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流里,无所谓长与短,一万年与一秒钟都只不过是时间的一个片段。对于人的情感而言,一次相遇,相慰平生,瞬间凝结,即是永恒。
我这不是在故弄玄机伏笔,让人产生奇特的玄想。谁让我那一次就遇到她——海,谁让我遇到海之后,完全地融入到她的蓝色诱惑里,再也无力挣脱。她也不再是我记忆中一幅平面的印象画面,不是一种随着时间推移可以淡化消蚀的简单感觉,而是在我的情感维度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连接,她立体具象,不是翳聚的虚幻。那一刻,我象是从千年古道上行走而来千年驼队,终于走到地的尽头,完成漫长跋涉的使命,从此再不需要远征艰程。在这里,缷下千年的疲惫,肠路孤灯下积蓄成山的惨淡寂寞,在这里,山崩地陷,寂寞遁形无迹,尘落心静,还归本我的轻盈。
多年前,我去连云港采访西大堤合拢。那是以愚公移山的精神,经过八年的建设,在海边筑起的一座围坝,这个工作机会好象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让我第一次直面海。我对蓝有个性的偏好,因而对海有无尽的向往。当满眼的蓝平铺在我的眼前,没有一丝的皱褶痕迹。不对,怎么是满眼的蓝呢?是眼睛无法涵盖的蓝,前方,左前方,右前方,蓝色的海水直铺过去,并且不给我看到尽头。我无须想象那尽头会是什么?还是蓝。我的眼睛此时只能是委屈地向我说抱歉。那一刻,我只会觉得视线过于细窄,心胸的过于狭小,我奢侈地想装不下这么多的蓝,拥抱这么大片的蓝,而我虽是有这样的野心,却尽然没有心力做到这些。我哪里还有自我意识,我的意识在这时已经不随我的心意。我哪里还能把持自己的情绪,我的情绪已经在这时纷崩离析。我哪里还能辨识出自己眼前的方向,我的方向就是眼前厚重的蓝。
我当时就坐在海边大堤上的一块巨石之上,完全是一个沉默无语的雕塑。我居然忘记此行的目的,忘记去用我手上的相机记录那最后一车的垒块合拢这长长的大堤。我那时极奇希望自己能够收获一种情绪,哪怕是一声感慨,一阵哭诉。这样至少让我还有一些知觉,与久别情人历经磨难后重逢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是该喜极而笑,还是喜极而泣,可是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呆若木鸡。
那一刻,我是完全的空白,白的象一张没有文字表达的纸片。觉得自己的内在被掏空,已经达到羽化登仙的轻盈,同时也是醉沉着,又不似是沉酣不曾清醒。恍如是梦里的轻忽飘移的一只被线绳拽着的纸鹞。居然捧不出一句激情扬抑的话来。我的心呢?早已先于我,带着信仰的忠诚,带着觐圣时的怯情,卧伏在海的面前,不声不息,也忘记念一遍烂熟于心的祈祷词。我进而怀疑这真实程度会有几分。
天薄阴着一幅表情,也象是虔诚礼拜徒的神情。没有一丝的风吹度过来,这号称自由的风怎敢在这一刻前来造次。所有的世象都自觉地止住了呼吸,表现出难得一见的肃穆。身后峻耸的山似不敢在海的面前尽显它的巍峨气度,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的身形遮幂上一层淡色的雾翳,远远地退缩在身后。没有阳光的垂射进来,在这空灵灰度的意象里,只有海的碧蓝依旧鲜艳。一切都似是刻意要制造一种梦胧安谧的气氛。只为我远足而来吗?只为与我在梦里与海缔结的这个相会心契,而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让我把她看个清楚。
