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燕子要出嫁了,与她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我,也应邀成为座上客之一。席间,杯光斛影,笑语欢声,针砭时弊,闲话家常,好一幅农家盛宴图。
我不善酒力,已不管那些酒徒们的海阔天空,在频频只举杯不喝酒的间隙,偷偷享受着儿时钟爱的“酒宴”美味珍肴,那感觉,真如多年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美梦,在刹那间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正贪婪享受着人间美食,“黑哥哥,来我敬你”,一个早已陌生却格外亲切的声音,打破了我心中的宁静与幸福感觉,举起杯,和着岁月的苍桑一饮而尽。“哟,你太偏心,我们敬酒你怎么也不喝,燕子的酒你就一口喝干”。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指责我,我微微一笑,“谁叫我是她的黑哥哥呢”。心中感慨正如下肚的烧酒,在我沸腾的血液里狂奔猛走,思绪掉入回忆的万丈深渊……
读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春天,因我没能及时交上学费,被迫辍学在家,我家孩子多,小孩做的事有哥哥姐姐们做着,我也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闲人,正巧,燕子出生不久,家里人手紧缺,她爷爷和我爸爸处得不错,就提议让我到她家帮助放牛,没事的时候顺便帮助哄燕子玩耍,说到了年底给我买一双胶鞋。爸爸当然答应了,一来,可以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二来也可以帮助别人,何乐而不为呢。年幼的我当然没有反对,到她家还可吃得好些,幼小的心里想着这样的美事,便生平第一次成了别人家的“佣人”。
童年的生活是简单而快乐的,燕子家只有一头牛和一只公羊,牛不很难看管,公羊个子很大,我每次放牛的时候,就骑着它,当是我的坐骑.那日子,真如孙悟空在天空放马那段时光段般悠闲自在。
没事的时候,就哄着燕子玩,和她一起玩泥巴,一起去找蚂蚁的家,还时不时断了它们的路,看它们怎样迷途知返,两人玩得如亲兄妹般高兴,也因此,她一天总是黑哥哥前黑哥哥后的叫着我,要和我玩——为什么要叫我黑哥哥呢,那是因为我妈妈生我时难产,据说生了三天,大人们怕我难养,就给我取了个“黑x”的孬名。日子就这样简单而快乐的流逝着,我也快乐的过着我的“佣人”生活,丝毫没有旧社会里地主家佣人们的劳累与苦难,这也许是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吧。
当然,作为孩子的我,也有孩子特有的不开心,现在想来真是好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中午,大雨滂沱,燕子的奶奶象往常一样煮好了饭,大家就开始如旧的吃起来,也许是关心雨的缘故,大家在我吃完第一碗后竟然忘记了叫我继续舀饭吃,小小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尊严”,竟然不吃了,还冒着雨从后门跑回了家,整个人淋得象落汤鸡似的。回到家,我抱着妈妈使劲的哭,说再也不到燕子家去了。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眼角挂着的水珠,到至今我也没弄清楚是雨水还是泪花。在妈妈的劝说下,我又回到了燕子家,继续过着“放牛娃”的日子。
日子在我快乐的童年记忆中飞快地过着,尽管现在想来没有多少快乐的理由,但是幼小的心灵是极容易满足的,一顿饱饭,一颗水果糖,或是几句美妙的赞词,都足可让我高兴好一阵,现在想来,还真回味那段岁月。很快,到了年底,燕子的爷爷虽没给我买鞋,但给了我爸爸5元钱,这比一双鞋的价值更高,我清晰记得过年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双黄胶鞋,价格3元6角5分。至于剩下的钱干什么去了,我无从知道,到现在也没问过爸爸……
酒足,饭饱,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纷纷离去。我沿着熟悉的石阶次第而下,连台阶的数目都和当初的一模一样,来到院前,几棵梨树正热烈的开着花,几只蜜蜂嗡嗡飞个不停,忙着采花酿蜜呢。其中一只飞到我的眼前,上下翻飞,久久不肯离去,似乎认识我似的,在向我述说当年的那段故事。
信步来到不远处的皂角树前,有着上百年寿命的它仿佛也老了不少,干枯的皂角零七碎八地散落在地上,粗壮的剌似乎在述说它经历的岁月苍桑。这里原本是一个宽敞的大坝子,每逢春节,大人们都会用青藤加竹蔑绑一个好大的秋千,孩子们在这里乐呀笑呀跳呀,整整一个春节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可现在房屋已修到了它的面前,人们从这里走过的时候都得侧身而过,再想在这里荡秋千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但儿时的笑声和荡着秋千在空中快乐飞舞的神情,却时时浮现在眼前。我上前,摸摸粗壮老迈的树干,真想依傍着它,乘着暧暧的春日阳光,美美的睡上一觉,再做一回儿时的梦,再在梦里去荡一回秋千,把笑声撒满春日的天空……可它满身的剌终究没能满足我这小小的欲望,于是终于明白很多事都早已物是人非,那段亦苦亦乐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向更远的院子里走去,那里几个熟悉的人们正聚在温暖的阳光下尽情的聊天。当年熟悉的爷爷奶奶们大都已驾鹤仙去,荣登极乐,十多来岁的叔叔们也都早已皱纹爬上额头,用一种近似残酷的方式记录着岁月的足迹。锦叔叔正和清伯伯聊得起劲,他感慨道,活人真没意思,转眼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大半辈子在一转眼间就过完了。清伯伯却很乐观风趣,说做人没意思,变猪有意思,活不到一年就杀肉吃了。我听了深思良久,知道他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大家,人要活得有意义,要珍惜短暂却可贵的一生。
宴散人去,沿着儿时熟悉宽大而今却已荒芜的路回到家里,父母明显苍老了许多,我有些心疼的和他们拉着家常,心中很是疑惑,怎么他们一下子就这样苍老了呢?爸爸还在吧嗒吧嗒的吸着他的老烟袋,妈妈还是照例问这问那,问我想吃什么好去做,我说什么也不想吃,才吃了酒呢,得管三天,这不是你们原来说的吗?她就开心的笑了,说你还记得小时的那些话呀。我说妈妈的话一辈子都记得,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聊了很久,我说到屋后去看看那几棵梨树花得多不多,秋天好回来吃梨子,妈妈有些忧伤的说,可能都死了,今年没发新叶,也没开花。看到妈妈伤感的眼神,我不禁泪眼蒙蒙,但我强忍着,劝妈妈说没事,秋天了我给她们买更大更甜的梨子吃。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梨树老死了,父母年老了,就连儿时院前的几株李树,也都不见了踪影,我没有再问它们的去处,怕再度引起妈妈的忧伤来,但我十分明白,那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被时光的大浪冲走了,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踪影。唯有眼前慈祥的双亲,还是那样亲切,那样慈眉善目,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会牵动我的心,仿佛岁月的所有印痕,都写在他们的脸上,记在他们的心里,在他们面前,我不再会因为那些无处找寻的青春而迷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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