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和二十二年,惠帝下旨:诛提督府。
满朝喧哗。
提督府几十口无一生还除了公子苏程远垂死逃命。
曾与提督府公子已行文定之礼的林大小姐,乍然悔婚,转嫁定北侯。
京城上下,流言四起。千夫所指,无不是尚书府待嫁之人——林夙寒。
一
“我美吗?”林夙寒微侧身子,那纤纤巧手把一只精致贵重的金簪插进自己的发髻,星眸亮丽的看着镜子,那稍倾的下巴,露出漂亮的弧度,樱唇微微开启,问向旁边立着的丫鬟婆子,眼神往镜子里一扫,那群低着头不敢动的身影只得低低回答,“小姐是最美的。”
小姐?
林夙寒不由得冷冷一笑,转回身,面对着这群曾经多么目中无人的奴仆,“是我美还是林春来美?”末尾的调,似乎是情不自禁的拖曳了起来,婉儿转之,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是……当然是大小姐美了。”小丫头们紧缩着身子,丝毫不敢有任何不敬。
林夙寒蔻丹映红的手指,随便一点,就只听得“扑嗵”一声,那被点到的婆子双膝一弯,就这么软软的跪了下去,嚎啕起来,“大小姐饶命,大小姐——”
哼!林夙寒眼眸五彩,流转于那个跪着的身影上,突地大声道:“来人,给我拖下去,掌嘴!”
一声令下,就有人进来,拖着那哭天嚎地的婆子出了门,接着就传来声声犀利的耳光声。
林夙寒又对着镜子,描起了眉,仿佛,门外那刺耳的哭嚎和耳光声都不曾与她有关。
屋子里的其他下人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喘气声大招来杀身之祸,这个张婆婆已经是林大小姐处罚的第十二个下人了吧,其实,谁曾料到,从不得势的大小姐,地位一下子就高了这么多?连老爷这等堂堂的户部尚书都让之三分,唉!
正是这不让人敢动半分的时刻,却传来一个犹如黄莺出谷般清丽的声音,“姐姐,张婆婆又怎么得罪姐姐了?让姐姐在自己的大喜之日里如此生气。”
丫鬟等人虽不抬头,也知是救星来了,纷纷让开,给那进门的窈窕女子行礼,“二小姐安。”
林夙寒依然在描眉,仍是一身白色长裙的她,依然不紧不慢的打扮着自己,往镜子里望去,那林春来,还真是半点不肯让人呢!说什么今日也是她林夙寒的大喜之日,她一个旁人,倒打扮得如此妖艳,难道堂堂林二小姐也学会了勾栏里那套吗?呸呸!林大小姐自小博览群书,不是那粗俗之人,也就说不来粗俗之语!
“林二小姐,别来无恙!”林夙寒淡淡回答,对这府里一直颇得人心的二小姐丝毫不施与好脸色。
“姐姐,看来嫁得侯爷做夫君,果然有本钱啊。不是做妹妹的多嘴,只是这张婆婆,好像也曾做过姐姐的奶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姐姐当真如此心狠啊?”林春来坐在丫鬟搬来的圆凳上,看着那一丝不苟画着眉的女人,不过是仗着侯爷的势力,要不然,这堂堂尚书府里,会有她一个林大小姐的立足之地吗?
林夙寒停下了笔,收起所有表情,容颜冷淡的对着身后的女子,“我林夙寒不是不讲理之人,你自己去盘问盘问,那碎嘴的下人说了什么。”
林春来闻言莞尔一笑,不经意的揽了揽耳边的发,顿时魅力无限,“不就是说姐姐薄情寡义、忘恩负义吗?这些话大街小巷谁不在说啊,姐姐打得过来吗?”顿了一下,朝着丫鬟婆子们一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林夙寒不明所以,林春来站起身,往前几步,凑近了林夙寒此刻尚未上胭脂水粉的素颜,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姐姐今日大喜之日,恐怕有些故人此后就再无见面的机会,我这做妹妹的体贴,行了方便,带了姐姐的故人前来拜访姐姐,姐姐,你开心吗?”
林春来等着看林夙寒突然愧疚的脸色,或者是惊诧之色也足够,然而,林夙寒听闻却不为所动,只是浅笑展颜,“是苏少爷吗?请出来相见。”
屏风背后有个身影一闪,一个蓝衫公子就翩翩而立,只是浑身上下带着那股恨意,让旁人见了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林春来朝那蓝衫公子点点头,“苏哥哥,我尽薄棉之力了,你们好好叙叙旧吧。”说完,莲步轻移,离开了屋子,顺便带上了门。
屋内的两人,就这么愣生生的对视着,许久之后,林夙寒才转过身子,继续未画完的眉,不再在意身后那灼热如铁的目光。
“夙寒,你果然要嫁给他?”一开口,不是林夙寒预料中劈头盖脸的怨恨,却成了低低的无奈,镜子里,能很清楚的看到他日趋瘦弱的身形,还有那憔悴了的容颜,想伸手去感触一下,指尖却触上了冰凉的铜镜,镜中花啊。
蓦地,那身形如疾风一样,狂掠过来,自身后紧紧搂住了她,平日难见的悲伤漂浮到了他的脸上,他紧紧埋首于她的耳畔,“夙寒,别嫁给他,好不好?跟我走!我带你走!”林夙寒有那么一瞬间是闪神的,然而马上就做出了反应,她放下炭笔,双手努力的要掰开那紧紧扣在她腰际的双手,“苏少爷,你我缘分已尽,莫要强求。”
几番努力,仍不见效,倒是那双手,愈来愈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放手,我就要是侯爷夫人了,那容得你这等放肆!”手一翻,尖尖的指甲往耳畔毫无防备的脸上抓去,顿时血丝扣在指甲里,和蔻丹红艳艳相配相生。
倒是那蓝衫公子被这样一个突袭,吃痛松了手,退后了几步,铜镜里那原本英俊清秀的脸上,有了几道血印子,格外的醒目刺眼,不禁悲从中来:“夙寒,你——,我们一年多来的感情?就是这么几个抓痕?唐淮阳就那么值得你这么抛弃我?林夙寒,我才是你的未婚夫!”
林夙寒从梳妆台上一把抓过剪刀,握在身前,“苏程远,不要说我抛弃你,是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想拖我下水?我转身觅得好夫君,你也应该好生寻你的活路!”
苏程远挺拔的身形歪了一歪,捂住胸口,喃喃而语,“原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们曾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口口声声说可以一起去死,到如今……”苏程远惨淡一笑,“到如今,我苏家落魄,你林夙寒——,你落井下石!”
“苏程远,是你没有能耐护住你的女人,我跟你一起死,这就是你爱我的一番心意?你太自私了!苏程远,说起落井下石,我没有大呼小叫,让所有人进来抓住你这个东躲西藏,侥幸逃命的提督府公子,已经仁至义尽了!”
“啪!”
