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两扇敞开着的深红色的大门和门边笔直站立着的那个大个子警察。阳光撒在门上又反射到大个子警察身上,警徽和帽徽亮得刺眼。他的心不由得轻轻跳了一下。直到同事们乱哄哄的说笑声越来越响地在身后逼近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停住了脚步。一霎间他的脸微微地热起来,抬脚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他把快在手心里捏烂了的那张两指宽的纸条放到了大个子警察对他伸出的手掌里。那是入场证还是旁听证,他连看也没看,从车间孙主任手里接过就捏在手心里。他本来是下夜班回家的,但孙主任拦住了他,说让他来旁听一个案子的开庭,算加班。算加班为什么不来呢?于是他就来了。他溜了大个子警察一眼,见他直直地立着,一动不动像钉在地上的一块木桩。他就收回目光放轻脚步走进门里。
审判法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白天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却亮起了耀眼的灯。已经在座位上坐下的人在低声唧喳着。他在前几排边上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同事们涌进来了,走过他的身边不住向他招着手,有几个还伸长胳膊扯了他几把,他漠然地对他们摇摇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讨厌他们。看着他们低声说笑着走向后边的座位,他讥嘲地一笑。这帮哥们,到了这种场合也知趣了。如果在别的地方早已经放开嗓子嚷嚷起来或打起尖利的唿哨了。他冷冷地看一眼那几只仍然在向他用力挥着的手,依旧一动未动地坐着。
他觉得很疲惫。或许是没睡觉的缘故 。上夜班最倒霉,想睡的时候捞不着睡,捞着睡的时候有没法睡——想想,那隆隆的机器声尖利的汽车的喇叭声和嘈杂的人的喧闹声掺和在一起,怎么能睡得安稳?不过待会儿就在这座位上把头一低眼睛一闭迷糊一会想也没什么了不起。本来就是来敷衍公事的,打几声呼噜谅也没什么。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接着慢悠悠地吐着眼圈。望着悠悠上升的烟圈一个个破开了,成了一缕缕细微的烟丝,最终飘失的一无所余,他想起了自己已经空虚地度过的岁月和正在消逝着的青春时光,想起了那些他过去憧憬过的但如今已经像这烟圈一样破灭了的理想。那是理想,已经成了梦想和幻想了,身边的同学朋友们有学问的考上了大学,有本事的开起了公司,有门子的进了机关,就剩自己这什么都没有的,待了两年业万般无奈进了这个又苦又累的厂子,当了个整天抹油的车工,还得提防着随时下岗。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极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一天一天的先就这样凑合着混下去吧,除非那一天买彩票中个大奖,否则自己这辈子就不用想发什么大财了,就这样穷一辈子苦一辈子吧。
人渐渐地多起来,他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大睁着眼睛,直着脖子往台上望,像看什么新鲜事。他的心禁不住又微微地跳起来。不知道今天要审判的是什么案子,受审的又是个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车间孙主任也没告诉,当然他也不一定知道,只是拦住能拦住的人,振振有辞地说着什么接受法制教育增强法制观念这些废话。
台上有人在走动,大概审判就要开始了。一个穿着黑 制服的女孩子出来煞有介事地念着什么不准什么不行的条文,那女孩子声音太小,他也没听清几句。但不知怎的他的一只插在裤袋里的手索索地抖了起来,他把手在裤袋里攥成了拳头,但还是抖着。莫名其妙!他这样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挂在前台两边的音箱刺拉刺拉响了几声,他抬头看看,台子正中,大国徽下,审判台上已经坐上了人,三个穿着黑长袍的人,是法官吧。但身居正中的那位审判长可真是没有法官的气派,又老又瘦,像病号一样。法官嘛,就得有法官的风度和派头,往那里一坐就能镇到一片,可这位审判长真是名不符实。
他把烟蒂扔到地下用脚踩灭。他知道这样的场合是不准吸烟的。他觉得自己想得真是太多。是呀,管他什么样子,管他审什么案子,与自己无关,何必狗咬耗子?但他老感到自己在这个场合好象控制不了的大脑,非要胡思乱想不行,越不想想了,反而乱哄哄的安静不下来。他隐约感到了一点什么,想极力地避开但又做不到。他想抽烟但他又不敢,而且烟盒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沮丧地把烟盒一点点撕碎,把碎片撒到地上。
现在开庭!
