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顺飘飘忽忽地从小酒店的门里走出来,一脚踏在一块不知是砖头还是石头的硬东西上,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娘的,天这么黑。”宝顺骂了一句,接下去就骂骂咧咧地向前走去。
他走着,那掺和着划拳猜令声的喧闹还在追着他,一直不肯放掉他:“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干,干,不干给他泼在裤裆里……”这是谁哟喝的,那么起劲?海子?小兵?还是二赖子?是海子吗,不象,海子的嗓子象炮筒子,老粗;小兵?不是,小兵的声音尖尖的,象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二赖子?二赖子没在场,他让派出所给抓走了。要在他也不会咋咋呼呼的,他总是低着头,不言不语,象成天在寻思着什么大事儿。
把小酒店掩藏起来的小胡同并不长,但却让那凸出来凹进去的墙角弄得弯弯曲曲。风在胡同口还大些,进了胡同就所剩无几了。但毕竟是秋天了,凉嗖嗖的带些寒意。头顶上什么东西在哗啦啦地响,树枝子,树叶子,还是别的什么?怪难听,也叫人很烦。不过,这黑夜应该有点声音的。若是太静,无声无息,那简直就是口大棺材,扣在它下面的都是些死气沉沉的东西。
尽管有凉风飒飒,宝顺的头还是昏昏沉沉,脚板老不大愿沾地皮。“喝多了……娘的,明天得找海子算帐……”宝顺嘴里念叨着,不提防跟黑影里走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谁?”
“我,你没长眼?”宝顺打着饱嗝,恶声恶气地应道。他的肩膀有点疼,准是让这人的胳膊肘、肩头或脑袋那些个硬地方碰的。
“宝顺?是宝顺吧……呀,这股臊气,又上哪去灌猫尿来?”说话的人嘻嘻地笑起来。宝顺听出是住在他家前边的新见。
“笑什么?你想喝还没地方去来……哎新见,你别急着走……”宝顺又连打了一串饱嗝,朝新见走过去。
“听说你当官了?”宝顺黑影里望着比自己矮半头的新见,几天前谁说给他的,说新见当了个什么“书记”、什么“官”的。
“嘁——团支部书记,谁愿当谁当。”宝顺看不清此时新见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想新见一定把嘴撇得很长。
“你说得倒好,谁愿当谁当怎么选中了你?怎么不选我?看看咱村里的青年们,象七老八十了,你也不领着活泼活泼,都他娘的快闷死了”
“谁听我的?没听的……这年头,自个儿顾自个儿吧。”
新见的影子象阵风从眼前飘过去了。宝顺“呸”了一声,一口唾沫重重地跌在新见站过的地方,呆了一阵,宝顺又歪斜着向前走去。
“快走,快,去晚了就没地方了。”
一个急呼呼的声音由远而近,几枝手电随即交叉着射来,有一枝射到宝顺的脸上,宝顺被刺得睁不开眼。“照你大爷干什么?”宝顺弯腰从地下摸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那光攸地缩回去,脚步杂乱地响了一阵也悄无声息了。宝顺知道到了大街上。
上哪去?往常这时的大街上早亮起了路灯,路灯洒下的光影里,站着一堆一撮的老老小小,谈天扯地,说短道长,宝顺也时常掺进某一堆中,偶尔地搭上一半句。今晚路灯昏昏的,怎么人也不见有一个……噢,看录像去了,村西那里新开了一家放像厅,都去看录像去了。
大街是好走的,宽宽的,平坦坦的。风在街筒子里响得“呼呼”的,把几片干巴树叶扯到宝顺脸上和头上。宝顺的步子仍是轻飘飘的,眼前有些发花。去看看演什么录像么?听小兵说是什么外国片子,外国片子就好看么,看看去,闲着干什么呢?酒喝足了,饭吃饱了,睡又睡不着……管它什么片子,看看去。宝顺向响着乱哄哄的人声的村西头走去。海子、小兵和来福他们兴许还在闹呢,那些酒鬼,回回非得喝个半死不活不成。叫他们闹腾吧,不闹又怎么过呢?过去那些年穷,勒着腰带过日子,都老老实实的,现如今好,富了,有俩钱了,毛病也跟着来了,口袋里有几张票子心里就痒痒得难受,成天吃喝,喝得一天到晚迷迷糊糊。反正没人管,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影儿都望不见。
录像还没演,几台大电视还放着蓝幽幽的光。宝顺捏着一块钱换来 的那张小白纸块儿走进屋里。屋里已坐了不少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象地里长起来的一大片参差不齐的庄稼。宝顺找个空座坐下,他眼睛有点花,身边闹哄哄的叫他心烦。恐怕坐在这里看录像的人好多有着跟他一样的心情,只想快点开演,所以,吵吵嚷嚷的声音有增无衰,不知那位还“噼啪”地拍了几下巴掌,这鼓掌所表达的含意放像的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但是电视照样还是在那儿蓝蓝地放光。宝顺摸出支烟点着,大口大口地喷云吐雾。终于电视机换了颜色,也发出了声响,可宝顺的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过了阵,身前身后有嗷嗷的叫声,宝顺睁开了眼睛,电视上出来一个红头发的胖女人,上半个身子光光的,在乱七八糟的灯光下摇头晃脑的地跳,两只白白的大奶子在跟着不住地摇摆,摇摆,象有根线从电视上伸出来,把宝顺的眼睛给拴住了,他口里咽着唾沫,浑身上下呼呼地冒出热来,烟蒂烧疼了他的手指,他也没觉。
“喂。”
一只巴掌结结实实地在他肩头上拍了个脆响,从那声喊叫里他听出是小兵。
“小兵,你……怎么也……”
宝顺的眼睛还盯着电视,可那镜头过去了。宝顺这才回过头把下半句话吐出来:
“……怎么也来了?”