苏程远自小练武,他虽然身形稍显薄弱,但是力度却不可小看,那一耳光使林夙寒步伐不稳,最终跌在梳妆台上,好不容易梳好的发鬓,就这么乱了,如同苏程远眼里的希望。
“林夙寒,我苏程远瞎了眼,爱上了你,今日受你如此辱没,算我活该。今日一别,若苏程远还有得一条命,就绝对不会再怜惜你、爱护你、心疼你!”很决绝,字字似乎都带着残刀破剑,由喉咙里出来,伤不了别人,却深深划伤自己的嗓子心肺!
那深深的眸子,渐渐只剩下了灰色的绝望,看着趴在梳妆台上毫无动静的女子,他终于转回头,远远离开她,远远放弃她。
当屋子剩下一室寂寥的时候,林夙寒低低的笑声回荡起来,只是笑声中掺杂的话语让人心生惧意,“苏程远,我嫁给灭你提督府的恶人唐淮阳,你是不是欲死不能啊?呵呵呵呵——有种你就莫要苟且偷生啊!”
屋外的男人,双手握成拳,咬紧的唇,泛出淡淡的血丝。
尚书府外,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已经到来,隐隐约约,看得到骏马上那幽暗的面孔,苏程远两眼欲要滴血,“唐淮阳,林夙寒,今生今世,此仇不共戴天!”
二
张婆婆被活生生打晕了。
但是没有人去在乎,几乎所有的人都翘首以盼,眼睁睁看着尚书府门,等待那传说中冷酷无情的定北侯出现。
如果红色是喜庆的话,那所有人都会在此刻表示怀疑,只因那走进来的人,虽然也如所有新郎官一样,穿着吉庆的喜袍,但是,在他身上,那贴身的红色新衣、那笔挺的鼻、那冷峻的目光、那薄情的唇、那剑挺的浓眉,人们看到的,不会是喜庆,倒是催命官一样。
霎时热热闹闹的场面,突然冷了下来,林尚书携着夫人过来,唐淮阳拱手算是行礼,冷冷问,“夙寒还没好吗?”
这?算是自古至今足够无礼的新郎官了吧!然而,谁让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谁让他虽然残酷冷血但是却为国做过不少大事,做了定北侯,谁人都得罪不起啊。
林尚书笑脸相迎,“贤婿,不可急躁,这吉时未到——”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就是定北侯吗?他,没听他说话?
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怪人一个!
有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跑过来,“老爷,小姐说可以上轿了。”
啊?看来自家养的,也未必是正常人!
当林夙寒风光霞帔被丫鬟扶着出来时,众人总算看到一直冷峻着脸不言语的定北侯有了一丝温暖的目光,还未等林夙寒到跟前,他就已经一步踏出,接过了她的小手,握在了掌心。
林夙寒在红盖头下轻呼,“淮阳。”
众人闻之吸了一口冷气,却见那唐淮阳有了笑意,一把横抱起林夙寒,“让为夫的抱着娘子上轿吧。”
林夙寒两只手自然而然的环住唐淮阳的颈项,任由唐淮阳把她抱上了喜轿,只是一旁吸了冷气尚未吐出的看官们憋着难受,看来,这,林夙寒,果然是个狐媚之人,不要脸至极,更多男子心中想到,幸好我不是那苏程远,否则,这等耻辱怎地吞得下?遇见了林夙寒这种薄情的女子,唉!
谁不知道曾经林家大不受宠的大小姐林夙寒被那初到尚书府做客的提督府公子苏程远一眼相中时,那林夙寒对苏程远极尽谄媚脸色,而现在呢?提督府一倒,提督府被株连九族,人人都知这苏程远苏少爷是没什么好路可走,但身为人家未婚妻一年多的林夙寒,偏偏在这时候毁了婚,而且还嫁给了那一手办了提督府几十口人命的定北侯唐淮阳,这种攀高枝保自己的行为,不齿啊!
不齿又如何?
唐淮阳摒弃一切繁杂的礼节,抱着自己的新娘就上轿离去,凡是有眼之人,都可看得出唐淮阳与这林夙寒感情非同寻常,看来,提督府少爷被抛弃,也是预料之中的。
花轿很稳,丫鬟跟在轿旁,随着轿子赶往定北侯府,一路看热闹的老百姓不在少数,但是,丫鬟是完全能感觉到那些纷繁的眼神和鄙夷的表情,都是冲着轿子里的小姐来的,叹口气,看着前面马上那玉树临风的侯爷,心里暗自琢磨,怎么这唐淮阳就看得起这样的大小姐呢?
四处张望之际,却被茶楼上那抹蓝色的忧郁吸引住了眼神,唯恐不乱的对着轿子里的小姐暗道,“小姐,我看见苏少爷了,他就在茶楼上!看着小姐呢。”
林夙寒的冷笑直接传到丫鬟的耳朵里,“少跟我提他,一身的晦气,我嫁过去得过好日子,他这样来捣乱,明摆着是不让我好过!你再提他,我就撕烂你的嘴。”
丫鬟住了嘴,收了声,眼神却不离那越来越远的身影,唉,忘了吧,还是忘了这个狠心绝情的小姐吧。
待花轿和喧闹的人群渐渐离去时,苏程远才收回目光,转身欲要下楼,却被眼前的身影拦住,“苏哥哥,你应该知道抛头露面不好,难道不明白现在京城里有多少人想要你的人头吗?”
苏程远看着眼前这个眉宇之间有着和林夙寒一样美丽的脸,无奈到无语。
林春来又道:“苏哥哥,避避风头吧,顺便,忘记她。”
苏程远嘲讽一笑,“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她?她是我最爱的人,却嫁给了我最恨的人。无论是最爱还是最恨,想到谁都会提及她,我如何忘?”
林春来眸子一沉,“那就记得她的绝情,她的背叛!这样你才有活着的动力,苏哥哥,你一定可以东山再起的。”
苏程远没有言语,只是转过视线,漠然的看着外面。
“春来,你相信吗?一个月前,她还靠在我的怀里,柔柔的说,她会陪我一辈子,无论是生是死,可是现在——,让她陪我浪迹天涯都做不到,不仅如此,居然嫁给了唐淮阳,她嫁谁不可以,偏偏去嫁唐淮阳!”深深怅然,“春来,谢谢你。事到如今,我身边,居然只有你。”
林春来低下头,轻声言语道:“苏哥哥,我愿意跟你浪迹天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都会陪着你的。”
苏程远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的姑娘,“春来,我已经不是提督府的公子了,而且我还是在逃的钦犯,你一个好姑娘,不可以——”
“我可以的,她林夙寒不可能做到的,我都可以,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生孩子,让你们苏家后继有人,苏哥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吧,我真的不怕苦,真的。”情急之下,拉住了苏程远的袖子,眉目间,道不完的诚恳和深情,可是——
“春来,我不可害了你一辈子。”面对着有些貌似的容颜,他却更容易想起那倔强的人。
“苏哥哥,我爱你。从你被父亲请来做客之前,我就爱上你了,可是不料,本来是父亲让你来相我的,却不料看上了林夙寒。现在林夙寒背叛了你,你难道还想一辈子念着她吗?她不爱你,就算曾经爱过,也不及我对你一半的情谊。她现在,有了唐淮阳,还会想起你吗?”
