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登校长
——《漂泊》系列之六
土登是隆子中学的校长,全名土登次仁。上一篇文章中,我已经屡次提到他。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我们正好相反,人已经来隆子中学报了到,行李车却还在遥远的山峰沟壑中缓缓爬行。随教务主任来到校长家,把纷扬的尘土和刺眼的阳光关在门外,终于喝上了一碗最初并不感到清香的酥油茶。土登校长殷勤地忙碌着,不断给我们续茶、递烟,还翻腾出一些牛肉干、奶渣、糖果之类的小吃,一一放入盘中,摆到桌上。牛肉干、奶渣坚硬如铁,我们只好手嘴并用,像狗啃骨头一样,一点点撕咬。酥油茶有些腥膻,上面厚厚地浮着一层油脂,喝过几口之后,干燥的双唇上慢慢有些滑润,肠胃变得温暖舒适,血液仿佛也流淌得更加畅快了。一边吃喝聊天,一边观察土登校长。他年近五十,一米八零左右的个子,皮肤黝黑,头发曲卷,两只眼睛大如核桃且向外凸起,额头上深深浅浅地杂陈着一些皱纹。和人交谈时,他总是面带微笑,上身微微前倾,歪着头,把耳朵侧向对方。这一姿势让人顿生好感。我固执地持有一种看法:善于倾听别人的人,必然是个有着较高修养的人。
此后的接触,证实了我的观点。他出身名门,幼年便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教育,谈吐举止始终保持着贵族风度。达赖的亲属在隆子县列麦乡有一处大庄园,土登校长的父亲作为代理人,负责打理庄园的一切;和平解放后,其父成为山南地区政协的一名领导。这一出身,让他尽享了旧时代的荣光,也饱受了“文革”时期的磨难。或许是因为家族大起大落的相似经历,我们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土登校长用藏语讲话时,重音、低音层次分明,语调抑扬顿挫,极有节奏感。虽然生长在隆子,但他始终操着拉萨一带的标准口音,遣词造句也较少用当地的方言土语。藏语口语是一种比较复杂的语言,至今仍然分为日常口语和敬语两种形式。所谓敬语,与汉语中不说“你”而说“您”,不问“多大了”而问“贵庚”或者“高寿”有几分相似。比如,普通老百姓讲“请抽烟”,就说“它巴汀”,而有身份的人就会说“昔达却”,所用的词汇完全不同。我对语言一类的东西兴趣浓厚,断断续续从土登校长那里批发了一些文绉绉的敬语,在当地人面前卖弄时,竟也博得了不少喝彩。
高贵文雅的土登校长也有诙谐幽默甚至滑头的一面,我曾经扎扎实实地被他“忽悠”了一次。刚到隆子的时候,我向他请教怎样用藏语说“请进,请坐,请喝茶”,这是最基本的礼节用语。他一脸庄重地告诉我,既然是礼节上的话,就得学敬语,应当说“牙修,古东皮,米达”。我反复吟诵,牢牢记在心里。正巧,学习委员来交作业,我就字正腔圆地把刚学来的句子复述了一遍,还美滋滋地等着她赞叹。没想到,这个女生把作业本往桌子上一扔,双手捂住脸,撒腿就往外跑。于是我明白了,这肯定不是好话。再去问土登校长,他乐得前仰后合,眼泪几乎都快要飞出来了。原来,他教我的,竟然是“进来,脱裤子,瞧瞧”。好在藏族人大都生性爽朗,又极爱开玩笑,学习委员对我的“敬语”并没有生气,依然天天来交作业,还偶尔“吃吃”笑着问我最近又学了哪些“歪词”。
土登校长的老婆在家务农,自留地里稀稀拉拉地种了些土豆。收获了成果,她就背上一大竹篓,从老家步行几十里送到学校。土登校长与老婆一番亲热之后,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开始给我们这些汉族老师一一分送土豆。想到他老婆独自耕作之苦、长途跋涉之累,我们都有些不忍心收下,土登校长把牛眼一瞪,放下东西,抽身便走。后来慢慢习惯了,他给什么东西,我们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不然他会非常生气,甚至几天都不理你,见面也不打招呼。
