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多余的——父母已经有了一个女儿,那么偷偷摸摸地过了大半年时间,就是为了再生一个儿子。谁知,生出来的仍然是个丫头。虽然母亲的单位对职工足够宽容——可以迟到早退,可以随口编个理由就连休几个月的病假,但总不能一直不上班啊;再说,像这么光拿工资而不用怎么出力干活的单位,怎么也得把它保住了。没奈何,只好在满月过后,把她留在了离县城七、八十里远的外婆家。对外面就讲,小舅妈生了个龙凤胎,反正农村里计划生育不太紧,左邻右舍也都能理解这类关乎人家“香火”继承问题的“大事”,一旦计划办有人来调查暗访什么的,不但不会兜底告密,反而会尽力帮着把谎圆得更严密一些。
母亲生下她就那么从容地走了,连个名字没有想起来恩赐给她,外婆和舅妈便按农村的习惯唤她“二子”。就像农村的许多孩子一样,老大出生时,父母第一次有孩子,觉得新鲜而有趣,往往很庄重地给取个名字,哪怕是叫“狗儿”、“牛儿”、“小花”什么的;至于以后出生的,就懒得费那神了,按排行顺序叫“小二”、“小三”、“小四”就好了。所以,虽然父母都是县城里的人,她也只能叫“二子”了——外婆不会取像她姐姐的“潇潇”那样洋乎乎的名字。
小舅妈名义上是“妈”,但哪里能照顾得了两个刚出生不久的娃娃,所以,她实际上一直是由外婆喂养的。外婆已经七十多了,照顾半身偏瘫的外公已经够忙的了,加上已经很长时间不伺弄小婴儿,突然来照顾她,还真够手忙脚乱的。譬如哭了,尿了,饿了,根本没法立即判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母亲买了一些奶粉给她,而外婆从来没见周围的小孩吃过奶粉,压根不知道如何喂法。
她已经是个中学生时,小舅妈有一次对她说:“二子,你知道你小时候外婆是怎么喂你的吗?你有好长时间总是哭哭啼啼的,还总不长个子不长肉,把你外婆急得还以为你生病了呢。后来我见她喂你时就放一小勺奶粉,我说:‘这样喂娃咋长肉啊!给我多放一点,每次放这么四五勺,搅得浓浓的再喂。’后来你猜怎样?没过多久,你就长得肉乎乎的,而且不哭也不闹了。”小舅妈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小舅妈说得没错,她后来是一直长得胖乎乎的,但不知怎么,她尽管脸上微笑着,心里却有一丝忍不住的酸楚。
后来,随着年纪渐大,外婆照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她于是在各个舅舅、姨妈家轮流生活。好在母亲兄弟姐妹众多,她在每家待两三个月,一年下来还没完全轮流遍呢。她的童年就这样,在不停的搬家中一天一天地流逝。尽管舅妈姨妈们对她都很好,表兄弟表姊妹们也都让着她,她还是在一次次辗转中,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十二岁那年夏天,父母把她接回了县城。为什么现在就敢接回了呢?她从来没问,也不愿意问,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她怕一想到这个问题,自己会忍不住哭——那是可耻的。她只是默默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家”,既不抗拒,也没有欢喜。
父母对她很客气,仿佛是为了弥补什么似的,给她买许多吃的,穿的,用的。她也很客气,除了必须的一日三餐日常用品外,对于父母的好意一概谢绝。看到父母无可奈何的表情,她仿佛得到了一丝残酷的满足。姐姐既嫉妒对于父母对她的好,又不解她的物质欲望为什么那么低,只能解释为“到底是农村人”。对于姐姐的话,她除了投以一个阴郁的眼神外,没有任何话说——跟她这种娇滴滴的乖乖女有什么话好说呢?
高中时,她毫无意外地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那里荟萃着全县各个中学的优等生。虽然学校离家很近,她还是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住了校。聪明,学习好,但是太安静内向——这是同学老师对她的评价。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学习好根本不是什么聪明,而是勤奋,是来自一股想要飞到远方去的欲望。只有到远方去,她才会得到快乐幸福吧——她是这样想的。
当然,她顺利地考上千里之外京城的名牌大学是理所当然的事——上苍不应该辜负她的辛苦努力。四年的大学里,她总共回了三次家,打过不超过五次电话。她学习之外还要忙着打工呢,哪里有时间回家呢,多赚一点钱,也是为父母减轻负担嘛——她是这样解释自己的不回家的。当然,实际上,她也只有第一学期用父母的钱交了学费和生活费,其余的都是用自己的奖学金和打工赚来的钱自力更生的。
大四那年的寒假里,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想想她的现在,想想父母期盼的眼神,也仿佛觉得应该回去看一看才对,于是,犹豫着按下那几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电话接通,她刚说了声:“妈,是我。”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声调异常的叫喊:“二子!是二子!”接着听见一阵椅子倒地似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然后父亲和姐姐都在那头喊:“二子!二子!”
