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因周边十三个自然村中最近的一个而得名,叫杨家庄铁矿,名字俗的有点儿掉渣。然而,新生事物总是带有原始的生命力。这座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建在太行山里的小矿,带来的山外清新的空气,让山里的村民们感觉新鲜而亲切。在一片荒芜中,矿山慢慢生长,日渐繁荣。
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矿山竟然走到了败落的边缘并终于破碎。按说,二十郎当岁,正是青春活力无限、前程广阔无边的大好年华,矿山这个名字本来也是应该和希望、辉煌一类的词汇联在一起的,也曾显示生产经营的火热场景,巨大地促进了地方经济增长,打开了封闭愚昧的大山,开发民智,增广见闻……但是,它竟然英年夭亡,令人唏嘘,感叹不已。当矿山败落的时候,情景竟然会达到不堪入目、不忍听闻的地步。我曾经在这座铁矿山工作了十二年,亲眼见证了矿山投产后的艰苦拼搏、红红火火、悲壮撤退、凄惨萧瑟……也亲身体会了矿山人爱岗敬业、无私奉献、勤劳朴实、以苦为乐等优秀品质,感受到周边村民最淳朴真挚的情感,给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上了人生温暖而充满激情的第一课。我热爱我工作战斗过的那一方水土和那一方水土上的人民,我感激矿山生活给了我别样的体验和锻炼。每当我回想起在矿山的日日夜夜,都会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是惆怅,是留恋,是庆幸,是惋惜,抑或是它们的混合体,其成分组成,真的无法说清。
从我被迫离开矿山,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年头了。八年来,我时常会想起矿山,想起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想起矿山上的一幕幕场景,想起那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我好想回去看看啊。
一个周末,夙愿终于变成现实了。我们走的是安林公路,进入林州市最东部横水镇的马店村,路北一个岔路口就是进山的小路。在初春明媚的阳光下,我们沿着原先进山的路,顺势探访矿山。
进入矿山的路还在。这条四千米长的水泥路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们撤离之前,有的路段开始残破,被零星修补过,维护的很好;我们撤离之后,基本上没谁保养维护,这从路表堆积的厚厚的石粒可以轻易作出判断。它们虽然坑洼不平,好在还可以通行。一辆辆拉石子的车开过,卷起白色烟尘。远远望去,以前连绵的大山早已失了轮廓,半个山被炸开采,裸露内心白色的石质。破碎机、卷扬机荡起的烟尘阻挡了里面的真实场景,那里面的人,为了挣钱,正在牺牲健康。靠山吃山,山里的铁矿石被吃完了,村民们开始开山采石。这里的山贫瘠不长草,因为是石头山没有多少土,反而成了建筑的好石料。当我们从此处彼处的采石场钻出来,路边的衰草上落满灰尘,透过衰草稀疏的缝隙,远远看到了当年的选矿厂,皮带廊赫然只剩下上面的部分孤悬半空,底下的基础荡然无存,一旁的料仓已无影无踪。矿区没有石料开采,很少有车通过,道路损坏不很严重。我们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选矿厂,来到那个孤悬的皮带廊下,觉得它就像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惨遭坏人欺凌,可怜巴巴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震撼:它不就是矿山现在最形象的注脚吗!矿山,解放前是土匪藏身、狐狸出没、扔死孩子的地方,矿山在时,一度非常热闹繁荣,矿山撤退,复又荒芜。越往里走,越是破败:楼房还是那么高,那么大,一律洞开着门窗,仿佛瞎掉的眼睛。那里再也不会有光明,再也不会有笑声。阳台不见了,楼梯没有了,人也没有了;学校的操场被复垦,校园里修建了养殖场和塑料大棚,当年的宿舍和办公室,没有门窗的地板上摞着水泥等杂物,显然是搞建筑之后的遗物;保卫科的小院变成了养鸡场,我们和承包的村民认出彼此,第一句话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鸡粪被晾晒在电影院里,酸败的臭味弥散在空气里。而电影院,只剩下一排水泥柱子,让人想起圆明园的石柱。当年,无论夏天还是冬季,隔三差五的,我和工友们聚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般历历在目;山头上的转播台只剩下半片墙,内侧兀自贴着瓷砖,标志着那里曾经是幢不错的建筑,可以转播二三十套卫星电视节目。早中晚响彻全矿的广播,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服务公司大院里的水泥地依然平整,四围的商店、粮店、办公房残留高低不等的部分墙壁,内侧白白的,外侧灰灰的。矿山人来这儿买日用消费品,见面招呼一声,那亲切的话语,早已湮没入岁月的风尘;灯光球场四围的石墙没了,里面推满大石头,大约曾被当作料仓。矿山人傍晚最好的去处,破败的尤其令人心伤;机关大楼和大院保持的还好,非常落寞地站在初春正在转暖的的阳光下,没有丝毫生机和活力;医院还在,大门紧闭,不知道用途;当年的平房被复垦为庄稼地。它们的消隐和以庄稼地的面貌出现,多少让人好过一些:不显残败,但余生机;采区的办公室保存的相对完好,好像被当地政府用来作为采场继续开采的办事机构;林州市建设银行杨家庄支行是矿山最漂亮宏伟的建筑,也没逃过那一劫。他们认为矿山有前途,才盖了这座大楼,没想到仅仅使用了三四年……如果矿山再坚持几年,坚持到矿石翻着筋斗涨价,矿山的效益不会那样差,结局不会那样惨。可是,矿山凭什么坚持下来呢?没有资源的矿山还叫矿山吗!
