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未满
大一奖学金在三月八日颁发。典礼完毕,整个校园内一片节日的喜庆气氛。寝室老八没得着奖学金纯属黄天有负,传说他在上厕所时都捧一本单词手册。
夜幕时分老八独自坐在阳台发呆,我问,老八,你想啥呢?
老八将walk man的耳机分给我一只,里面正唱着she的恋人未满。
我笑说,你小子没得着奖学金是不是思春整的呀,不过咱校的小女生穿了护士服可真的比奖学金强多拉啦!
老八只是看着远处,再过几天就是六月了。
一起去喝两杯吧,花生米榨菜就黄汤,咱们的大学生活是多么美好呀?我学着“大学生自习室”的腔调嚷嚷。
老八皱着眉头,指了指远方对我说,知道吗,那里是复旦大学,那里是厦门大学。
别提高考!我大声对老八说着。高考之于我是件揪心绝对的事儿。以我平时的成绩,复旦厦大不敢说,可考个普通大本绝对不是难事儿。可偏赶我考试那天发烧,烧得跟个非典似的,英语卷刚答一半居然睡着了。厦大就成了我没了希望的终极梦想。
我也想考厦大呢。我在老八身边坐下。
老八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我就知道他的反常绝对不是因为800块奖学金那丁点破事儿。
老八说,来,我跟你聊聊我考大学的事情,到我身边坐吧。
你们考厦门大学得多少分?老八问。
560多一些吧,差不多。我说。
我们那里也是。老八顿了顿,我从小一心一意想考清华。这是因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朱自清命歹,活活饿死在家里。我说。
我那时候就想不明白,一个教授怎么会饿死在家呢?后来听说是因为不吃日本人的大米。我小时候最恨小日本子,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那时我就很热切地希望哪天能有机会到清华圆,看看那湾荷塘。
我对老八说,清华我去过,进门是两排苍翠的巨擘,树干都粗不合抱呢。人们都叫清华水木清华…
老八瞪大眼睛仔细听着,仿佛眼前有一片苍树青天,月亮出来了,月光中闪烁着一湾清瘦的荷塘丽影。
老八半天回过神儿来,我小时候为了考清华的梦想挨了我妈一顿皮鞭呢。
什么?想考清华还挨皮鞭呀?
那时候我家里很穷。我考完中学我妈就不让我念书了。我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初中校长亲自到我家来跟我妈谈,毕竟,我是乡里的第一名呢。
我妈却一点不给校长的面子,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我妈就跟人家校长吵了起来,结果我妈把校长臭骂一通打跑了。我为这事儿跟我妈直瞪眼。哎,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真是太倔了,怎么就不知道替我妈想想,她一个寡女人,种着全家十来亩田,供我家的柴米油盐已经是紧吧吧了,还要挤出我和弟弟的学费…
我妈火了,她把我吊到天棚上,用那种又细又长的皮鞭抽我,啪地一响,身上立刻肿起一条长长的红岗子。我把眼睛一闭,心里只知道想着曲曲折折的荷塘,想象着舞女的裙,想着明珠跟星星,尽管我全身上下哪里都火辣辣地疼,我却没掉一滴眼泪。
我妈后来大概是打得有些累了,拿着鞭子径自走出门去。
我照常淘米做好饭,我妈却没有回来吃,天黑透了,我妈还没回家睡觉。我吓坏了,挑了马灯出去寻。后半夜我心惊胆颤地提着马灯回到家,柴棚里隐隐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我用灯照望过去,我妈哭的像个泪人儿。她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又泣不成声了。哎,我妈的苦又该找谁诉呢?
第二天我妈给我买了新书包,笑着将我送到学校。
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清华。结果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高中,成了我们乡唯一一个上县城念书的人。
我拍了拍老八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
别以为我的道路就一片辉煌了,老八摇着头。
到了县城我才知道,我比人家城里孩子差了一大节儿呢。我学的是哑巴英语,只会做题不会听说那种。要知道我们乡中学连个铁皮喇叭都买不起,那里有钱买录音机教学生听力呀?
地一节英语,老师微笑着问我,what’s your name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我说。
name?
