如红楼里气质美若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她的兴致高起时，我们有幸于她的山水画前倾听高山流水，或听她动人的声音说书解词。

肃杀的秋雨中，我们携手至医院。当圣洁的白颜色映入眼帘，心中不禁一凛，紫若的手指在我的掌心也不由自主的弹跳了一下。我们永远有这种默契！拾阶而上，我们走了进去。

轻扣房门，伯母应声而开。永远忘不掉她的咽泪强欢！那强做的欢颜逃不过我们敏锐、易感的心。情况不妙！当我们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朋友时才真真正正的吃了一惊。头发掉光了，脸色惨白，眼睛大得夸张，如两口枯井，了无生机，白皙的皮肤紧紧的包着骨头。看到我们眼睛轮了一轮。我不禁滴下泪来，兔死狐悲的哀戚盘桓心头，常愿我的朋友快乐安康，每每却难逢如意，是否预示了我来路的艰辛？

护士来查房了。我们请出伯母询问她的病情，血癌！

出来时，秋雨依旧淅沥。我对紫若说：“总以为你我今日闺中待字，绿竹红袖，且笑且歌，尚不知人心之叵测，世事之险恶，将来入世沉浮，计较人生，叹息世之冷暖，人之不易，谁料今日就凄风冷雨不尽！”

秋风秋雨里，我们辗转于家和医院之间，陪她走完最后的岁月。她依旧孤高，依旧冷漠，也依旧要遥远，对于生死一样的淡然。我们明白她已经猜测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病房里一派的悄静，死寂！当我们穿过走廊时，如同穿越时空隧道，从生走向死，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时而冷风飘起我的长发，拂动紫若的衣袂，我们知足而简单的把生命归结为动和声音。

秋天结束在一方白色晶莹的大理石碑前，上面镌刻着“亡女洁珂之墓”。第一片晶莹、剔透的初雪落了，飘在我们带来的素洁的花旁。只有花魂能够寻觅她素洁雅静的芳魂。这花这雪写照了她玉洁冰清，高贵典雅的一生！或许死亡是她最好的解脱，青春也因之永恒，留给世人的是她永远年轻的倩影。物欲横流，滚滚红尘中本无她容身之所。

死者长亦矣，存者且何堪？忘不掉回光返照时，她的眼睛里焕出的热切的期盼，集其毕生的热情叮嘱我们不忘梦想，不舍追求，代她也真心一生！可叹她生前最喜欢一段歌：每当我再听到雨声/就像听到心底的迷茫/我曾坚持我的梦想/那只不过是岁月里的一声叹息/有了太多的叹息/我会拥有一份回忆。

自此，我和紫若两身肩负三命。我的渺茫，紫若的纤柔，我们将何去何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