小兵喷着酒气,口吃着说:“我,刚来。你还看?走吧,回去打,打扑克。”小兵伸手来抓宝顺,宝顺推他一把。
“你去打吧,我还要看。”
“看什么?有,什么看头……”宝顺的肩头让小兵的手给钳住了,死死的。小兵竟有那么大的力气,连宝顺也吃惊。他被小兵一把从椅子上拖起来,拉扯着向屋外走,边走,小兵边含糊不清地说:
“……海子,吐了,他,灌了你,我又灌了,他……这家伙,不吐象,象个死鬼,吐了,活蹦乱跳……”小兵咕哝着,宝顺听不清他又咕哝些什么。其实平日里他是很愿意同小兵呆在一块的,这不光因为小兵模样好讨人喜欢,更重要的是小兵比他多上了三年学,是个高中生,知道的东西多。他呢,初中,还没毕了业。但这会他却很烦恶小兵,他的唠唠叨叨和不问三七二十一拖起他就走甚至使他很有些气愤。这录像看不成了,花了一块钱不说,若是有更好看的光景呢,真他娘的,这个臭小子。宝顺想骂,但没骂出来,摇摇晃晃的,让小兵拖着,走过大街,走进那条他走出才不多会的小胡同,走进同他分别不久的还散着浓浓酒味的小酒店。
屋里的叫声、骂声撕破嗓子一样一声声地传出来,一条条影子在拉上窗帘的窗上来回乱晃。小兵把宝顺拖进屋,高叫着:
“弟兄们,我把,没喝够的,又拉回来了。”
没有人理睬他。桌边横七竖八地坐着六、七个人,围着一盏发黄的电灯,个个红着脸,红着眼,一边盯着自己手里的扑克牌,一边喷云吐雾,弄得屋里烟气刺鼻。“噼啪”,一迭扑克牌被狠狠摔在桌上,散开来,随即带上一声难听的怒骂,而被骂者立刻回敬的也是一声扑克牌的脆响和一句声音和内容都不亚于对手的骂声。
宝顺挨着海子坐下来,不知从那里向他飞来一根烟,他接住,从海子身边拿起火柴点上,看着海子手里捏着的一大罗还没打出去的扑克牌。
“海子,你会打吗?”宝顺问。他希望海子能听懂他的问话,把牌给他。海子打扑克的水平确实是不怎么高的,在这屋里所有的人当中大概是最臭的了,别人知道,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海子是没听出他的话外音,还是故意不理他,连看也不看他,哼了一声,头一歪,鼻孔里冒出两股细烟,几颗牌被恶狠狠地甩到桌上。宝顺愤愤地瞅他一眼,心里骂一句:狗屁。便叼着烟走出屋子。
真难熬啊,这寂寞无聊的夜晚,电视,小兵说的是,有什么可看的,又不会全是那红头发的外国女人光着身子跳舞的镜头。打扑克,又插不上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宝顺又走出那闹哄哄的小酒店,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那里去,脚步会把他带到那里。大街上的路灯昏昏地亮着,好似罩了一层雾,朦朦胧胧,但总还能洒下一些清淡的光影。宝顺走在光影里,数着自己走了多少步,走过了几根电杆,走过了几家门口,数着数着,他突然停下了,两扇极熟悉的门闯进了他的眼里,他忘记了自己正念念有词的数叨着的数字是多少了,“二妞……”对着两扇门,他轻轻叫出了声。
二妞果真站在他眼前了,一张白白的瓜子脸,一双淡淡的眸子,两枝黄黄的长辨子,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月亮亮得象白天,河边的空气清凉凉的,有股甜丝丝的味道,风从耳边掠过象有只纤细的手抚摩着人,原本就很清的河水照进了月光,哗哗地流响,晶晶地闪亮。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沾在身上铜钱厚的一层尘土,宝顺哼着小曲往家走,走过河滩,上坡时看见了正背着一包东西的二妞,坡太陡了,要么便是二妞太乏力,背着一包东西的二妞迈一步要那么沉,那么慢,宝顺几步跑过去,伸出一只钳子般的大手抢过了那个沉沉的包,当宝顺感到自己腿上和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地鼓涨起来的时候,他已立在了二妞家门口。
“宝顺……”
宝顺头一回听到一个姑娘叫着他的名字,那样轻柔,那样温情,他的心“咚咚”地跳了,竟没有勇气答应一声,更不敢看二妞一眼。月亮那样明,二妞看见他去看她,会不高兴的,可他听到了二妞轻微的但急促的喘息声。让这样来阵风就能吹倒的姑娘来背这么重一包粮食,什么人能忍心看着。可是二妞病怏怏的寡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二妞不干谁干呢?他忽然觉得二妞那么可怜,而自己那么可恨,那么无用,为什么从前没想到给二妞和她的寡母干些什么呢……
