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殇

也许因为我们有着血脉之亲，当你刚刚着床的时候，我就有了感觉：我还固执地认为你是个儿子。但，我们是无缘的，因为你来的时间不对。虽然，我和爸爸曾经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你的到来。

又开始出血了，不多，可我知道最终将会失去你。我想你一定和我的心是相通的，你一定感知到我想放弃你，不然，怎么会好好地就开始出血呢？你一定是伤心透了，然后用这种方式来告知你的愤怒。心在那一刻如粹然落地的细瓷盘，碎得那么彻底，伴着难以言传的悲痛。

游走在繁华的街道，脑子里全是你的模样，我要带你看看身边的世界，哦，不是看，是感受，因为你永远没有机会亲自来看到了。我要带你尝遍所有的饭菜，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咸。肯德基门前，隔窗看到里面孩子们欢乐的笑脸，你是永远不会有的。你永远不会对着我哭对着我笑，跟着我姗姗学步、牙牙学语。满目玲琅的玩具，你永远不会指着其中的一件对我说“妈妈买。”婴儿店里那么多精致的专用品，你永远不能享受。街边有人在卖小猫小狗、小兔小鸡，可是你永远不会听到它们的叫声、摸到它们柔软的皮毛。你不会知道，小狗有那么多品种，小猫性情各不一样，小白兔的眼睛象红宝石，而小鸡身上的五颜六色是人染上去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小猫小狗都是吃自己妈妈的奶水长大的，而小鸡却是从蛋里孵出来的。

回到家里见到爸爸，心中憋着的悲伤终于忍耐不住了，我失声痛哭，泪水如洪水般一泻而下，止都止不住，整个头里象被打足了气的皮球，随时要爆炸似的，恨不得用凿子凿个洞出来。

就医。

在毫无预兆下，你哭了，我听到了你绝望的哭声。因为在那一刻，你伤心的泪水变成鲜血开始大量涌出，接着，大团的肉块排出来，虽然是瞬间的事情，但是我还是非常清晰地感到了你的无奈、你的无助、你的不舍。你很不情愿地离开我温暖的身体，掉入冰冷的水中，然后，被我残忍地注视着，在那里慢慢窒息。

从此，我们生死别离。

我想，按下按钮，这水会带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把那里叫做天堂，在那里，我们的宝贝还会慢慢长大。

可是宝贝，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下雨记得打伞，下雪小心路滑，天热记得躲阴凉，天冷记得添衣裳。

这满街跑的铁甲虫叫汽车，比它快的还有飞机，是在天上飞的，水里走的叫轮船，长长的有铁轨的叫火车。我们这里有四季，春暖夏热，秋凉冬寒，那很漂亮的五颜六色的是花，绿色的是大树和小草。大树下面可以乘凉，草地上可以躺着晒太阳。我们头顶的是蓝天，蓝天上有白云、小鸟，我们脚踏的是大地，大地上的东西数斗数不清……你应该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可是，你永远没有机会懂得了。

接下来，已经整整十天了，你依然用不停喷涌的大股大股的鲜血和不断排出的大团大团的肉块，时刻提醒着你曾经的存在。我的脸色变得苍白、蜡黄，体力迅速地下降。每天头重脚轻地挣扎着去上班，脚下象踩着厚厚的云朵。晚上，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首《你不是真正的快乐》的歌，体会着撕心裂肺的痛。然后穿上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在极度的困乏中，继续我的生活，包括装修我们的新家。

每天奔波于家和建材市场之间，想像着未来的家是什么样子，就是想在忙碌中忘掉伤痛，可是，你却时刻表示着你的怨恨与愤怒。在看到其他孩子的时候，在大脑有刹那间空闲的时候，在独自一人辗转难眠的时候，特别是，身体里一股一股涌出的鲜血，伴着大块大块脱落的肉团，都那么清晰地敲打着我已经破碎不堪的心。于是我的心每天都要被人拿到撒了盐粒的搓板上一下接一下地狠命揉搓，就像在洗一件沾满油污的衣裳。

那天在选地板，忽然就有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趁着大人不注意，撒一泡尿在地板上，然后用小脚去踩，听着“吧唧吧唧”的声音，高兴地拍着肉乎乎的小手，开心地放声大笑着，露出仅有的几颗洁白的牙齿，那笑声是那么清凉、无邪，全然不顾脚下是湿了的鞋袜和并不耐水的木地板……等回过神来时，才明白，那是幻觉，你是永远不会做出那么天真的举动了。

爸爸也是爱你的，曾梦到你，非常可爱的样子。可他不知道我在醒着的时候也会梦到你。而你在我睡着的梦中，从来不显身影，只有哭声。凄厉的、绝望的、伤心的哭声，弥漫了我的整个黑夜，穿过时空，穿过黑暗，穿过我层层的伪装，被一位神射手准准地射中我的心脏。声音不是很大，穿透力却极强，无论我怎样躲藏，都逃不出这哭声围成的墙。

如果这汩汩的血与肉是你不甘的灵魂所做的报复，那么，我心甘情愿。我失去的是血和肉，你失去的却是整个生命。爸爸曾贴在我的肚皮上，想感觉你的存在，可是，你才象蚕豆那么大，而且永远象蚕豆那么大。因此，你有足够的理由向我抗议。但是，你又是那么弱小，小得只是蚕豆那么大的一团，还没有长出手脚和眉眼，没有思维，你不知道可以怎样来抗议我，也没有任何力量来反抗，你只是在冥冥中感知到我们放弃了你。于是你不满，你愤怒，你疯狂地报复着曾经可能成为父母的两个人，让他们的心灵永怀愧疚。