苏程远终究是掰开了她拉住衣袖的小手,“我不能,害了你。”
说罢,下了楼,却不料,林春来噔噔几步,追了下来,朝着他大喊:“我宁愿被你害。”
苏程远没有回首,立住的身子却给了林春来一个苍凉的背影,“如果你是林夙寒,我也愿意害你。”
背影离去,林春来瘫坐在楼梯口,眼泪再也无法止住,苏程远,你是笨蛋吗?你是混蛋吗?我那样不比林夙寒好?我不比她美吗?不比她俏吗?不比她温柔不比她善良吗?我什么都比得过她,可是,在你这里,我却什么都不如!
三
唐淮阳挑开盖头,迎上了林夙寒一双大眼睛。
“我还以为,能看见夙寒一双泪眼呢?”毕竟,嫁的不是自己所爱,刚出嫁的新娘子不都是喜欢这样吗?在红盖头下哭红双眼,可怜兮兮的样子,然而这林夙寒真的不是平凡女子,听闻唐淮阳话语的她,嫣然一笑,“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啊!多不吉利。再说,这新娘子里洞房之夜落泪,也是因为嫁的夫君丑入夜叉,或是穷得衣不蔽体,淮阳你英俊潇洒,又权贵显赫,我嫁了你,有什么好哭的?”
唐淮阳弯下腰,单手挑起林夙寒的下巴,让她美目难逃的与自己相望,“夙寒,我差点相信你是真心喜欢我的。”
林夙寒目不转睛,“淮阳,我也差点相信,你是真心喜欢我的。”
唐淮阳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负手而立,仰天大笑,笑完才复有弯下身子,与林夙寒只有寸许距离,“那夙寒,若我不是真心喜欢你,你认为你会嫁得进我唐府吗?女人对于我唐淮阳,永远只有喜欢的,而非是可利用的,再者,你林夙寒有什么值得我利用的?”
林夙寒盯着他,慢慢站起身子,温柔款款的说道,“淮阳,我对你没什么利用价值,而你对我,到有不低的利用价值,希望淮阳你能说话算话。”
唐淮阳点点头,“夙寒,这事儿我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过,今夜我不会碰你,我唐淮阳一定会让你林夙寒从心底爱上我,我才会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林夙寒轻轻笑了起来,“淮阳,你真是可爱,不过,我很喜欢你这些话。天色不早,相公你就早点歇息吧。”
唐淮阳转身之际又回过头,右手抚上林夙寒的脸,“疼吗?”温柔的话语,却勾起了林夙寒百般不愿回忆的过往,却不料那唐淮阳继续说道,“这苏程远想必也是极为爱你的,要不然这一耳光不会打得这么重,不过夙寒你放心,成了我唐淮阳的夫人,要打你也得自个儿掂量掂量。”
林夙寒诧异,“你怎知这是苏程远打的?”
唐淮阳嘴角上弯,“自你答应嫁给我之日起,我就在你身边布下了眼线,不让我夫人与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也是有必要的。
林夙寒浑身寒意渐起,“你一直在监视我?”
唐淮阳的唇慢慢靠了过来,“夫人果然天资聪明,不过,你对苏程远还真的是狠,不给人半点希望,还处处挑人伤痛处捏。为夫,喜欢这样的你——”吻上她,轻轻蹂躏着她的红唇,以为她会反抗,却不料她如此乖巧,果然是个宝,你看,她紧紧握住的拳头,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甩出去一样。
林夙寒没有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大眼睛一直明亮的睁着,知道唐淮阳放开了她。
唐淮阳俯身,正好凑在她的耳旁,索性吩咐道,“明日不用起来给娘请安,脸上这么一个巴掌印,过分丢人。”
林夙寒嗯了一声。
唐淮阳从容离去。
四
几个月的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这片偏僻的地方,苏程远带着一身逃亡的疲惫出现在这个边陲小镇,沙漠淹没着的小镇,苏程远仿佛看到了自由一般,欣喜之色,无需多说。
从底衣里掏出出京时私藏的银两,倒足够在这里置业安家,看着血色残阳和陌生的民族服饰,这大漠的风光无限却不知活路多少,一路从京逃来,几次欲要命丧黄泉,却又绝处逢生,也多亏启蒙恩师顾大先生一路暗中打点,就连这些银两,也是顾大先生暗中接济的。贵人相助,这份情谊,苏程远此生必报。
古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大福,不知自己能否再重振提督府呢!
客栈也不清净,如那一直徘徊在苏程远屋外的身影,莫非——苏程远一个闪身躲在了柜子旁的阴影里。
“姑娘,你找的人不就是个汉族男子吗?就住在这里面,怎地不进去呢?”小二的声音。
“我怕我家相公还在生气,不让我见他。”
是她?苏程远简直不敢相信,一把拉开门,那门口的二人都被此举吓住,不得言语声,“春来,你真是胡闹,怎么来这地方?”
原来来人是那林春来,长裙款款,黑色披风衬出的小脸,风尘仆仆。
“我一路追随着你来。”
苏程远把她引进房门,“春来,你这不是胡闹吗?你私自出来,林尚书就不管管你?”
林春来小嘴一撅,“苏哥哥,既然我是私自出门,爹还怎么管我。”
说实话,苏程远不太喜欢这样的林春来,她爱他,在他面前撒娇,但他心里却万般的不乐意,可是,事到如今,荒芜大漠里,如何赶走这个弱女子,也罢。
两年后,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初登皇位,就精简赋税,大赦天下,隐姓埋名了两年有余的苏程远终于恢复自由之身。
正值突厥一跃而起,屡屡骚扰边塞,扰民不已,苏程远一深思,就投身军营,报效朝廷。
为提督府那几十口人命开始血战疆场。
这期间,林春来一直不离不弃守护在旁,军里将士,凡知曾经提督府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买官卖官等大罪而惨遭灭门的人,都无不赞叹这林春来勇气可嘉,料想曾经林春来的姐姐现如今定北侯夫人的林夙寒就贪生怕死、卖身求荣,嫁进了定北侯府邸,作威作福了,与林夙寒比起来,林春来温柔如水的性格,却是男人心中的女神,边塞地盘上,谁都祈求上天,也赐他们一个林春来吧。
面对大家的高度赞赏,林春来都是淡笑带过,她其实比任何都清楚,无论世人把林夙寒说得多么的恶毒多么的下贱,在苏程远的心里,也只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他若恨的是她,那爱的也就是她,还记得苏程远带兵偷袭突厥身负重伤回来,不眠不休守在他身旁的她,听到太多的林夙寒,满嘴的胡话里没有一个林春来,全是林夙寒,骂的是林夙寒,念的也是林夙寒,郎中看着身旁的她欲语还休,是可怜她吗?