他对汉族教职工的照顾极为周到,其用心之细,常常使我们感动不已。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库房里翻腾出一套自动打铃装置,于是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冲冲找到土登校长,细说自动化如何之好,上课、下课不用专人敲钟,节省了人力而且还更加准确等等。我一面开导土登校长,一面为这套设备闲置多年感到惋惜。他静静听着,并不搭腔。沉默了很久,他燃上一棵烟,深深吸了一口,吁出一团烟雾,缓缓说道:“其实,你说的我都知道。自动打铃,好。可是,小邱怎么办?让他干什么呢?”小邱是负责敲钟的汉族职工,文化不高,没有别的什么特长。我恍然大悟,使用自动打铃装置,小邱就得下岗。土登校长宁愿废弃这套设备,也不愿伤害一个汉族职工的感情。就这样吧,他说,有个活儿干,小邱心里塌实些。此后的日子里,设备依然躺在库房休息,小邱依然快乐地忙碌,钟声响了一天又一天,生活平静而安适。
我是学中文的,闲暇的时候又爱鼓捣点文字,土登校长就把学校的工作安排、学期和年度总结、向上级的汇报材料一股脑推给了我,放手让我杜撰。对我来说,总结、汇报之类的东西,不过是些小把戏——把一说成二,无中生出有,此乃文人本色。只要胡说不心虚、瞎编不脸红,丑丫头也能涂抹成俏仙女。一篇篇材料换回了一张张奖状,土登校长眉开眼笑,逢人便夸:中学有个语文老师,如何如何能写,只要一出手,准能得先进。传言日盛,县直一些机关开始上门求助,讲一讲单位里的基本情况,然后由着我炮制。每送出去一篇材料,土登校长总会隔三差五地向人家打探是否获了奖、得了先进,一有消息,竟如自己捡了宝一般兴奋。
陆陆续续“造”了不少稿子,慢慢悟出了些门道,写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了。没有想到的是,四年之后,公文写作竟然成了我的职业,而且一直延续到今天。每当打开电脑,为那些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领导们起草讲话时,忍不住会想起土登校长,想起在隆子勾兑的那些材料,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浮起微笑。
离开隆子后,我先后在泽当、拉萨工作,期间匆匆见过土登校长几次,可惜没有时间长谈。十几年过去了,他在泽当安享退休后的生活,我在河北继续堆砌文字,相隔万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附:“烟雨红尘”中的几个朋友给我发来email, 批评《初到西藏》排版不爽,极言阅读之累。现重新编排,附录于后。亡羊补牢,希望未晚。谢谢大家的关心。
初到西藏
——《漂泊》系列之二
当波音737降落在贡噶机场时,我立刻被远离繁华都市的空旷与寂静笼罩住了。这是1988年8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准备一起去山南的,有我们师院的肖、季立春和我。在宾馆住下后,又遇到师大的吴俊海等三人,相互作了介绍,慢慢熟悉起来。肖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诗人。一走出机场,他就在明媚的阳光下怀着阴霾的心情去拉萨活动了。恕我没有写其全名,因为他经常来“烟雨红尘”溜达,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愿意被我扒光了奉献给大家。看在多年老同学、老朋友的份上,我权且积点“手德”,让他享受享受 “隐私权”什么的。这里暂不说他。
中午、下午昏昏沉沉,经历了些什么,竟然全忘了,只有晚上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
晚餐:酱牛肉,鸡蛋炒西红柿,凉拌黄瓜,面条。吃意正浓,几只小小的不明爬行物,白净而肥嫩,一副营养过剩、精力充沛的样子,从牛肉里兴致勃勃地钻出来,在盘子中列队舞蹈。大家纷纷急赤白脸地喊服务员。服务员走过来,不慌不忙地伸手捏出虫子,在眼前晃了几晃,甩给我们一个幽默:恩,它们大概是走错了地方。
刚才吃得较猛的两个,一个捂着嘴巴喊后悔,一个按着肚子说里面有东西蠕动。于是大家说不吃了,不吃了,回去泡方便面。
其实,我们都没了胃口,方便面也就免了。