站在矿区的最高处,望着已经破碎的矿山,望着依然飘移的白云,我的思绪探伸入历史的深层,寻访矿山的往昔。
1978年,安钢拉开了杨家庄铁矿基本建设的序幕,围绕路通、电通、水通和剥岩开展工作。到1985年底,经过八年奋战,矿区“三通一剥”基本完成。1988年8月,选矿车间重试车成功,1989年,矿山正式生产铁精矿。这一年,安钢在全国地方钢铁企业中率先突破年产钢百万吨大关。可以说,矿山生产生逢其时。也是在这一年,我毕业分配在杨家庄铁矿。
最先进入矿区的安钢人是勇敢的播火者。他们凭借一双勤劳的大手,在一片荒芜中顽强拼搏,出力流汗。那时候,没有房子住,就住在简易工棚中,或者借宿在老百姓家里。老百姓慷慨解囊,打扫干净最好的床铺让工人老大哥睡,作最可口的饭菜给工人老大哥吃。没有水喝,就到几十里地以外拉。没有新鲜蔬菜,馒头就咸菜,照样吃的津津有味……这群舍弃相对安逸的城市生活的开矿人,栉风沐雨,野营露宿,踏遍每一个山坳,摸遍每一块石头,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一点一点,开始艰难的剥岩工作。后方,是农民兄弟嘘寒问暖的亲切关怀。那时的农民兄弟,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祖国钢铁工业建设。我的耳边,清晰地响起那位在保卫科院里养鸡的村民的话:以前这儿多热闹多红火,谁知道现在会这样。这句话,在宁静矿山,遂成绝响。多好的兄弟啊。矿山,其实不仅仅是安钢的矿山。农民,其实也不仅仅是单纯的农民。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本应风雨同舟,同舟共济才是啊。
我曾经亲耳听老工人讲,那些山上高高的输电塔,是他们当年一根根背到山上去的;那从山外蜿蜒而入的公路,是他们一锹锹平整出来的;那一排排房屋,是他们一砖一石垒起来的;从西部延伸入矿的输水管道,是他们一节节埋在地下的。我曾经看到一个老工人宽厚的大手,掌面布满老茧,茧花一层摞一层。我缓慢摩挲着,问他疼不疼,他指着身边的钢钎说,这样才能握的更紧。我想,用他这双大手,从粗砺的矿石拂过,一定能擦出串串火星……这位老工人虎着脸告诉我,那时候他能吃一排蒸馍,他伸直左臂,用右手比划着从手腕到脖子的距离。“那得有多少个啊?”我问他。他笑笑说:“十三个蒸馍。”“那不像猪一样了。”那时候我口无遮拦。老工人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说:“可不是就像小猪一样?打一份菜,兑上开水,把馍掰里头,一搅,头都不抬就吃开了。”我看看我手中的饭盒说:“俺都那时候都用盆。”他说:“那时候的菜哪有现在的油水啊。就那也舍不得扔。吃完饭打上开水,唉,一吹一道沟,一吸有回头儿。”这位修过红旗渠的老工人狡黠地告诉我一个秘密:打饭第一碗盛八分。他得意地说:“这样比别人吃的快,吃完赶紧盛第二碗,盛的溜沿儿满。吃的慢的就见不到第二碗了。”
这虽然是经验之谈,透露出那个火热时代年轻人的“狡猾”,同时也是苦中寻乐的具体表现。吃的饱才能有干劲儿。干起活来,谁也不是孬种!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子拼劲儿,这样一股子执着,他们在这片鸟过都不肯停停的荒凉之地,完成了人定胜天的壮举。在做完那许多工作之余,他们满怀激情,就地取材,用石头修筑了一片四周围起来的平地,起名“灯光球场”。于是,晚饭后,夕阳的余晖从山顶的输电铁塔间依依消逝的时候,矿工们,挥去一天的疲惫,在被称为文化沙漠的矿山,开出文体活动的小花。
