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密密麻麻,纤纤细细,织网编帘,在低洼处溅起一朵朵花。雨水洗过的世界无比的干净,逼目。高楼的马赛克闪着洁净无比的光,墨绿一个冬季的香樟树也被润泽的微雨洗成浅绿,路人的那份被冬裹得厚厚的冷郁也被纤细的雨给润泽,慢慢淡化而去,跳跃的脚步如欢快的雨脚。灰色的水泥地被冲洗得发白,异常干净,连前几天灰褐的天空被这纤细的雨搓洗得清澈起来……
墙角的流水处响起了珠落玉盘“滴滴嗒嗒”的声音,把思绪拉了过去。我仿佛看到如珠帘般的雨滴从黑润的屋檐垂了下来,湿润地上有一排大大小小盏形水洼,水洼边上一定有表面被雨水洗得极其干净的破瓦石砾,以及倒伏在水中的嫩草。每当雨滴滴下时,水洼便会呈花瓣般绽开,我能看到细小的亮眼沙从水洼底部溅起,我还能看到……
家乡这个时候也下雨,而且一下起来就十分地殷勤。老屋上深褐色的檐口上也会流下长阔如帘的雨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跟弟弟从屋里跑出来,站在屋阶前,用手掌在滴水处撩来撩去,或者双手握成心形,让雨滴掉落在手心里,在手掌中溅起四射的水花,冰冷地朝我们的头上射了过来,头发湿了,睫毛湿了,笑嘻嘻时张开嘴,连牙齿都湿了。当然,弟弟那快掉到下巴上的鼻涕也湿了。妈妈大惊,抄起扫把朝我“悄悄”地过来,嘴里叫着“宝宝儿,下回得病,我还拿钱整你们,就不姓舒。”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跟弟弟就撒开腿朝雨中跑去,咯咯地笑声如檐口下的雨滴。
雨中的家有说不出的肃静,仿佛时间凝固在微雨之中。奶奶倦卧在火塘边微咪着眼,如一只慵懒的猫;父亲坐在堂屋卷着喇叭筒,长长的眼神迷离在微雨朦胧的世界。妈妈坐在茶堂屋里纳鞋底,边纳还朝我跟弟弟投来警惕的眼神。平时呱噪的鸭子倦卧在猪栏屋,鸡在屋阶前挤成一堆,母鸡展开双翅如蒙古包把小鸡暖在身下,公鸡在边上伸长肚子抖着自以为是的毛羽,屋阶前留下了深深浅浅如瘦竹般的足迹。
屋前的桃花粉红,屋档头的楠竹在雨中无比地清翠,屋后的李树一身素雪,梨树粉白,田垅的油菜枝头缀满了金黄,山排上的杜鹃花如火,在雨中燃烧。高坎上绽开了颜色各异的野茶花,红的,黄的,白的……路边野蔷薇盛开的白色花束如章鱼的触角,向四面八方蔓生过去。古坟上成束成束芭茅草在雨中伸出嫩嫩、微握的新叶,刺篱笆上的鸡屎藤在雨中向天空翘起冲天的梢子。
褐色的大地被雨染得了微绿。“月口”流水处又能见到傻傻的鳅鱼卧在湿润的泥土上,池塘里又能见到“鲤鱼信仔”时扭动肥阔红色尾巴,不安分的燕子在雨中裁风剪雨,有的从路边啄一嘴泥回到檐下,有的朝池塘中扑了过去,在水面上轻点一下,“唧”地一声之后,轻灵地向高空翻了上去。一只羽毛光鲜的翠鸟如一只靛蓝色的箭,从塘坎的那边一根干枯的冬芭茅上、“嗖”地一声飞到了这边媚眼柔黄的柽树枝上,眼神专注地瞪着縠纹重叠的幽水,任由先前那根落脚的枯芭茅在雨中摇曳,真没良心!
一只狗满身粘着湿碎的菜花在油菜田里钻来钻去。一位老农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提荷锄,裤脚扎在膝盖处,光着脚板在田陇里走来走去。一个人不知是男是女,身披白色塑料纸,肩上扛着虾筒,腰上挂着虾箩,朝溪边流水处走去,每到一处,用虾筒朝流水狠狠地铲去,再提上来,里面鱼虾乱弹。
院子周围的大山被雨洗成了浅绿,山顶上戴着雪白涩眼的烟云。黑褐、裸露的悬岩泛出油质地光泽,入眼无比的干净,清爽,湿润,像一件漂洗在溪水之中的黑褂子。山上放树的槽口,夹沟悬起了一条条大大小小的白练,白练经过几折,几隐,便灌入院子前面的小溪,枯瘦了一冬的溪像一个山里的黄毛丫头在瞬间丰腴成一个大黄花闺女。饱满的小溪轻揽院子,然后温柔地、蜿蜒地朝迷蒙在烟雨之中,翠色如洗的山脚隐去,经过几跌几坐,便汇入龙王江,进入浩浩汤汤的溆水,到湘江,到长江……
温柔的轨迹把童年扯得极长,极细。
街头涌动着无数雨伞,颜色各异的如屋后松山上的花蘑菇;微雨中,一张张笑脸,如漫山遍野的春花。
心情如雨洗过的天空!
坐在窗前什么都不想,任由斜雨在我眼前编织着季节的物事;什么都不做,任由密密麻麻的雨把自己每一寸血肉融化;任由微雨在眼里溅起记忆的花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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