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的本质的性关系内容和形式

在《红楼梦》第十一和第十二回里，大家可以看到作为女人的凤姐是怎样对待和处理来自一个贾府里较她地位低下的一个男人对她的性的挑逗与性欲望的言行的。这两回的标题连起来读是这样：“见凤姐贾瑞起淫心”，“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在这两回里（主要是第十二回）我们可以看到的东西大概有这样几点：

首先，性关系在贾瑞这个男人心中和眼里，是一种风流，是去占有和得到女人，而得到女人的手段无所谓“偷情”的道德与人伦的制约和谴责。因此，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应该说贾瑞的态度，正是那个社会男人普遍的认识。那时对于性和女人，贾瑞的看法和想法，具有代表意义。

其次，对凤姐来讲，来自于男人的性挑逗或说是对她的调戏，其作出正当的防卫本无不该，即使对无礼者施以适当的报复也未尝不可。因此，她开始时设计捉弄贾瑞是在情理之中的。至于说她采取的手段略为过激而导致贾瑞重病，也是贾瑞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

第三，贾瑞虽然品行不端，不该见……而“起淫心”，但贾瑞也是有冤无处诉。至死都无话可说的。因为贾瑞对凤姐并非强行不轨，他虽然“邪念”攻心，但在试探凤姐时，是明确得到肯定的，且凤姐的表现也是黯于风情的老手才可以做出的，他是明确地从凤姐那里得到回应和“反诱”的。这就不能不让心急想吃热豆腐的贾瑞淫心难耐，一发而不可收拾——乖乖地进入了凤姐设下的圈套。最终死于“淫欲”。这里凤姐是安下致贾瑞于死地的决心来不动声色的实施她的“杀人计划”的。

来看书中的一段描写：

凤姐儿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正赞赏时，猛然从假山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吃了一惊，将身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是遇见嫂子：这不是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凤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青不年青的话’　……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你，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故意脚放迟了，见他远去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第十一回100页?知识出版社?上册）

在下一回中，凤姐亲自导演了两次捉弄贾瑞的好戏，让其连遭惊吓，身心俱伤，终以损其根本而命丧黄泉。这个贾瑞也真是愚信凤姐真的想和他私通，在第一次被骗受冻并回家挨打后，仍不觉悟。又按凤姐的计划听信其言二次去“幽会”凤姐被骗得更惨，他像一只“丧家犬”，“落汤鸡”，被凤姐玩弄于掌股之上最后像被撵得半死的臭虫。他怕被声张出去而不得已以睹钱名义写下两张欠据。大冷天又被浇了满头满身的屎尿粪水，于是连吓带惊，连凉带冻，回去就此而抱病不起。凤姐果然手段厉害，就此她的气算是出了。可后来凤姐对于贾瑞的作为，才更见其手段。

第四，凤姐心中对于性的观念和态度。这一问题要从几个方面来说。

其一，作为女性，是普遍受到男性的性歧视和人格侮辱的，即使作为贾府中有权有势的实力派女人，也仍然要忍受和承认男人多妻与性乱的权利。因为封建社会所赋予的男权和同时规定的女人对于男权服从的道德是无人敢反抗的。因此，凤姐也是一个封建男权的受害者。所以报复贾瑞的“淫欲”时，对于所有女人都有替受压迫者——女性，解气解恨的情感舒缓作用。

其二，以性为丑，是凤姐与贾瑞共同的理解和认识。在不文明的时代，女人是作为男人的泄欲工具而存在并具有生存意义的。这种对于女人的观念和态度，即使到了今天，在一些人心里也未完全消除。凤姐以性为丑的心理使她的报复格外强烈，同时，作为心狠手辣在贾府的权力宝座上耀武扬威的女人，心理不免发生变态，她不得以而是女人，虽然认了女人的命，但她特别不能容忍一个不知趣的地位低于她的男人对她无礼。她有权力，她有仇恨，她必须报复，所以她恨不能对无礼者杀之而后快。

其三，心安理得地致贾瑞于死地，她的性心理的丑恶与人格意志的恶毒暴露无疑。如果说在贾瑞生病之前凤姐做出的一系列报复行为只是明显过分，还不足以说明她人格本质的残忍和恶毒，那么，在贾瑞重病亟待用药而求到贾府并由她一手决断此事的时候，凤姐正好借机付以假药直接造成贾瑞无可救要而死亡，这时她是以平和心态眼睁睁看着贾瑞死去的。这时的她表现得“杀人不眨眼”。

关于假药一段情节书中这样描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里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药，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儿我已经叫人送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低保叫个人往你婆婆那里问问，或是人珍大哥那里有，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人们的好处。”凤姐应了，也不谴人去寻。只将些渣未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叫送来的，再也没以了。”然后向王夫人说：“都寻了来了，共凑了二两多，送去了。”(第１０７—１０８页)

在这一段情节中，凤姐阳奉阴违，冷漠异常。在来言去语之中，闪一两个念头就把贾瑞给送入阴间了。由性的仇恨——实际上她也在使用着性的勾引，进而至于杀死对方。是性的罪恶还是罪恶的人性才产生如此后果，是贾瑞之恶还是凤姐之毒，读者自有道理。但两人同是因为对性的恶的认识才最终发展成为一个是杀手，一个是死者的不同而又互为因果的“统一”的结局。人们在读到此处时不知可有怎样的感想。《红楼梦》里对人性的描写，是如此入木三分，足可让后人永久深思。

第五，从贾瑞“淫心”到凤姐报复和最终“杀人”，留给人的思考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性在那个社会是丑恶的，性关系就是以女人作为满足男人的欲望工具而存在的一种人的关系。人的关系——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一种侮辱与被侮辱的关系。由此而言人的本质也同样是丑恶的。因为人作为人，也无论男人或者女人，都必须处在双方特定的关系之中——不把对方当人看的时候，自己同样也被沦为非人的地位了。人只有以人的态度来对待人，他才是人的。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贾瑞还是凤姐，他们没做到，他们也不可能做到，他们也只有按照自己所处环境和角色命运规定的必然规律行动。凤姐由一个处于女人角色的特殊的女人，在对待性态度上却完全采取男权社会以性为丑以性为罪的态度，非但如此，她还要因性杀人。这之中的必然逻辑，正好体现和完成了人物性格所规定的“社会人”的行动。这些也正是我们理解作为凤姐其所以更有甚者，因性杀人的原因所在。凤姐以其女人的身份和做法所反映的和让人思考的东西是很耐人寻味的。通过分析凤姐的行为及其心理特征，可以说从她的身上更为深刻地表现了社会历史和文化在塑造人性的过程中，是发挥了决定作用的。

人的本质通过性关系的内容和形式得到了生动具体的展示和非常充分的表现。性丑恶的历史，也正是失去人性和人性受到污染的历史。由此或者可以说，人类的性关系史也就是一部人性的历史。

2006年4月9日于奉天懿仁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