那个月色溶溶的夜晚把年轻的宝顺带进了二妞家那窄小的庭院,把宝顺的心带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每每他替二妞干了点什么,这新的境地便隐隐地现在他的眼前,他期冀从二妞那总是半含着微笑的眉眼中和二妞母亲那慈祥的目光里得到自己想往的回答,他能想像到,那会很甜,很香……
然而他失望了,还是个月亮很明的晚上,二妞告诉他她要嫁人了,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死了前妻还有两个孩子在县城边上开饭店的男人,她能住进城里,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她的寡母也能随他们一块生活。
二妞好看的眼睛是多么的哀怨啊,宝顺忍受不了她低低的声音和她那样的目光。二妞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单单告诉他呢……啊,这些也就足够了,他,宝顺,为什么不是那个比二妞大十六岁的开饭店的男人呢?
二妞走了,同她的寡母一起,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早上,那两扇原先总是半掩的旧门板的铁环上挂上了一把崭新的大锁……二妞走了,同她的寡母一起走了,去做城里人去了,她会生活的很幸福的,她会胖起来的,她会比她过去更好看的。她还会回来吗?如果回来,他,土里土气的宝顺,一定不会认识她了;而她,还会不会认识土里土气的宝顺......
“二妞,你,你去了,一年多了……一年多了……”
灰白的公路,长长的,象根带子伸开在宝顺朦胧的眼前。从村西头传来车铃声、人的喊叫声,录像可能演完了。宝顺恍惚地走上了公路。在无屏无障的阔野中,风驰聘着,更大,更猛,响得更有力。宝顺背着风朝前走,风从身后吹着他,他觉得穿透了他的身子,他的心,觉得冰凉冰凉。啊,在这黑呼呼的晚上,该上哪里去,同谁在一起,做些什么事情,心里才会平静一些,好受起来呢……
“咯咯……”
二妞?!二妞的笑声?宝顺朝前方望去。在灰白的路面上隐隐看得见晃着两个影子,是两个姑娘。笑就自她们那里来。她俩中间是谁笑得那么甜,活似二妞?宝顺不自觉地跟在她们身后向前走去。那两个姑娘毫无察觉,仍有说有笑。宝顺隔那俩影子越来越近,他的步子就越来越小。但他突地站住了,他看见两个姑娘跳进路旁的沟里蹲下了身子。宝顺的脚尖轻轻触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往前蠕动,不出一点声响。仿佛有根绳子在往前拖着他,又有根绳子在向后拉住他,但是,他还是越来越清楚地听到沟里的说话声。
“今晚上的录像真好看。”
“好看什么,光腚露怀的,真恶心。”
“嘻嘻,你是嘴上说恶心,心里……”
“哎,别这么咋呼,叫人听见。”
“不要紧,没有人。”
宝顺猛然冲过去,几乎冲进沟里,大喊了一句:“谁说没有人!”
“啊——”
一声尖叫。
“抓流氓,抓流氓……”两个姑娘大声喊着,顺着沟底下坡逃遁了。风把她们惊慌的叫声传得很远。
“流氓?流氓……二赖子是流氓,他半夜常进女茅房……我也是?”
呆了片刻,宝顺突然哭了。
“流氓……我是,二妞,我不叫人,我是流氓呀……”
宝顺抱着一棵树,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呜呜地哭了。风在他头上同他一起发出呜呜的声响,树枝子和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成一片,乱嘈嘈的。也许有些枯叶顶不住秋风的吹打从树枝上摔落下来,但看不见,因为天很黑,没有月亮。
宝顺回过头走着,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凉风迎面吹来,一阵阵麻沙沙的冷感时时掠过他周身,他自己觉得头不象刚才那么晕了,眼前清晰了,心里也清醒了些。
“天这样黑呀,月亮呢?昨天晚上好象有过……今天晚上为什么没有了?上哪里去了?明天晚上会不会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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