她的心瞬间掠过一小片乌云——她始终是“二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二子!她本想说回家过年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要找工作,比较忙,不回去了”。听着电话那头失望的“哦”“哦”声,她的心里仿佛压上了石头。“二子”就“二子”呗,农村里的好多孩子不都这样叫的么?归根到底,姓名不也就是一个代号么?她这样想着想着,又开始想起她那流浪儿一般的童年,想起了那个曾无数次冒出来,又无数次被强压下去的问题——父母为什么就那么舍得把自己扔在乡下?而且一扔就是十二年?
她不愿意就这个问题深想下去,她知道父母对于她的冷漠很难过。可是,他们知道她的痛苦么?
她把自己的简历投寄到一家又一家京城的名企。当然,结果也是令人满意的,她成了一名精明干练的白领。恋爱了,结婚了,怀孕了,日子就那么平淡平常地过下去——如果不是儿子的出生的话。
她是独立而坚强的,虽然丈夫经常出差,她挺着肚子在家依然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可是,她不会总是这么能干的,孩子出生后怎么照看呢?公公婆婆早就去世了,他们要还房贷,要支付孩子的养育费,再支付保姆费,生活还真的比较紧张,再说,听多了那么多保姆虐待孩子的事,把孩子交给保姆还真不放心。她和丈夫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却总是没有结果。
然而,就在孩子快要出生的前几天,丈夫出差回来推开门,得意洋洋地叫道:“嘿!快来看看谁来了!”她从卧室出来一看,只见母亲提着一个大包,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她有些发愣,轻声问道:“妈,你怎么来了?”没等母亲回答,丈夫犹自得意地絮叨着:“你看我们多傻!我忽然想到,不能请妈来帮帮忙吗?跟妈一说,她立刻就答应了,我就顺路把她接来了。”
她有些慌乱地把母亲让到沙发上,又倒了杯水。然而母亲却没顾得上喝水,一边从她那包里往外掏,一边说:“看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说,我也能准备得充分一点。这是尿布,都是旧棉衣服做的,孩子不能老用尿不湿,不舒服;这是鹅蛋,托你二姨在乡下买的,生产前吃了会顺顺当当的,宝宝的奶水也足;这是红糖,产后喝了补身体,现在卖的少,我怕到这里不熟悉,买不到,特意带了点。”
眼看母亲一会功夫就把沙发上摆得令人眼花缭乱,她有点头晕。她除了给孩子准备了点小衣服外,从来不知道生孩子还需要这么多东西。惊讶间,她觉得心里自从怀孕就好像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仿佛有了依靠,她终于不必再那么恐惧焦虑了。
她努力劝自己对母亲要随和亲热一些,可是做起来依旧客气而生疏。好在母亲根本没注意这些,她从第二天开始就忙碌着,把婴儿的一切用品用开水煮了消毒、晾晒,熟悉周围的农贸市场,在里面转上大半天,买来她认为是正宗的老母鸡、草鸡蛋什么的。
从医院回来后没两天,儿子起了湿疹。小家伙难受得“哇哇”叫,她也难过得直掉眼泪,恨不能那湿疹长在自己脸上。每次儿子一哭,她就赶紧把ru*头塞进他嘴里安慰他,尽管她的ru*头早被吮破了,每被吸一下就疼得钻心。也许是爬起卧倒次数过多,她竟发起烧来。丈夫要去买药,她坚持不让,说吃药对儿子不好,自己睡睡就好,丈夫无奈只好出差走了。她让母亲熬点生姜汤,咬着牙喝下去——她平时从来不吃生姜,甚至连那味儿也不喜欢——然后,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她感觉浑身轻快了许多。睁眼一看,窗帘上的日影已经西斜,儿子正在小床上熟睡着,母亲坐在床头,正低着头抹眼泪。她有些吃惊,母亲怎么了?是不是自己客气生疏的态度让她委屈了?还是太累了?这几天她白天做饭、洗尿布、带宝宝,不得一点闲空;晚上仍然带着孩子,怕孩子吵闹影响自己休息和丈夫上班,确实很辛苦,毕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那么,以后自己多分担一点吧。
她探询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慌忙抬起头,伸手便去摸她的额头,确认已完全退烧,这才不好意思地擦着眼睛笑道:“太好了!真的好了!我,我刚才看你痴痴迷迷地睡了那么大半天,连中饭都没吃,心里不知怎么一难受,就……”
她听了,喉咙里忽然热乎乎地有点发梗。原来,她猜测的所有原因都是错的,母亲掉泪,只是因为太心疼自己的女儿,如果可能,母亲也一定在希望着这病移到自己身上来吧?就像自己希望能够代儿子承受痛苦一样。
她忽然间有些羞愧,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在对父母的恨里纠缠,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有多么恨他们,就有多么爱他们,就像他们一直在深爱着她一样。这羞愧让她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热,又觉得全身突然的轻松起来。
她伸出胳膊,第一次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妈,我饿了。”母亲慌忙拍拍她的手,哄孩子似的说道:“别急,别急,妈这就给你做去啊!”一边急忙向厨房走去,一边揉着眼睛。
儿子在熟睡,母亲在厨房忙碌,她盼了那么多年的宁静幸福好像悄悄地来了。
一丝微笑,在她的嘴角慢慢地漾开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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