这些年,跟着苏程远,他没有碰她,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堂堂尚书千金,就成了一个跑腿的丫鬟,但是她不悔,她相信,总有一日,苏程远会看到她的,林夙寒算个什么?绝情的女人,男人应该不会喜欢的,想也知道,唐淮阳对林夙寒,日久见其心,自然不会宠爱多久——,到时候,幸福的还不是她林春来,边塞风霜折磨着她的容颜,但当苏程远接纳她之日,也是她风华绝代之时。
有人传来了密信,林春来匆匆一瞥,寥寥几语却让她眸子明亮了起来。
林夙寒,自小我就比你幸福,虽然你嫁得了定北侯,夺走了苏程远的心,但是,此刻你也不会有多幸福!定北侯欲要纳妾,看来你的侯爷夫人也坐不久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烧了信,撩起裙裾,往苏程远帐篷走去,碰见刚好出去端药的小厮,禀道,“小姐,将军已经醒了,正四处找小姐呢。”
林春来眼眸带笑,微微点头,西子之颜让那小厮也傻了眼。
这一年来的征战,苏程远立功无数,做了个小小的将军,看来光复提督府之日已不远了。
五
唐淮阳在凉亭里找到了林夙寒。
深秋的风不大,却带寒,然而林夙寒兀自睡得踏实,唐淮阳坐在旁边,不禁失笑,看来丫鬟们也是拿她毫无办法,这凉亭离她的就寝的地方也有得几许路程,她还真招摇过世,命人抬了她的贵妃塌,横卧在这池边凉亭之中,丝毫不介意侯爷夫人该有的礼仪风范。
可能是意识到有人观看,林夙寒挣扎几分就睁开了眼,看到身旁青衣贴身嘴角浅笑的男子,有了几分恼怒。
唐淮阳知是自己扰了她的清梦,忙将身旁的桂花糕端了过来,随意一拈,右手就来到林夙寒嘴边,林夙寒微微启口,那桂花糕带着清凉甜味就纳入了心肺,有些紧皱的黛眉,这才舒展开来。
“不是说朝中事务繁忙吗?怎地有空来看我?”林夙寒起了身,靠在榻上,就着唐淮阳的手,又喂了自己一口桂花糕。
“突厥又来犯,朝中自然不能安生,这几日没陪你用膳,不开心?”大拇指轻轻一抚,林夙寒唇边的碎屑就不见了踪影。
“皇上会派你去平突厥吗?呜——咳咳——”桂花糕还是噎着了,唐淮阳又伸手取来茶,送到林夙寒嘴边,那林夙寒如若抢着救命水一样,咕噜咕噜几大口,就解决了整个茶杯。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抚着她的背,却感觉到她又瘦了,“最近你又没好好的用膳?”
林夙寒已经把整盘的桂花糕抢了过来,“你娘天天跟我说要给你纳妾纳妾,我吃得下吗?”
唐淮阳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个只会跟桂花糕较劲的女人,一会儿才说道:“你放心,我娘也只是说说,我没纳妾的心。”眼前这一个就够他人仰马翻了,再弄一个来,不是自讨苦吃吗?
林夙寒不以为然的念叨,“其实你也可以看看,你娘昨日里还带了一个过来给我看,小模样挺俊俏的,还特温柔,开口闭口都是,奴家奴家——,没准儿你中意呢?”话刚完,就被人凌空抱了起来,一个转身落在了坐在榻上自家相公的腿上,身手不错,看看,盘子里的桂花糕没有一个移位,看向那个突然就冷了下来的面容,有些难以自持的笑了出来。
“我纳妾你不难受吗?”头埋在她的胸口,闭眼问道。
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你不能让整个唐家后继无人啊?你娶了我就已经把你娘气得半死了,何况我还没给你生出个一男半女,还是纳妾生子安安你老娘的心吧。”
唐淮阳闷声道,“别你老娘老娘的叫,她也是你娘。大夫说你身子属阴寒,不易有孕,但不表示不能有孕,夙寒,我很想看到你给我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如同你一样,让我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呢?”
林夙寒再无言语,唐淮阳闻之不见声音也抬起了头,却看到林夙寒千年难见的忧郁。
“我跟你说过吗?我抽签的事情。”
唐淮阳摇摇头,林夙寒一改平时轻佻的语气,有些认真的说起了这段往事,“我十七岁的时候,带着我的丫鬟去东城那个大庙里抽签,那时林家四姐弟中,那三个都被林夫人带去卜卦算命,抽了姻缘签、事业签,就唯独我没去。我听说东城大庙里的签很准,于是也去求了一签,那签上说,我是个命薄福浅的人,一辈子是个破败之命,未出阁过的已经算是我人生里最美满的日子了——”
“什么命薄福浅的鬼话?你也信?”唐淮阳插上了话,林夙寒示意他仔细听着,“我命好,遇见两个疼我的男人,我命苦,嫁给谁都是错误,那时候我没遇见你和苏程远呢,自然不信这些,那签上还说,我虽然嫁得好夫君,却是夫妻白不了头——”
唐淮阳终于怒气难忍,“东城大庙,我明日去砸了,乱跟你胡说些什么啊,什么夫妻白不了头,我唐淮阳此生从未对谁这么好过——除了你,难道我的好也不足矣让你跟我携手到老啊?”
林夙寒摇摇头,“淮阳,你别生气,我也不信。”
唐淮阳紧紧抱住林夙寒,缓了语气,幽幽而道,“你大概不知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吧?”
林夙寒坐直身子,朝着唐淮阳杏眼一挑,“这个问题我喜欢,我也时常纳闷,你堂堂定北侯,怎么看上我的?”
“我是在东城大庙门口见到你的。”很是认真严肃的口气。
东城大庙?林夙寒杏目圆睁。
“我刚要进庙里去接我娘,就看见迎面出来了个俏生生的小姐,那时你嘟着嘴满脸的怒气,模样十分刁蛮,连旁边的丫鬟没跟上你的步伐,也被你转身就是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果然是个下得手的主子。”林夙寒记得那日的情节,丫鬟是小牧,从小到大唯一陪着她的人,照顾她伺候她也陪着她,但那日一抽了签之后,就打算把小牧给嫁出去,可惜小牧死心眼,一路寻死觅活就是不去,她本就气急攻心,火气自然大得可怕,那耳光,还是她第一次打小牧呢!不过也好,小牧走后,日子应该比跟着她这个毫无地位和未来可言的小姐好。
“刁蛮的千金见得也蛮多的,所以根本没对你上心,何况哪个男人不想要个温柔点的,可是没有想到你出了庙门没多远,又立住了脚步,转首看向庙门,突然笑如春花,明媚难挡,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拈花而笑的女子,尘世间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失了颜色,唯你艳丽无边,想我是个冷情之人,从未对任何姑娘动过心思,也算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想方设法要娶到你,后来打探到,你是林尚书的大女儿,本要去提亲,却未料到,第二日就传来你缘定苏程远了。”
一个拈花而笑的女子?