高原反应逐渐开始侵袭,大家相继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尽量躺得舒适些。我则一屁股坐到地毯上,美其名曰“降低海拔”。没有到过西藏的人,很难想象得出高原反应给人带来的煎熬。疼痛剧烈地撞击着头部,心脏仿佛要弹出胸腔,呕吐的感觉阵阵冲上喉咙,血管好像也在不断膨胀。头疼欲裂,血气翻涌。有人开始像跳出水面的金鱼,使劲张大嘴巴,想尽量多呼吸点氧气。我们都是穷学生,没有准备小氧气瓶或者氧立得之类的辅助工具,只好凭借年轻的身体与高原反应抗衡。“傻小子睡凉炕,全凭活力壮”——后来再相聚的时候,大家哈哈大笑着说。
不知从谁开始,我们谈论起女人——无论走到哪里,处在什么情况下,男人的动物性永远都无法规规矩矩藏匿起来。这让我想起在芝加哥读书时,被我得罪了的一个女孩说的话:men are pigs。是不是猪,我不知道,但这的确是缓解疼痛的好办法。我们轮流坐庄,把校花、系花、班花以及与花不甚相干的女生逐个复习了一遍,讲者眉飞色舞,听者一脸邪笑。
正聊得快活,师大一位老兄大声喊道:“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大家一怔,继而哄然大笑,纷纷问他是怎么个受不了法,高原反应还是别的什么反应。两个忘了头疼的哥们还跳下床来,撩开他的被子,要给他搞个“负责任”的全身检查。
有人把门敲得山响。我们止住笑闹,打开门。进来三个“大盖帽”,一位是机场警察,另两位是县工商局、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听服务员说来了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客人,他们以为是做生意的,便想来糊弄点零花钱。我们翻箱倒柜,找出身份证和派遣证。其中一人接了,拿到灯下看看,喷着酒气连声说:好,好。然后三人扬长而去。
好?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一点快意被冲了个七零八碎,我们感觉一点也不好!大家开始骂娘,然后大眼瞪小眼,不再说话。沉默了有三支烟工夫——我数着呢,师大的那位“受不了了”的仁兄连抽了三支烟,大家觉得无聊,都说,散了吧,回房间睡觉。于是,众人便作鸟兽散。
头疼、恶心依然顽强地持续着,难以入睡。闭着眼睛从1数到100,又从100倒数到1,如此反复十余次,终于有些倦了,迷迷瞪瞪睡去。校花、系花、班花以及与花不甚相干的女生辜负了我的惦念,均未如约进入梦乡。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寐”这句话也是不能当真的。恍惚中,床有些摇晃。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灯泡如钟摆,缓缓悠荡。
地震了!
一激灵坐起来,喊同屋的季立春。这时,楼道里已经沸沸扬扬。推开门,见众人惶惶如丧家之犬,我们也就火急火燎地窜出楼来。
师大的那几个哥们儿已经在外面的空地上等了。
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小地震,大家出来之后,很快就没了刚才的恐慌。我们一边议论,一边伸着脖子鬼鬼祟祟、挑挑拣拣地用眼角扫描那些缺少了遮盖且身段较好的女人,于是便有些兴奋,把地震和头疼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望着满眼的花红柳绿,大家不禁纷纷点头感叹:天涯何处无芳草,祖国处处是春天。
虽然是盛夏时节,西藏的夜晚却依然寒气逼人。聚集在外面的人逐渐稀少起来,我们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带着满脑子幻想悻悻地回到房间。
小时候经历过几次地震,印象都很模糊了,只有这次永远是那么的清晰而鲜活,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独自一人忍受夜晚的寂寞和孤独时,经常盯着天花板不怀好意地想:受不了了,怎么还不地震呢!
第二天起来,由于睡眠不足,大家眼皮都有些浮肿。匆匆用完早餐,收拾行装,登上开往山南地区的私营客车。
破旧的客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带着我们向南爬去。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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