我好容易听清了,我回答,是内蒙。
满屋子同学都笑差气儿了,我红着脸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年轻又漂亮的英语老师过来替我解围,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跟大伙介绍一下吧?那个老师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她温柔文静,知冷知热的,我的录音机就是她送的呢。
我对英语老师说起我想考清华。想长大当个文学家。英语老师笑着说,那里就应该考厦门大学,考复旦大学,这两个都是知名的文科院校。
那时候我的成绩也就是四百八九十分,至多也就是这个样子。我翻了翻这两个学校的录取年志,大概五百六七的底线。
我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真的,就是那种感觉。清华六百六七,我拿着清华的分数跟我的成绩比时,真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我甚至想过死,我对自己说,考不上清华就去跳宿舍楼。
厦大不像清华那样高不可攀,我立刻来了精神,每天在别人睡得呼呼响时我将自己蒙在大棉被子里打开手电看书。真不知宿舍老师那时侯为什么不让开手电,外面36度以上,我居然没被憋死,说来也算是个奇迹。
我的成绩开始升温,从四百七八到五百二三,从五百二三到五百三四…到第一次模拟考试时,我已经轻松写下五百七十六分的卷子了。厦门大学的尖顶建筑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我那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梦,我梦见我是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那时候我的脸上长着一朵笑,美极了,甜极了。
可那天夜里我的梦碎了。我正飞得起劲儿,一阵奇怪的风吹来,牵我的线突然断了,我眼前一片漆黑,我醒了,周围一片恐怖的黑色。
我总觉得这梦有些不对,总觉着我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我过马路要与人同行,吃饭先看看有没有虫子。可一个月过去,我竟然相安无事。大概心理压力太大了吧。
炎炎的六月就到了。大家都焦急的像热锅蚂蚁。六月五日夜我睡不着觉了。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我实在觉得憋闷的慌,摸黑掏了包烟出来,打开窗,深深吐了口气。尼古丁有时候真是个好东西,一棵烟下去,沉沉的睡意袭来,我迷迷糊糊爬上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我感觉身上又湿又冷。我忘记关窗户了!
一股清新的泥土气飘到我鼻孔,我像外面一看,地面上积了好多水。我一抓被子,雨水粘了一手。
我吃过早餐同大家进入考场。第一节考语文,答到一半我就感觉有些迷,喝了几口矿泉水,勉强将试卷答完了。
中午班主任老师摸了摸我的额头,慌慌张张把我带到急诊室。医生要马上滴先锋,老师说,弄点别的药,好一点的感冒药,打点滴怕是来不及了。
医生为难地开了一包白加黑,白片儿,白天吃白片,不瞌睡,拿着吧。
我吃了三片白片进了考场。下午考数学,我做完四道题就不能识字了,趴在桌子上,怎么努力也起不来。监考老师是个老太,她走过来狠狠掐了我一把,什么时候了,还偷懒睡觉?
我一个机灵,将发咸的眼皮打开,余弦,求余弦知…可眼前又是一片迷雾。我哭了。泪水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我的眼睛就是睁不开了。
好心的小老太偷偷帮我抄一份答题卡,想想,那个老太哆哆索索帮我抄题的样我就想大哭,我却没能记住老太的摸样…最后我的数学考了24分。
回到家我没敢跟我妈说考场上的事,可知子莫若母嘛,她从我隐隐约约的眼神里看到我的不安,对我说,别担心,你上学的钱妈早准备好了!
整个七月我不敢出门。我妈逢人便夸我的聪明好学,说我一定能考上上海复旦。
通知书下来了,不是厦大,更不是复旦,是医大的高职院。
看着我妈惆怅的眼神,我知道自己不能回去复读了,家里没有供我复读的余钱,我妈送我上火车时还穿带补丁的衣服。
火车开了,车厢里飘起she的“恋人未满”。当时我并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我忽然觉得我一定要考个厦门大学,我觉得,高考未满。
老八今年六月要参加全国高考。
我放下老八口袋里的高中英语词汇手册哭了,有点辛酸,有点甜蜜,有点未满。高考未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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