林夙寒有些落寞的笑着,那时候她回头对着庙门笑,其实是想告诉那东城大庙,她绝对不是签上的命,自幼丧母已是命苦之人,老天没理由再让她一生波折。微笑,不过也是给自己信心,也许命运是由自己把握的呢?
可是,到现在也是三四年的时间了,望望来时的路,跟签上说的毫无所出,渐渐凉了心,果然,是命薄之人。
回过神,缩了缩身子,靠在了自家相公的怀里,“淮阳,还是纳个妾吧。”
唐淮阳生了气,勒紧了她的身子,“林夙寒,我都告诉你这些了,还要我纳妾,没有孩子的事情你别归咎在自己身上,我曾因先皇恩令,斩杀了不少无辜之人,这两手上的血迹,恐怕是要我的子嗣去还。你别想那些,只要开开心心养好身子,做好你的侯爷夫人即可。”
林夙寒抬头一笑,“果然是相公比较疼我。”说罢,吻了上去。
远处,一个银发老夫人拄着拐杖咬牙切齿,“败坏家风败坏家风,这青天白日的,那狐媚子也不知礼义廉耻,竟然做出这种不合理数的行为,儿啊,你一生恐怕就要败落在这个贱人手中,可是你还不知!我那愚昧的儿啊!”身旁有个不似平凡人家的姑娘扶住了怒气冲天的老夫人,“老夫人不必气恼,担心气坏身子骨。”
老夫人握住这姑娘的手,“你放心,秋禾,虽然入门你只是个二夫人,但是我保你不久之后就是夫人了,那狐媚子贱人我定不绕她,哼!我们走!”
唐淮阳依然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娇人,可却在一闪神之间,吐出了几个字眼,“平突厥的战场上,崛起了一个将军,闻之,苏程远是也。”
林夙寒的吻立住了,表情也有些哀怨,俩人相依,寂寥如秋。
六
京城来了粮草官,带来了数十万斗的粮食,苏程远与众人迎接那几人进了帐篷,好生款待。
醉酒几分,有人高呼了起来,“来这里就是自在,打仗之人不打仗窝在京城里,那叫度日如年啊。还有家里的婆娘管着,憋屈得!”
有人打趣,“老哥想不到也是一个惧内的!哈哈!”
遂有人索性说了起来,“惧内?我看真正惧内的是那定北侯唐淮阳,他对他夫人那才一个惧怕,听说——”说到这里,住了口,望向苏程远,“苏将军见谅,小的喝多了,醉言醉语——”
苏程远摆摆手,“那些都是一些过往之事,苏某早已不放在心上。”
毕竟是边塞军营,大部分都是镇守边疆多年的将士,自然不清楚京城里的翻云覆雨,对定北侯与苏程远的关系也不大明了,不明了就不在意,直直冲那说笑的人闹道,“快说,快说,我看看这定北侯有多么怕老婆!”
那人看看苏程远,只见他坦然喝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续了话题继续说道:“那定北侯唐淮阳啊,很是宠爱他的夫人,可惜他夫人不会生,本来唐老夫人对媳妇就十分不满,这下子就有了理由,说要给唐家传承香火,必须纳妾。那侯爷夫人一听就——”
有人插话,“肯定是恼羞成怒,不让呗。我曾经要纳妾,我家那口子抄起菜刀就追着我要命,女人啊,都这样!”
“这位老兄,你错了,那侯爷夫人挺乐意的,可是,侯爷不乐意了,说是纳了妾就委屈了夫人,死活不纳。啧啧——我等与之相比,惭愧啊!”
有人又言语了,“你们都错了,我看侯爷这叫英雄难过美人关。”
苏程远默默含笑的饮着杯中的烈酒,她所谓的寻找幸福,还真就幸福了,她幸福了,那自己呢?
定北侯,唐淮阳,我失去的,我一定会加倍要你还回来。
是侯爷夫人?林夙寒啊,你的侯爷夫人也做不了多久了。
步态不稳的离席,晚风一吹,顿时醒了不少,苏南飞从黑出走了过来,轻声禀告,“将军,您布置的南飞已经安排好了。”
苏程远点点头,寒风吹得旌旗响动,寒星在夜空中闪闪烁烁,整个军营里,一片残冬的气息。忽闻脚步声,不用回头已知来人是谁,当那披风覆在自己身上时,苏程远第一次握住了那纤细的手。
“春来,等战事完了,我们就成亲。”
林春来呆呆立住,半天,才回过魂,双手抖抖的抓住苏程远的手,“苏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一定是寒冷冬天里的梦,梦里温暖可梦醒就是冰冷的。
苏程远抱住她,“是真的。春来。”
林春来不禁热泪盈眶,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她已经等成了一个老姑娘了,她二十二岁了,仿佛繁华落尽、铅华洗尽一般的沧桑。
七
时光流转,转眼又过一载。
林夙寒依然懒散的活在侯爷府,只是几日未见唐淮阳,有些奇怪,招来丫鬟,问了仔细。
丫鬟如实回答,“侯爷最近心烦,朝中事由也不少,所以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就寝了,侯爷不想让夫人寒了身子,就去书房休息。这几日都在书房呢。”
披了衣,让丫鬟挑着灯笼,往书房走去,不想迎面却遇上了唐老夫人,林夙寒暗自叹口气,这一个屋檐,再怎么避也有见面之时啊,还未等她上前施礼问安,那老夫人就拄着拐杖在那秋禾的搀扶下,一步来到她面前,甩手就是一个耳光,疼得林夙寒几乎要掉下眼泪。
“贱人,我就知道你是个贱人!”那拐杖也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四周的丫鬟不敢上前相劝,只好呼叫,老夫人,别打了,别打了。”
打了几下不清楚,但是林夙寒已经浑身泛疼,这要命的走廊,如何也避不开。
“贱人!你害了我儿,你害了我侯爷府,你这个扫把星——瞧我不打死你!”说罢那拐杖又是噼里啪啦的往林夙寒身上招呼,林夙寒似乎记得从前的日子,怒火中烧,一把抓住了老夫人的拐杖,立直了身子,“老太婆,你打人也给个理由,行不行?”
那老夫人的拐杖被林夙寒双手握住,也取不出来,并开口大骂,“你这个贱人,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我——我——”几个我字都未出口,人就晕了过去,丫鬟婆子又是一番慌乱。
而这时,唐淮阳也从书房赶了过来,看着立在那里不动的林夙寒,也不言语了,倒是林夙寒,回过神来才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唐淮阳没有回答,倒是去了又返回的秋禾回答了林夙寒,“夫人还不知道吧,您曾经的旧情人已经衣锦还乡,握着大将军的牌位,停了侯爷的职。”
林夙寒依然望向唐淮阳,一字一顿的问,“是——苏程远吗?”
