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四个姑姑。大姑比爸爸大两岁，我们来往不多，她的生活我不太了解。余下的三个姑姑只比我大十几岁。小时候，我常在奶奶家，所以我们走得比较近。我看得见，也听得到她们的爱情。

二姑是她们中最美丽的。她有着端正清秀的五官，身材高挑匀称，性格善良而又倔强。我小时候，多是她带着。记忆里，她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呵斥的话。海城地震那会儿，也波及到了我们这里。有天晚上，地震的晃动把奶奶一家人惊醒。他们慌乱地跑到院外空旷的地带。这时候，二姑发现我没在，就急忙冲进屋子里，把我抱了出来。后来，妈妈常常对我说起这事儿。她总是说：“那晚，我和你爸爸都值夜班没有在家。真亏了你二姑。要是你真有什么事儿，我们怎么办啊！”

二姑二十岁的时候，就下乡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是她在青年点认识的。在乡下的寂寞辛苦的时光，一定是这个人给她带来了慰藉。爱，就在这样的安慰里产生了吧。二姑带着她去见爷爷，说要和他结婚。爷爷大怒。不是为了二姑不经他同意就处了对象，而是实在不能接受眼前这个穿着大喇叭裤，留着长鬓角，看起来有点流气的人。他操起一根棍子，声色俱厉地对二姑吼：“你要是不和他分手，我就打折你的腿！你要是和他结婚，就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二姑到底和他结婚了。结婚那天，没有爷爷奶奶的祝福，只有爸爸偷偷参加了她的婚礼。爸爸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喝了一夜的闷酒。我听她和妈妈边说边叹气：“二兰家里，什么也没有啊。她婆婆也没给她准备什么。以后不知要受怎样的苦啊。”妈妈听着，眼泪都要流下来：“唉，二兰真是太犟了。”

不幸，爸爸的话被言中了。二姑从结婚那天起，就失去了她的爱情。

二姑夫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家里的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即使下班很早，他也要等二姑回来给他做饭。稍有不满，就大打出手。我就曾看到二姑青着一只眼到我家来的样子。谁问她眼睛怎么了，她都说是不小心碰着了。但其实谁都知道是二姑夫打的。

一年以后，二姑生下个女儿。那是个飘雪的冬夜，刚刚生下孩子的二姑，被二姑夫放在带车子上，一路推回了那个四处漏风的家。不知道二姑怎样过的月子，只是从那以后，风湿病就缠上了她。

二姑是汽车售票员，白天在拥挤的人来人往中卖票，经常和一些人口角。晚上回家照顾丈夫和孩子，磕磕绊绊的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二姑的变化也越来越让人吃惊。等几年后再看到她时，她正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盘腿坐在桌边和叔叔们喝酒。她脸色暗黄无光，哑着嗓子说粗话，斜着冷眼看人。我忍不住想，这是儿时牵着我的手陪我玩的那个姑姑么？

后来，二姑卖票的汽车因为要躲迎面突然出现的一辆车子，来了个急刹车。当时二姑正站在车子中间卖票，手没扶住栏杆，被甩到了车厢后面，直直地摔倒了。她的腰摔坏了，就病休在家。公司给的钱很少，日子过得很清苦，她就在外面干点活贴补家用，给人烧过锅炉，还做过打毛衣的零工。我的孩子小的时候，她还特意给孩子织了毛衣给我送来。

今年过年的时候，三姑和我说，现在二姑挺好的。就是得了一种不太好治的皮肤病，整个左手都肿了，还痒得厉害，大夫也没什么好办法。

三姑相貌不是特别出众，但是为人很随和，总是很爱笑。她的对象是别人介绍的。看了，就觉得不错，半年后，就决定结婚了。弟弟现在还总笑三姑，说她出嫁的时候是被三姑夫用自行车载回家的。听了这话，三姑和三姑夫两人脸上就笑开了花。

三姑夫是我见过的最敦厚温和的男人。在他和三姑之间，有一种让人羡慕的和谐。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他们吵过架。一次我在三姑家过夜，家里的水喝完了。正看电视的三姑和三姑夫谁也不想去烧水。三姑说：“咱用老办法解决。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烧水。”于是俩人便认真地挥起了手掌。“石头，剪子”地比起来。后来我三姑赢了。三姑夫一边说：“还不是我让着你。”一边去烧水。三姑哈哈大笑。这样的镜头在我心里留了很久都不曾忘记。

