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解放前俄罗斯传教士修建的小学,当时只有西院的那座小木楼和三间平房,后来在“苏联老大哥”帮助下,又在东院建造了两座三层楼房和一排平房,西院就成了教师宿舍和员工食堂;但是名字没有改,一直都叫“日照新村小学”。
教室里的桌椅也都是俄式的,桌面是斜的,掀开是屉斗,桌椅连在一起,可以坐两个人,十分舒适。
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日照新村改成了群策巷,取自伟人语录“群策群力”,学校也成了“群策巷小学”。出于“反修防修”,桌椅也全部换成了中国式的长桌条凳。
在这座烙满历史印迹的小学校里,唯有老校工张玉依然如故,还是那么丰满、那么和蔼可亲。学校那口挂在高秆上的铜钟,还是她的丈夫“老刘头”亲自挂上去的,从四十年代初一直敲到五十年代末,在丈夫病故之后,张玉就接过了那条长长的敲钟绳,又一直敲到七十年代初。
在许多老师眼里,张玉似乎三十年如一日,总是那么体态丰满、那么和蔼可亲,唯有她的头发慢慢的由黑变白,眼角的鱼尾纹也慢慢地由浅到深。无论是年迈的老师,还是刚入学的孩童,都会叫她“张玉”或是“张姨”,她也都会十分亲切地答应一声:哎——
也许在陕西方言里,“玉”和“姨”的尾音太接近了,但不管是什么,她却从不计较。平日里,她总是穿着一件丈夫留下的中山装,尽管那件蓝色的中山装已经洗成了灰白色,而且有些地方已经破了,被她用细密的针脚打了补丁;裤子是她自己做的,也总是黑色,不过夏天是黑绂绸,冬天是黑棉布;一双同龄人中少见的大脚,也总穿着一双“解放鞋”。这双脚,每天都要在三十几米长的甬道上跑二十几个来回,砖道上已经磨出浅浅的沟壕,而鞋上也打了好几个补丁。
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和那长长的钟绳结下不解之缘,每次从高秆上解下钟绳,走开几步背过身去,然后轻轻抖动手腕儿,那长长的钟绳就会伴着悠扬的钟声翩翩起舞,绾出一个漂亮的大圆环,像一个跳动着的大灯笼。有时,上体育课的孩子们还会在快下课时跑过去看她敲钟,而她又会牵动钟绳,把那绾出的圆环变出许多花样来,时而像蛟龙出水,时而像连珠花环,时而又像颤动的琴弦,而那钟声也会奏出美妙动听的音乐来。
有人说,张玉的钟声是这里的一绝,她能用钟绳的轻重缓急,牵动钟绳敲击铜钟的不同部位,演奏出《东方红》乐曲来;但是这种“绝活”,却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听到见到的。甚至还有人说,那钟上附着“老刘头”的灵魂,所以才会显得有些诡异……
可是不管怎么说,张玉的钟声在“备战备荒”的年代里,也的确被派上了“大用场”——成了学校和周围十几个居民院落的“防空警报”。每到防空演习时,那钟声就会发出瘆人魂魄的“预警警报”和“紧急警报”;演习结束时,她又会准时敲出如卸重负“解除警报”……
直到“文革”后期,学校开始整顿秩序,重新修缮了桌凳门窗,还有大门里面的花园,并且安上了电铃。但在张玉的眼里,电铃怎么比的上铜钟哪!
有时该打铃了,她便下意识地跑到钟杆下,摸到钟绳时才想起来应该回去拉电铃……唉!电铃,对她来说真是太不习惯了……
再后来,学校忽然刮起一阵“技术革命”风,说是要“土法上马”,使老机械“焕发青春”。学校“革委会”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技术革命”方案,可是他们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出这所小学校里,究竟有什么可以“技术革命”的。有人就想起一个人来,就是那个已经被“批倒批臭”,并且踏上“一万只脚”的“国民党特务”任忠实。
提起任忠实,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一个大汉奸、狗特务、“反党分子”;可是惟独不知道它曾经是国民党的上尉连长,彭德怀挺进大西北时,任忠实率部投诚,并且跟随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转战大西北,听说还立过战功。可是“文革”开始后,他不但成“国民党特务”,而且还成了“反党集团”的马前卒,被关进茶炉房已经六、七年了。现在想起他来,对“当权者”来说却是一个“一箭双雕”妙计……所以,任忠实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成了“技术革命小组”的唯一成员……
当决定宣布时,任忠实的额头立刻就渗出了汗水,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戴罪立功、给予适当的活动自由;另一条就是冥顽不化、破坏“技术革命”。可是要在一所小学校里搞“技术革命”,谈何容易!这才叫:赶着鸭子上架,逼着公鸡下水啊……
任忠实被逼无奈,绞尽脑汁儿终于想出一个要了张玉老命的“革新”项目——自动打铃钟。
任忠实自己花钱买了一堆电阻、电容、继电器,把自己关进锅炉房里,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在一面用了十多年的电动挂钟上焊了许多触点,“自动打铃钟”居然成功了。这个消息不亚于在这所小学校里放响一颗重磅炸弹,而最受震动的还是“革委会”主任和老校工张玉。
“革委会”主任立即组织人力,起草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捷报”,敲锣打鼓地送到市教育局,重点说明:“自动打铃钟”是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前提下,在学校“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在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全校广大革命师生的共同努力下,是在同“阶级敌人”的不断斗争中,创造出的一件“人间奇迹”……而任忠实却成了阻碍“新生事物”的绊脚石,是一个“死不改悔”的“现行反革命”、“死心塌地”的“国民党特务”,是革命人民的死敌……
自从“自动打铃钟”开始使用以后,老校工张玉就病倒了,仅仅十几天时间,她就像是老了十岁,脸上的红光没有了,眼里的神采也没有了,她开始变得憔悴、衰弱……但不管怎样,她仍每天都要硬撑着来到钟杆下,摸着钟绳站上一会儿。
她开始怀念自己的丈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得厉害,只有摸到钟绳,她才会感到一丝丝的安慰,似乎又回到了丈夫的身边,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也只有在摸到钟绳时,她才会感到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毛语录)
每当她抓起钟绳,就会觉得自己的丈夫正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在听她的钟声,看那跳动的钟绳……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融进了钟声,如哭如诉……可是现在,“自动打铃钟”诞生了,她不用再惦记着敲钟了,而丈夫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她想她的丈夫,她想她的钟声……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玉疲惫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忽然她听到“叮咚、叮咚”的钟声,看到一盏即将油尽灯枯光亮,隐约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的丈夫“老刘头”,木然地蠕动着嘴唇,在轻声地呼唤着她……
张玉翻身跃起,连衣服都没有穿,光着身子跑了出去,那呼呼悠悠的灯光在风雨中飘向钟杆,冉冉升起,闪进铜钟熄灭了,那铜钟竟然掉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悬挂三十多年铜钟终于掉了下来,摔破了……她跌跌撞撞奔了过去,跪在地上把铜钟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变得空虚起来……风卷着雨丝,像苕把一样在她的赤luo身躯上抽打着、抽打着……
第二天,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学校及周边地区传开了:学校的铜钟掉下来了,居然把老校工张玉砸死在床上……她连送老衣都穿好了,那钟就砸在她的头上……老天爷啊!那钟附着“老刘头”的魂儿哪,他来勾走老伴儿到阴间团聚去了……
各种说法风声四起、莫衷一是,越传越奇、耸人听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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