唐淮阳点点头,有些冷漠的对着秋禾问道,“我娘怎么样?跟我去看看吧。”这秋禾虽然并未被唐淮阳给纳了,但是唐老夫人看着顺眼,就留了下来,总认为总有一日能见缝插针,让儿子从了她老人家的心意。
当唐淮阳从林夙寒身边走过时,林夙寒只来得及抓住那飘飘衣袖,“淮阳,你没事吧?我——”
唐淮阳立住,“我并非怪你,只是有些心烦,不想见你。让我清净几日吧!”
林夙寒不放衣袖,“淮阳——”
唐淮阳转过身来,把林夙寒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掰开,“你也做不了什么,不来烦我就够了。”
林夙寒仰天长叹,好日子终于结束了,剩下的就是代价的付出,只是,这一次,恐怕付出是命。转身,看向幽暗的走廊,刚刚离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苦滋味,“原来,我做的也未必全对!”
丫鬟上前,“夫人,我扶您回去擦药吧,老夫人下手真重。”
林夙寒惨然一笑,“这算是轻的了。”想不到苏程远果然有一番作为,他回来了?得胜归来,接下来的恐怕就是磨刀霍霍,斩杀淮阳与她了吧。
这几年,未曾听到半点关于他的消息,想不到,有关他的消息居然这么的震耳。
身旁的丫鬟一边扶着她一边问道,“夫人,是不是挺疼的?都流泪了,我赶紧扶您回去,擦上药就不这么疼了。”
林夙寒抬手一摸,果然泪流满面,不由得笑了起来,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想不到却在这里落下来,林夙寒果然是越来越无用。
之后半月,唐淮阳都避着林夙寒,林夙寒也不再去找,两人四年来一直恩爱的感情,刹那间灰飞烟灭,直至有一日,小厮送来了林府的请柬。
原来,曾经与苏程远前后消失的林春来要出嫁了,嫁给倍受皇上赏识的前提督府公子现镇远将军苏程远,将军回来,定北侯就倒了,事情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个风生水起的定北侯手持圣旨,灭了提督府,只是那镇远将军侥幸脱逃,不料却卷土重来,看来,林大小姐真是扫把星,与提督府公子订婚,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嫁与定北侯,现在又害得定北侯停职受审,估计活路也少。
唐淮阳找上了林夙寒,“一起去吧,他们要见我定北侯的笑话,我就让他们见吧。”
林夙寒粲然一笑,妾身遵命。
八
林尚书依然是林尚书,虽然林夙寒自出嫁之日再没有回过这里,但是想不到的是这里依然是物是人是,就连情,也是那份薄情!
将军府尚未建造完工,所以婚宴依然摆在尚书府,宾客尽欢却不料门口进来的两个人让所有人禁了声,正在敬酒的苏程远抬眼望去,眼里一片冰凉。
林夙寒身着月牙白衫子滚银边,金玉腰带富中带贵,高高挽上的发髻,斜斜插着一根碧玉簪子,与簪子成套的碧玉耳坠也瑶瑶生辉,整个着装打扮让世人眼前一亮,其实这林大小姐未出阁之前也只是身在闺中,出阁之后虽然流言蜚语不少,但也不跨出侯爷府门半步,见她容颜的人自是不多,却不料今日一见,不似一般红颜祸水到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霸道,只是,那气质不像柔弱的林春来或者是林尚书另外一个刚过极笈之年的小姐,浑身上下,不见半分弱不禁风,相反那眼神,倒不是那贪生怕死的主儿。
反观身旁比她高出一头的定北侯,也是英气逼人,虽说被停了职受了审,但那身简单却质地属上乘的青衣袍子更衬出了一股冷冷的气质,绝美佩玉挂于腰间,头发盘于头顶,冠玉束之,与林夙寒属一对的龙凤簪子,横于发冠,整个人清俊冷漠,倒与身旁的夫人相互辉映,把婚宴的喜庆冲散得干干净净,如曾经他们的婚宴一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尽然吧。
苏程远举着酒杯走了过来,整个宴席鸦雀无声,只是盯着两个距离渐近的人物,苏程远笑道,“原来是定北侯与夫人大嫁光临,鄙人深感荣幸。”
定北侯唐淮阳冷冷一笑,“恭祝将军与夫人眷属终成,恩爱一生。”
“那是自然,春来虽不如侯爷夫人好气魄,但也是一贤淑女子,程远得之为妻,夫复何求?”
林夙寒接过话茬,眉眼一笑,众人顿时眸子一亮,“想不到苏少爷一别数年,说起笑来,我林夙寒哪来的气魄啊!”
苏程远笑意难掩,“攀起亲戚,程远还要叫侯爷与夫人姐夫和姐姐呢。”
林夙寒摆摆手,“侯爷与夙寒哪敢跟将军攀亲啊?将军如今是皇上的红人,我等哪有这种福分,你说是吗?相公。”唐淮阳揽住林夙寒,面无表情道,“夫人说得极是。”
这时候,从苏程远身旁跑出来一个小小姐,约莫十五六的样子,明眸皓齿却言语犀利,“林夙寒,你这种不要脸的人,还敢来尚书府,将军姐夫没死,你是不是想不到啊?若你当初没有贪生怕死——”林夙寒一甩手,给了眼前这个有些面熟的小丫头一耳光,寒寒而道,“我林夙寒的大名也是你叫得的?”
唐淮阳与苏程远这两个同样身躯挺拔一样高大的男子,就这么冷颜相对,丝毫不管林夙寒一抬手就把林三小姐的脸打得红肿难堪。
众人屏住呼吸,场面颇为诡异,久久,唐淮阳才开口,“林夙寒是我唐淮阳的妻子,容不得人侮辱,希望将军能管好身边的人,否则,我唐某决不轻绕,要知道,我夫人的手可是嫩生生的,到时候我就舍不得她出手了。”
苏程远嘲讽一笑,“唐淮阳,聪明如你唐淮阳,居然会要这样的女人,世人谁不唾弃她,唯独你当她是宝,迟早,这女人会害得你定北侯家破人亡!”
唐淮阳叹口气,“没办法,这就是命,谁让我爱上她呢?”
“爱上谁呢?真是一群不知愁滋味的年轻人啊!”一个年老的声音从身后的门外传了过来,苏程远一听,立马出门躬身迎接,“老师,您可来了,学生还以为老师不肯赏学生这个薄面呢。”
来人正是顾大先生,年过花甲,却依然俊朗如昔,长长白须,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林家的小丫头奔了过来,指着林夙寒委屈万分的说:“先生,林夙寒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来捣乱我二姐的婚宴。您给做做主儿!”
原来这林三丫头的闺名是求学识渊博的顾大先生取的,所以仗着这层关系,小丫头与顾大先生缘分不浅。
顾大先生听完,笑呵呵的,“三丫头,你也知道是你二姐的大喜日子啊,那就应该知道眼前这个被你辱骂的夫人是你的大姐。怎么这等无礼呢?”