像半天响了一个雷把他吓了一跳,他抬眼看到审判长目光炯炯,立眉竖眼,震耳的声音正是从这又老又瘦的人嘴中发出。
传被告人苏杨到庭受审!
又是一声雷,震得全场鸦雀无声。苏杨?苏杨还是苏扬?还是苏阳?这个被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名字,如果是苏杨两个字,倒过来不就是自己的名字杨苏了吗?有一阵寒气袭进他的心里,他觉得了无法名状的晦气。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响起来,一直响到了台下。他看到两个佩了枪的警察带进了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伙子,这就是那个苏杨或苏阳吧,有没有二十岁,大概在监号里呆得太久了,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头发干巴巴乱蓬蓬的,但是看不到他的眼睛,眼睛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又听见了那又老又瘦的审判长的声音:
被告人的姓名?
苏杨。
可能是嫌回答的声音太小,审判长又重复了一遍。
被告人,你的姓名?
苏杨。
听不出声音大了多少,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嗓子,不会是吓着了吧,吓得想把声音当成唾沫咽下去。他讥嘲着被告,同时又感到自己心里隐隐的难受。审判长竟然让被告说了两遍那个他一遍也不想听到的名字,这名字太容易联想到自己……自己,是的,自己,自己的名字,杨苏……
审判长又问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他不想认真地去听,也不想乱七八糟地去想。
审判长的声音在继续,让他的耳朵一阵一阵地遭受着冲击:
被告人,你知道为什么被公诉机关起诉吗?
过了好一会他也没听到音箱里有苏杨的声音。他不知道苏杨该说些什么,可是他知道他必须回答。
我,我犯了罪。
当然是犯了罪。他想。如果没犯罪怎么会站在这里?可是,他犯的是什么罪?
你自己认为犯的是什么罪?
我,我犯了盗窃罪。
仿佛脑门挨了一拳,眼前散开了许多金星银星,像蝌蚪一样游动着。好一会他平静下来,眼前重新出现那些台上台下的人,他才发现自己的两手正紧紧地抓着前边座椅的座背。盗窃罪?这个苏杨犯的是盗窃罪,为什么是这个罪?自己为什么没问问今天要审的这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外面也 有公告啊,为什么没去看看公告?如果早知道是这么一个案子,要审的是这么一个人,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来的……
他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他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心里的热呼呼地往上涌。脸不是散热器,脸也是热乎乎的发烫。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他看看身边。人们都在看着台上,没有人看他。他安慰自己,不就是听吗,那就听呗,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出来,有什么害怕的?
审判长的声音继续着:
下面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两个公诉人的一个站起来,用不紧不慢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念着起诉书:
被告人苏杨,男,十九岁,汉族,高中毕业……
他真想堵上耳朵。他讨厌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他也讨厌那起诉书里的那些字词,是什么人起草的呢?不认识别的字,就认识那个偷字,差不多一句用一次……
他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听着,他弄不明白起诉书说了些什么。他不愿意听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他不愿意听那些好象离开那个让他忌讳的字就成不了文的句子,他甚至不愿意看公诉人那故做姿态的样子。但是他还是得听下去,听公诉人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
被告人苏杨,现在开始交代你自己的犯罪活动。
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腕颤抖起来,开始还是微微的,可越来越剧烈,竟然串联起整条手臂。他的身子开始是前倾的,但不知不觉已经倚着了座椅的后背,如果没有这后背,他说不定会倒下去……在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飘忽里,他隐约听到了苏杨的声音:
……去年秋天,我忘了是那一天了,大概是过了中秋节没多久。那是个晚上,那个晚上下着小雨,我和另外两个人,爬墙进了建筑工地,偷出了一些钢筋钢管还有电缆线,买给了废品公司,卖了六百块钱……
继续交代你的犯罪事实。
公诉人紧追不舍。
苏杨的声音细若游丝:
……今年春天,就是我被抓的前几天,我和上一次一块盗窃的那两个人韩青和魏存义又一次去偷了那个建筑工地,从建筑工地偷出了一些建筑材料,有油漆,地砖,地板,还有模板,木头,卖给了一个以前就认识的人,卖了一千多块……
审判长的声音响起来:
出示追缴的赃物,让被告辨认。
哗啦哗啦一阵乱响,两个警察把一堆油漆和地板放到苏杨身边。苏杨看看,声音低低的:
就是这些……
他的目光飘游起来,那堆放在苏杨身边的东西幻化成一捆捆地板,不过那是放在自己家里,是从那家生产地板的厂里弄出来的,告诉妈妈是自己买的便宜货,准备铺在家里……
继续交代!