海,敛息了它的狂放,不见水何澹澹、沧波涌动。也不见日月之行与星汉灿烂,那天的海平静的出奇。在这片蓝的下面是什么?我不曾听到她胸口里发出的沉闷浑响,没有看到它伟大的呼啸。她温婉如一处子,尽然表现出她少有的温顺与柔情的一面。这让我把她想象成一条溪或是一面湖的情调。她的辽远与博大,又让我不得不放弃这样的想法。那天,我用心勾画出了一幅海的图景。我知道自己不是天天可以临海远望,我只能把她的样儿给画出来,存放在心里。我需要用很久的时间凝望每一个细节,我同时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揣摩每一根精致的线条。
我以前也看过海,那只不过是在电视或是画报上,那也只不过是方寸空间里海的一面切割的画面,只是约略的一点印象。当我真的站到海的面前,饱饫这壮美的海,满足无餍的好奇心,便会毫不迟疑地推翻先前自信的印象,在此之前,我对于海的了解幼稚的让人发噱。
我于这天坐在海的面前,我终于艰难地完成了这幅临摩的作品,海在我的心里了,海的画面被我带了回来。多年过去,我真的再也没有亲见过海,而我却是见到过真海的人。其实,只要我们想要去见海,也不是没有这个机会,一张车票就可以把我们带到海的面前。但是生活中的很多事都不曾由着我们的性子可以做到的,我们总因个体的忙碌而不愿意拾起一次的机会,即使是轻易的远足。总是被很多的事情纠缠着身心,总是无法分配着时间来供自己自由地支取。我极庆幸的是我见识过真的海,这种小小的虚荣可能会被人笑话。
今天,海,被我挪移到心里。已经被我恣意地涂上暖色的橘红,显现出她恢宏的气势。明天,我也会给她涂上春天的绿色,显现出她盎然的春意。后天,我又可能恢复它本色的蓝,显现她蓝色的狂想。因为季节的需要,因为心情的需要,一切皆由心意决定,皆由心情主张。无法抵抗这奔突的暖意,这流泻着的意韵。我给它铺一条蜿蜒如蛇的海岸,在海岸边安一个木质的码头。好了,这就是我涂抹出的心海的样子,用精致的框把这幅画装进去。
心海有多大,有时觉得它小的就象是一个小玩偶,可以执于掌中把玩。再稍大一些,就象是我的枕头,让我将头陷在里面,做一场春梦。再大一点,站立着与我一般高,我可以展开手臂与她进行一次深情的拥抱。有时,我会编演一部童话剧本,简单的笔画就把自己的样子给画出来,飘染着金黄的头发,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我坐在码头上,两只脚悬荡着,不远处的沙滩有一个女孩,她穿一件白纱裙子,披着长长的发。她低着身子捡贝壳。她为什么会走到我的心海里来,我仅用目光去猜测她的心思。她可能会举着一枚漂亮的贝壳向我招呼。
生活里的忧愁有时是真实的,有时只是无端地拿来,成了装饰心情的一种需要。针刺寂寞的神经,让它发出知觉的痛伤,我会看着殷红的血液从忧愁脉管里流出,漫过愁绪堆集的眉梢。我坐在心海岸边,无数次向她透露着我的心思,还有百密的愁结。她悲悯我的忧伤,我看到她潮水卷涌,怒号的声音象是要把心脏给震裂。冲突的阵式,就要从画面上奔跑出来。现在,她已经顺从我的心意,为我安排出色的表演。
时光流转,心海依旧不曾褪色,这一晚我将心海的图画高悬着。海顿小夜曲安抚着夜的忧郁,缭动的清音在海面上吹过,带起几层的柔波。我就象是一只小小的音符,轻轻地飘摇,与海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感觉春天的气息相继不间断地扑面而来,轻点着青枝与花枝,暗示它们青春的季节已经来到。拉长的影子轻轻地随夜风摇荡。所有的感动与感恩都不需要及时的抒情,所要做的事就是静静地享受着此情此景,安然地露着微哂的傻笑。再过一会,眼前的景致会慢慢地荡开去,不自觉地通过冥想的途径,触摸一道似水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心海岸边,是我把你带来?还是你要把我带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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