小丫头跺脚,“先生,您不知道吗?这女人——”
唐淮阳站在身旁,冷冷呵斥,“三小姐口下积德,别再自讨苦吃。”
顾大先生拍拍三丫头的肩膀,转过身,看到唐淮阳身后护着的林夙寒,招手要她过来,所有人都诧异万分,只见顾大先生握住林夙寒的手,慈祥如父,“夙丫头,近来可好?”
林夙寒咬着唇,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顾大先生才吩咐唐淮阳,“回去后,好好给这孩子补补,她身子骨虚。”
唐淮阳点点头,携着林夙寒出了门,上了马车,在众人尚未回神之时,就已离去。
林三丫头走过来,扶住顾大先生,娇嗔问道,“先生,您为何识得她?”言下之意里的她,就是那离去的林夙寒。
顾大先生笑颜不改,“丫头快去敷点药吧,脸都肿了起来。”
九
唐淮阳已经深知时日不多。
自婚宴过后这一个月,不利于他的东西陆陆续续浮上了水面,倒不是那苏程远如何厉害,只是这继位不久的皇上有心杀人,任谁也保不了,就如曾经先皇要灭提督府一样。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杀了提督府,那这新皇就来斩除他定北侯,灭了功高震主之人,才稳得住他万岁之位,只是——
想起那日与他同站在尚书府的夙寒,叹口气,想起这两个月来对她的冷淡,其实倒成了自己的不是,唤来丫鬟,去把夫人请过来。
林夙寒来到这凉亭,很多个日子,唐淮阳都是在这里找到她的,给她喂桂花糕,给她喂茶逗她开心,今日,却是她在这里寻着他。
丫鬟备了酒菜,唐淮阳正在独自闷饮,林夙寒坐了下来,挡住了他的酒杯。
唐淮阳看着她,微微一笑,“夙寒,我不说,你也明白,定北侯可能没多少时日了。”林夙寒刚要说话,就被唐淮阳打住了,“听我说完,当初我灭了提督府,今日,苏程远也不可能只灭我一个,株连九族算是轻的,只是我这九族人不多,就一个老娘一个你。”林夙寒闻言,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淮阳,是我做错了,对不对?”
唐淮阳把她扶了起来,“不关你的事情,没有你,我与苏程远这笔血债都要算的。只是,你何等无辜?”
林夙寒拼命摇头,“我不无辜,我是罪人,我做错了。”
唐淮阳扶住她摇晃的头,“我不知道你跟着我,是不是心甘情愿,但是我待你,却是真心实意。如果要株连九族,你去求求苏程远,看着曾经的情分上,放你一条活路。”
林夙寒眼泪落了下来,“你当我真是薄情之人,是不是?淮阳,若我不是心甘情愿,此刻我也不会内疚,我知道是我错了,但是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你别让我去求他,你死了,我也不会偷活。”说罢哭倒在唐淮阳的怀里,“是我害了你和娘,害了你们唐家,可是你不要让我去求他,我若不能救你,就陪着你,陪你去黄泉,陪你去任何地方。”
唐淮阳搂着怀里的林夙寒,笑叹一口气,“夙寒,你这是爱上我了吗?曾经我见你那么的爱苏程远,想不到,有生之年里,你还是能爱上我的。有你今日说的话,我也就够了。”
林夙寒不答话,在唐淮阳怀里抽抽搭搭一整夜。
果然不出唐淮阳所料,才七日,苏程远就带着众多官兵把定北侯府邸层层围住,当苏程远手持圣旨念出那斩立决时,老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而唐淮阳则被押走,然而,押走前,苏程远却喊了等等,望向依旧跪着的林夙寒,苏程远嘴角泛起一丝嘲笑,“如果夫人肯与唐淮阳划清界限,本将军倒可以恳求圣上绕卿一命,如何?”
唐淮阳怒目圆睁看向苏程远,却见林夙寒浅浅一笑,朗朗而道:“夙寒叩谢将军不杀之恩。”
唐淮阳怒吼,“林夙寒,你——你果真——是骗我的,同生共死?你——”
苏程远回过头,“唐淮阳,你应该知道这是她的秉性,誓言只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你上当了。”
唐淮阳被押走,苏程远立在林夙寒的眼前,“哼,林夙寒,为了苟且偷生,依然什么都能做得出啊。我在军营时就听说朝中大臣那唐淮阳是最宠爱夫人的,捧在手心里的爱护,却没想到唤来此等结局,真是可悲可叹啊。”
“将军真的是能保夙寒的性命?”
哼!“林夙寒,这样玩弄男子,你还是不是人?曾经你也如此对我,现如今,连曾经给你荣华富贵的丈夫都玩弄,你的心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当初没有如此绝情的对我,今日的将军夫人不是林春来。林夙寒,你是什么样的女子?你怎么没有一点女人该有的柔软之心呢?”
“不过,我也要感谢你,若不是你和唐淮阳在一起,我就不会苟活这个世上,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对我的落井下石让我有了活着的动力,这么些年,你在侯爷府想尽清福时我却在四处逃亡,这么多年,若不是春来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有今日,我告诉你,我等今天等了很久了,能亲手杀死唐淮阳,能亲手看他痛苦,我很开心,可惜——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却如此,如此让人恶心!”
成婚之日看到她,惊诧万分,从来不认为她会有风华绝代之貌,然而那日却展现得淋漓尽致,倒宁愿她一口铁骨,陪着唐淮阳生生死死倒好,万没想到,她依然是无情之人!
大街小巷,再一次流传着林夙寒的消息。
无数人口口相传,关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曾经抛弃了苏程远将军,今日却又为了活命,再次抛弃定北侯,重新巴结上苏将军,真是天下第一贱人。
自唐淮阳被收押之后的第三日,唐老夫人也因病重,西去了。
众人又看到四年前的惨案,那提督府只是一朝一夕,就被灭了门,而今的定北侯,也算是家破人亡,更可怜的是,唐老夫人没来得及把秋禾嫁进门生个香火就惨遭祸事一命呜呼了。
十
林夙寒被囚禁在一个别院,苏程远派了两个丫鬟看住她。
整日里,林夙寒两耳都是充斥着两个丫鬟的辱骂,她总是淡淡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总有丫鬟来欺负她,四五岁的时候被丫鬟掐得紫一块儿青一块儿是正常,她从来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别人欺负她,她加倍报复回来,虽然下次会更惨,但是她总是要强的那一个。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七年,直到苏程远去提了亲,家里人才算给了她安生的日子过。
别人总说她是苟活于世,其实还真被说中了,记得六岁的时候,她差点就被丫鬟淹死在浴桶里,尚书府堂堂的大小姐,不堪到如此地步。
深秋寒露重的夜,月光清冷。
林夙寒把两个丫鬟敲昏然后绑起来锁在柴房里,从小院深处杂草丛生中扒开一个洞,那可是狗洞,她暗自庆幸自己不胖,否则真的难以钻出去。
一路逃亡,四处藏匿,就为了躲开苏程远的追捕。
穿着补丁衣物,如乡下粗野的农妇,混于人群中,寻着自己活命的希望。
当她逃到一个偏僻的县里时,四处都传言着,定北侯唐淮阳被斩了头。她面目漆黑,如同乞丐一样,眼神里没有半滴眼泪,有人在她面前施舍几个铜板,她居然对着那人磕头叩谢。
也在这个时候,有个妇道人家蹲在了她的面前,细细打量着她,好半天才激动道,“你是小姐?”
