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　南京莫愁湖2009.2.25

久知莫愁女，今到莫愁湖。湖若青铜镜，波光市井虚。

十顷鸭头水，风起动柔縠。近水闲楼宇，旁斜柳一株。

柳条长且碧，发丝垂披拂。有女婷婷立，白玉为身躯。

清波顾俏影，孑然独向隅。蛾眉颦欲蹙，似怀远行夫。

夫君事征戍，辽阳万里余。鸿雁十回到，不捎一行书。

陌头桑叶绿，机上锦断匹。玳瑁梁间燕，年年哺新雏。

耿耿春雨夜，红泪堆残烛。使妾心如石，使妾泪眼枯。

怅羡涸辙鲋，噞喁沫相濡。

莫信男儿不垂泪，莫信女儿不嗟吁。

郁金堂上卢家妇，莫愁湖藏愁万斛！

关于莫愁女的传说，有许多版本。前人考证，莫愁女世传有三，一是郢州石城莫愁(郢州，今日湖北钟祥)，，二是洛阳莫愁，三是金陵莫愁。三位莫愁女的出身都差不多，家境贫寒，幼年采桑纺织为生计。后来的遭遇，各说不一。大约从梁武帝开始，洛阳莫愁与金陵莫愁合为一人，生于洛阳，嫁到金陵。至于石城的那位莫愁，因为金陵也叫石头城，于是也与金陵莫愁合为一人了。莫愁来到金陵卢家之后，命运到底怎样？我听到和看到的说法，大约有以下几种：一是作了卢家的少奶奶，过着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幸福生活”，有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为证；二是被金陵卢家买来作使唤丫头，受卢家少奶奶嫉妒，惨遭迫害，此说无古诗证，但现代很流行，据说还编成了越剧演出；三是虽然做了卢家的少奶奶，但并不幸福，因为丈夫征戍辽阳，常年独守空房，以泪洗面，有唐人沈佺期《独不见》诗，现代人郭沫若诗为证；还有一说，是嫁到卢家后，被梁武帝看中，欲夺之为妾侍，投湖自尽，此说目前还未查到证据。

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作为乐府诗，其形式和声韵都是不错的。但读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小时候受阶级斗争教育，那时觉得这诗歌很虚伪，大有宣扬阶级调和，美化封建地主统治阶级的味道。现在虽然淡漠了阶级意识，也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中国古代灰姑娘的故事。而且隐隐觉得，这诗好像是在提倡姑娘们傍大款当二奶。梁武帝时代，中国是非常讲究门第的，同为士大夫，寒门庶族与世族，也是绝对不可以通婚娅的。卢家虽然不是南朝第一等的世家，但从梁武帝的诗中看，也是十分豪富的高门大族。这样人家的少爷，即便娶一个寒门官员的千金，在当时也是惊世骇俗的疯狂举动，更何况娶一个自幼采桑织绮的农家孤女呢！我想，卢家即使发善心收留了莫愁，也不过是带回金陵，做一个小丫鬟罢了。后世的才子如沈佺期、李商隐之流，听传说莫愁如何的美丽贤良，大起爱怜之心，不忍心她为奴为婢，便顺着梁武帝的谎言，将莫愁提升为卢家的少奶奶了。

沈佺期的诗，是预先设定了莫愁的少奶奶地位的。然而却并不幸福。年纪轻轻，丈夫就被征发远戍，到寒冷的塞外辽阳守边。十年不通音信，生死未卜。秋夜寒砧，流萤凉月，沈佺期笔下的莫愁，是一个怨妇的形象。当然，沈佺期所写的“卢家小妇”，已经不像是梁武帝时代的莫愁女。南朝局促江南，疆土极北处也未过淮河，辽阳是胡人的统治区，金陵政权是不可能派兵戍守辽阳的。“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说的完全是唐朝妇女的情感。唐朝数次倾全国之力东征，终于将高句丽驱回朝鲜半岛，辽东成为大唐的东北边陲，辽阳当时是东北的中心城市，“征戍辽阳”，就是到东北去当边防兵。对于长安洛阳的妇女来说，这无异于将丈夫送到虎口中，其思念与忧虑，自然成为诗人们歌吟的题材。李白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说的也是唐朝妇女这种厌倦战争，盼望亲人团聚的心情。

郭沫若是现代革命旧体诗的始作俑者之一，他的莫愁湖题诗，即使在全无文学修养的人看来，也只是不伦不类的顺口溜。他所谓的“莫愁那得不愁”，不过是一种革命的逻辑推论而已，是不需要说明和证据的。

描写莫愁被卢家少奶奶迫害的越剧，我没有看过。但我相信，如果确有莫愁女此人，沦为奴婢而遭受压迫和虐待，也许比较符合逻辑。然而我终于没有采信此说，我也不忍心这样一位善良美丽的姑娘，有那样的悲惨下场。同时，我此刻身在南京作客，也不愿金陵人民背负残害洛阳女儿的歉疚。

附录：

南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

“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唐.沈佺期《独不见》：“卢家小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知含愁独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

唐.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季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莫愁湖公园的郁金堂内有郭沫若的亲笔题诗：“古有女儿莫愁，莫愁那得不愁，如今天下解放，谁向困难低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