苏杨低沉的声音从音箱里散出来:
……我被抓那天,我一个人趁着黑夜撬开了一家手机店的门,偷了四个手机,可就在离开的时候被巡逻的人抓住了……
手机?自己也拿过手机,在厂子里,中午,单身宿舍,开着门,见没有人,顺手牵羊……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但一直没敢用也没敢卖掉,就锁在自己的床底下的箱子里……厂里保卫科也查过一阵,但没有人怀疑自己,自己一向是老实寡言的,如今事情已经偃旗息鼓,那手机的主人似乎也已经自认倒霉。当时是怎么想的啊,自己有手机用啊,也没想去卖掉啊,有时候真想偷偷把它扔掉,可又不忍,悄悄还给那手机的主人,又没有勇气……
苏杨还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看到那个瘦弱的背影和那一头乱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审判法庭的门已经关上了,大个子警察从门外移到了门里,依然像在门外那样笔直地站着。想出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一小粒一小粒汇成一大滴一大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地板,手机,床底下的箱子,同苏杨说的那些地板那些手机混在一起,分不出那些是他弄的,那些是苏杨偷的,在他面前,一件件,一堆堆,重叠在一起……
他的心不再热,一阵阵的寒意不断袭过。冷汗不仅从他头上冒出,也从他身上冒出。他隔着苏杨很近,只有几步远。在他和苏杨的正前方的高处,悬挂着一个由金色和红色组成的硕大的国徽,国徽下,庄严的法庭威严的法官,对着苏杨,垂头丧气的苏杨;对着他,浑身无力的他……
他好象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唤着他,让他回家,让他把手机把地板都还回去,然后去找厂长请求宽恕……声音越来越强起来,他听出来了,是妈妈, 头发花白了的妈妈,爸爸去世后含辛茹苦把他和姐姐拉扯大的妈妈,蹒跚着向自己走来。是妈妈,到粮店买米,找钱时粮店多给了十块,那天下着小雨,妈妈背着米又回到了粮店退回了那十块钱,回家的时候,全身都被淋湿。而妈妈依然微笑着,他听见妈妈在唠叨着,人不能生歪心,不能发歪财……
他又听到了公诉人的问话:
被告人苏杨,你进行盗窃活动的目的是什么?
我,我好逸恶劳,贪图享受。
那么自己呢?自己也这样吗?他从虚幻的想象中走出来。不是,好象不是,自己有正当的职业,有虽然不高但也不低的收入。自己是为什么呢?说不清,真的说不清。好象是好奇,又好象是喜欢那些东西。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车工,上三班,老实寡言,正常生活正常工作,没有被逮捕,没有被起诉,没有被审判,自由自在,享受生活……可就这些吗?仅仅就这些吗?他是个好人吗?是个好人吗?他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旁听吗?
哇——
他突然听到了苏杨的放声大哭,全场有一阵骚动,审判长敲击着法锤,大声喊着:肃静,肃静。
他就那么楞楞地坐着,像个木偶。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知识自己是否在想,他只听见苏杨在大哭之后余下的一阵阵抽泣。
审判台上的人离开了,那个苏杨还在那里,抽泣着。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法庭的宣判。他也在等待着,他要听听这个苏杨或者苏阳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审判长那个瘦小的身影又站在了审判台上。
现在宣判!
穿黑制服的女孩子喊了一声:
全体起立!
全场的人都齐刷刷地站起来。
审判长的声音铿锵有力: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条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苏杨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宣判完毕,苏杨被那两个警察带上了警车。审判法庭的门打开,人们从里面蜂拥出来,他是被蜂拥的人挤出来的。
阳光很强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有些迷离,有些恍惚,还有些昏沉。同事们走了,往哪个方向去的,他没看见。他们也没喊他,也许喊了,他没听见。他站在那里,忘记从那条路上来的,也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但他知道脚下的路有很多很多,正确的只有一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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