那么宝贝，我愿意流干我最后一滴血。

我换不回你的生命，但如果是你让着血永不停息的话，如果这是你体现自己曾经存在的唯一方式的话，如果这样能带给你复仇的快意的话，我愿意。

我拒绝看病吃药，我想让你尽情地发泄你的愤怒，我不愿我的宝贝满怀幽怨地开始孤独的生活。

再有几个月我们的新家就可以住了。可是宝贝，你认得回家的路吗？在一群外表几乎相同的鸽子笼般的楼宇中，你能认得自己的家吗？我们的家在六楼，最高的一层，因为高而离天近。如果你碰巧乘着云朵从这里飘过，你会认得那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女人吗？你知道她曾经为失去你而痛不欲生吗？你会认得那个伏案夜读的男人吗？你知道他曾经多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活泼而顽皮的儿子吗？还有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她们便是你亲亲的姐姐，你知道如果能相见的话，她们会怎样地爱你吗？

人都说鬼魂怕猫，宝贝，你不要怕。家里那只帅气调皮的大花猫是你的哥哥，虽然它叫丁香，一个女孩的名字。你若来，它会陪你玩的。虽然它很淘，爬高沿低、抓沙发、吃花草，甚至在猫砂里打滚，但是它一定会喜欢你的。你们的目光是那么相似：纯真、无邪、专注、精灵、好奇、深邃。因此，你若是回家时，看到窗台上蹲着的花猫，不要怕，唤它“哥哥”，它会给你开门，带你回家的。还有一只叫嘟嘟的狗，它也是你的好朋友，不用怕孩子，它们都会非常非常爱你的。

爸爸曾经说：“不许打我儿子。”是的，我不会打你，因为我们永远没有肌肤相亲的机会了。你永远不会像别的婴儿那样，洗过澡后，赤luo着香喷喷的身子躺在那里，挥拳蹬腿，任我和爸爸用已经衰老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抚摸过你的柔滑的皮肤，握住你胖乎乎的小脚丫，亲吻你嫩嫩的脸颊。你永远不会因饥饿而啼哭因高兴而欢笑，你永远不会知道爸爸的怀抱多么宽厚妈妈的怀抱多么温暖，你永远也不会让我们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直到我们相继老去，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的爸爸妈妈会多么多么地疼爱你。

可是现在，他们却选择了放弃，视你无助的小手极力挣扎而不见，他们的心如钢铁般坚硬而冰冷。于是你让他们后生永负心债而不得安宁。

宝贝，春天来了，阳光温暖而明媚，可是我却如生活在冰窖里一般，别人已经换上了妩媚的春装，我却因过多的失血而格外怕冷，迟迟不能脱下厚厚的羽绒服。那冷，一种是因为天气，初暖还寒的春风直灌脖领，冷得我浑身发抖；另一种是从脚底涌起的一股寒气，自下而上，又从上到下，循环于整个体内。因此，我的手脚总是冰冷的，电热毯开到高温也要很长时间才能捂热。身体热了，并不是没有了寒气，而是寒气都聚集到心脏里面了，被浓缩之后，冰冻在里面。而那一刻，我总会想到你，我的宝贝，想到你被浸泡在冰冷肮脏的污水中，可能还会遭到龌龊的老鼠的啃食，孩子，我的心如刀割！

每一个目光所及的孩子都会被当作你。家里的挂历上有一对可爱的孩子，那天回去却不见了。爸爸不说，我也不问。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对你的思念，因为我的身体还在为你流血，我的耳朵里装满了你绝望的啼哭。医生诊断是耳鸣，我却始终认定那是你凄厉的哭声，哭得我的头都要炸裂了一般。风吹过我的面庞，那是你愤怒的喘息；雨打湿我的头发，那是你伤心的泪水。我真切地感觉到，你并未走远。

每天，我都在深深的自责和思念中挣扎，我也要窒息了，崩溃了。我想跑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也如你一般毫无顾忌地放开嗓门去哭一场，让泪水肆意流淌。我想用锋利的刀片割破皮肤，让切肤之痛驱走上心之痛。我想用铁锤敲烂脑袋，把禁锢其中的你释放出来，我想钻进熊熊的烈火，将那颗残忍的心熔化。

可是我不能。

日子还要继续。爸爸告诉我柳树已经发芽了，麦田已经绿油油的了。再过几天，田野里会开满嫩黄的油菜花。陕南有个地方叫汉阴，那里每年这个时候有个“油菜节”，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得热闹非凡。其间有蜜蜂和蝴蝶飞舞。你不能去捉蜜蜂，它们会蛰到你，很疼，蝴蝶你可以去抓。如果用金灿灿的油菜花给你编个花环戴上，你的笑脸一定比那花还要好看。抽节的麦秆，可以做哨子，响亮，悠扬，加上你清脆的笑声，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响了。可是因为失去你，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体会春天，我看不到眼前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变化，只是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可停歇地想你。

来吧孩子，我们的宝贝，即使我们失去了你，但是你永远都是爸爸妈妈心头的宝贝。如果你能感知到我们对你的爱，那么让我们隔着阴阳之门相望、相守、相伴，来生，我们就会成为亲亲亲亲的一家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