刚结婚的时候，三姑过了一段殷实的日子。那时，姑夫家开了一个修车部。三姑夫自己的工作辞掉了，就在那里上班。他的修车技术很好，挣的相对多些。三姑在一个小厂子上班，挣的不多。但家里也不需要她多挣钱。她常常穿着时髦地出现在奶奶家。比如凯撒　的皮衣，阿迪达斯的鞋子。对于多数只挣几十块钱的人来说，那挺让人艳羡的。

但是后来，我三姑夫右眼的视网膜脱落了，左眼的视力也越来越差了。他再也干不了修车的活了。三姑也下岗了，孩子还要上学，日子过得开始苦了起来。我听三姑说过，孩子在高中住宿的时候，他们家里经常不吃菜的。就弄点小咸菜当菜吃。过着这样的日子，我没听到过三姑抱怨什么。她穿上简朴的衣服，给人做钟点工，帮人带孩子，还要照顾我日渐年老的奶奶。时间久了，她的身体也不太好了。可她一如往常。每次在奶奶家看到她时，她都在麻利地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回过头来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那笑容，真地很美。

有时，我和弟弟说起三姑和三姑夫，总是觉得很羡慕。他们的日子平淡而清苦，但是却让人觉得如和风细雨般地滋润。弟弟就说：“姐，还有你不知道的呢。三姑有一阵可闹心了。三姑夫的前女友离婚了，还来找过三姑夫呢。三姑夫好像还真有点动心了呢！”我听了有点惊讶。不知道他们怎样度过了那段日子。不过，总是走过来了。小小的波澜之后，日子又平静地开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现在，三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找到了满意的工作，而且开始展现出令人惊异的才华。三姑和三姑夫靠保险金生活，日子过得很知足。他俩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同进同出。每天上午，都先坐车到奶奶家里报道，下午再回家忙乎自己的事情。看着他俩，我就想起那首歌，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不过，我猜三姑可没我这浪漫的想法。

小姑是姑姑中最时尚的。年轻那会儿，她的服装总是很前卫时髦。她是那时候的月光族，当售票员挣的那点钱都买新衣服穿了。她长得很伶俐。大眼睛，瓜子脸，薄嘴唇，能说会道的。也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的缘故，她咬尖，不让人。喜欢和比她小一二年的哥哥拌嘴吵架，喜欢讽刺挖苦住在奶奶家的二叔家的孩子是农村娃。为此，我们都不太喜欢她。

对小姑的第一次婚姻，我的印象很模糊。记得那个男人长得很不错。不过他俩半年后就离婚了。离婚的原因被大人们弄得讳莫如深。有的说是那个小姑夫好赌博，有的说是怪我小姑不好。反正后来很少人再提起这件事。

半年后，小姑又结婚了。这个小姑夫是她在汽车上认识的。他每天早晚都坐小姑卖票的12路车上下班。时间久了，就熟识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先把话挑明了的。这个小姑夫木讷寡言，和小姑还真是互补。在家里，小姑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只是她常常嫌小姑夫太老实，在家里不会讨好爸妈，连婆婆对她都不好。她每次回家和家人发这些牢骚的时候，小姑夫就在一旁默默地喝酒，也不说话。

小姑和小姑夫后来双双下岗了。小姑夫就弄个带车子给人拉货。一个月也能挣千八百块。小姑呢，夏天玉米下来的时候，就煮玉米卖。那是个很辛苦的活。后半夜一点，就要去菜场扒堆买玉米。然后弄个车拉回家。还要把玉米收拾好。连夜煮出来，天刚蒙蒙亮，她就端着锅，摆到家门口了。正好卖给去上班的人当早点。卖了几年，后来人们都认了她煮的玉米好吃，不买别人的了。小姑总是很得意地说起这事：“我的玉米，煮得够火候啊！”这样干一个夏天，冬天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干别的了。只给孩子做个饭。

想起以前穿得溜光水滑的小姑，我就无法想象她卖玉米的样子。二十年过去，小姑瘦削的脸变胖了。她的衣服穿得大众化了。儿子没考上好高中，就念了技校，现在有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工作。还带回了一个大学生的女朋友。小姑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露着得意地笑。而小姑夫，依旧是沉默地喝着他的酒。

二十几年的光阴很快地过去。姑姑们的爱情，渐渐浅淡在时光的阴影里。我知道，她们像每一个女人一样真诚地爱过，认真地付出过。也许，只有爱过才算生活过，只有生活才能教给我们什么是生活。而爱过，生活过，对于人生，就已经足够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