随着矿山建设,各项工作走上正轨,我们先后分到矿山的学生分布在各个岗位上,聚在一起就会议论矿山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梦寐着美好的前景。职工人数也大幅提高,最多达九百余人。我们经常和工友们活跃在矿山的各个角落,深深感动于工友们废寝忘食、爱岗敬业、踏实工作、无私奉献的高尚品格。记得一次球磨工技能大赛,工友们为了得到最精确的生产参数,一刻也不离开岗位,中午以黄瓜馒头充饥;记得为了抢修选矿车间烧瓦的大型电机,工人师傅在工地上一蹲就是几个小时;还记得为了处理采场边坡悬石,敢死队员从几百米高的悬崖吊下,靠钢钎大锤,掀掉一个个不安全隐患。我忘不了在巨大的采场里寒夜月光下默默倒矿的电铲,和电铲前那一小方灯光;忘不了披着黎明前的夜幕出发的运矿车,和司机师傅精神头儿十足的双眼;我忘不了三伏天像蒸笼一样的采场里的黄帽子,和工友们大声的呼喊;忘不了机关午夜还没有熄灭的灯光;我忘不了震耳欲聋的开山炮声;忘不了球磨机转动起来的轰鸣;我忘不了抢修西部破裂的输水管线,和抢修时开挖淤满水的庄稼地时的严寒;忘不了赶在雨季来临之前修筑尾矿坝,几百人巨龙般一字排开,顶着炎炎烈日流下的油汗;我忘不了工友间水与火的患难情谊,忘不了我们山石文学社写下的数百首歌颂矿山生产生活的诗篇……经过不懈努力,铁精矿的产量逐年增长,从最初的四、五万吨到最红火的近二十万吨,生产经营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矿山人苦尽甘来,矿山得到长足发展:硬化路面,雨天再也不泥泞得无法插足了;供应液化气,再也不用下班慌忙侍弄蜂窝煤火了;铺设暖气管网,可以安度寒冷的冬天了;安装程控电话和闭路电视,能看到祖国的山山水水、世界各地的风物人情了,真是讯息四通八达啊;修建四幢四层高的楼房,住房问题解决了。矿山人过上了城里人的时光;修建职工子弟学校,解决职工后顾之忧……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企业能办到的社会职能,都尽可能满足了。
但是,慢慢的,慢慢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矿山危机四伏:乱采滥挖日益严重,矿体惨遭破坏;偷电偷水屡禁不止,严重影响正常生产;附近村民多次堵路堵门,交通一度中断;矿区盗窃成风,夜游神成群结队;由于矿源即将枯竭,人心开始不稳定……显示出一派末世景象。
然而,集团公司和矿领导未雨绸缪,早作打算,汽车队和采区的汽车以及推土机、电铲顺利撤离,机修车间的所有车床也全部转移到公司本部。那时候,机关干部全部被派到一线保矿护矿,我在保卫科带领干警昼夜巡逻,亲身参与了抢运设备、维持治安,也亲眼目睹了矿山最后的凄凉:所有住房被蜂抢一空,包括门窗、上下水管道;道路毁坏,所有含铁预制板全部被砸碎;办公楼被封堵,选矿设备无法运出……一晃又是“八年了”。八年,在人生的长河中,不算长,也不算短,无论以什么为借口和托词,我都该回去看看……
站在昔日的矿山上,望着已经不再的辉煌,我拉回思绪,思索着矿山从初期建设到最后撤离的二十多年,回忆着我在矿山工作的十二年里,亲身体验到的铁精矿产量逐年提升,矿山物质文化建设日新月异,以及矿山人对矿山的热爱,淳朴农民对矿山的深情厚谊。我无法回答矿山资源枯竭之后的必然归宿,无法理解国有企业与地方政府利益博弈的矛盾冲突,更无法正视眼前的凄凉……当我眼含泪水转过身去,我知道我没有勇气第二次面对眼前的凄凉与辛酸。
2009年3月18日改定于荻秋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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