林夙寒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平凡妇人,眼睛里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那女子不顾林夙寒浑身上下的泥土污垢,拉住她又哭又笑,“小姐,你就是小姐,我是小牧啊。”
小牧?
林夙寒看着眼前的人,是小牧,那个曾经陪着她数年的小牧,那个被她亲自嫁出去的小牧,真是他乡遇故人啊,自己却如此狼狈。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快跟我回家吧。”小牧扶着她,就要往家的方向赶。
林夙寒摇摇头,“小牧,收留我,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那小牧摇摇头,“小姐,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能不管你吗?”说罢扶着林夙寒就离开了。
两日后,这县令接待了两个特殊的人物,他们拿出一幅画像,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只是县令翻过真个县城,都没有找到那女子,那俩人才作罢,去了另外一个县城。
苏程远从此再没有找到林夙寒,她是死是活,都成了谜团。
林春来也有了几个月的身孕,看来将军府慢慢的就会兴旺起来。
偶尔,林春来倒会不经意的提起林夙寒,也许是要做母亲了,倒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程远,其实我只比林夙寒小一岁,但是却比她幸福得多。”
苏程远皱起了眉,“怎么想着提起她?”
林春来笑笑,“她不是我娘亲生的,你知道吗?”
苏程远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没看出来,因为你与她还是有些相像。”
“她是我爹原配生的,听说她娘还是个才女呢!爹可喜欢她娘了,可惜就为了生她,丢了性命,所以爹才会如此的讨厌她,府里所有人都欺负她,其实她这么薄情不是没有道理的,小时候,我和弟弟常常联合起来对付她,有一次,我和弟弟把她推进了池塘,虽然她没有淹死,但是也差不多吓得掉了魂,之后半个月没有从床上爬起来。”
苏程远有些惊诧的看着林春来,林春来被看得不好意思,“那时候我们也小,只知道爹和娘都讨厌她,所以我们也就胆大了起来,但是那次,虽然我和弟弟闯了大祸,爹爹却没有惩罚我们。后来她醒了过来,也找个机会把弟弟给推进池塘,可惜,爹爹罚她足足跪了三天,娘也把她打个半死。我和弟弟那时候看到都被吓住了,从此,我们就知道,府里的林夙寒是完全没有地位的。”
苏程远垂着眼,“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林春来也有些不解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想起她来,觉得她挺可怜的。但是我有个感觉,她可能已经死了。”
苏程远闻言突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还没找到她的尸骨,我不会轻易认为她就这么死去。”
林春来一点儿也不在意丈夫的激动,继续说道,“爹给她取的名字都是薄命的意思,可见爹有多恨她,如果她还活着,也不一定过得好,如果死了,恐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夙寒?夙夜犹寒?一个女子的命里带了个寒字,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
再一次在尚书府里用饭,林春来的弟弟林春和也成了亲,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好不快哉,用完饭,苏程远便在园子里逛了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其实这里他是知道的,在和林夙寒定亲之后的一年里,他来这里的次数多得数不胜数,那时的林夙寒,不温柔但是却很贴心。
林春和站在了身边,“姐夫,怎么来这里了?”
苏程远摇摇头,“不知不觉,走到这里而已。”
林春和叹口气,“这里马会就会夷为平地了,爹已经打算在这里重新建做楼阁。”
“可以进去看看吗?”
林春和点点头,带头走了进去,蛛网已经结满了屋子,只是那些屏风还在,记得她成亲那日,也是在这里梳妆打扮的。
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有小丫头寻了来,“将军,夫人催您过去,说天色已晚,该回府了。”
尚书府门口,春来已经捧着肚子在那候着了,林尚书谆谆告诫,惹得林三丫头很为不悦,“二姐都跟着姐夫这么多年了,爹你还不放心,二姐又不是那贱人!”
苏程远闻之冷了容颜,“春诺!”
林三丫头伸了伸舌头,低声辩解,“我又不是骂二姐。”
回程路上,苏程远都难展笑容,林春来也默不作声,只是快到府门的时候,林春来才轻轻道出,“所有人似乎都忘记她了,却不料三妹还提起来。”
苏程远不予答复,下了马车径直回了书房。
十一
又是三年时光匆匆流过,这一冬日里稍微有昏黄日头,尚书府又是热闹盈盈,原来,是林尚书六十大寿,前来祝寿的人不在少数。
也如曾经,当顾大先生进门时,众人也是极为敬重,林尚书亲自过去迎接,苏程远与林春和陪在身旁,让人诧异的是他怀里的小丫头,顾大先生乐呵呵道,“这是我家孙女,硬要跟来,告诉尚书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怀里的小丫头咬着手指,模样甚是可爱,圆乎乎的小脸上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梳出来的包包头更是让三四岁的小丫头显得更是乖巧伶俐,当她杏仁一样的眼眸悄悄流于眼前三人身上时,身子却往自家爷爷怀里躲了去。
“哈哈——平日里小丫头不怕生的。”抱着自家孙女进了屋,顿时暖和了起来。
林尚书捻着胡须,赞叹道,“先生如今倒是儿孙满堂,听说孙子更是出类拔萃。呃——这孙女是最小的?”
顾大先生笑道,“可不是嘛!我最小的孙儿已经十三岁了,而她,才四岁。”低下头,逗弄小丫头,“告诉尚书爷爷和将军叔叔,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还是不理会,顾大先生乐道,“出门时她硬要跟着出来,到这里,却一点也不活络。”
这性子,让林尚书突然想起了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丫头,从来不叫爹,任其怎么哄,怎么打,都不出声,与眼前这个小丫头,倒有几分相似。
四岁的顾知宁当真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过一句,只是赖在爷爷怀里,不肯离开半步。
林春来来抱她,她也不肯,只是紧紧揪着爷爷的胡须,丝毫不让步。
顾大先生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平日里在家也是这样,就喜欢黏着人。别看她不言不语的,脾气倔强着呢。”
苏程远细细看了那孩子一眼,深觉面熟,却又想不起像谁。
十四
苏程远得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年关。
然而这个消息突然到让他软了身子跌坐在椅子上,将军身上的威武阳刚颓然散去。
“将军,我找到了林夙寒。她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的坟墓。”苏南飞说。
苏程远摇头,“也许是假的,掩人耳目。”
苏南飞看着眼前的主子,从五年前为他准备定北侯的罪证到打倒定北侯,再到现在一直不放弃的寻找这林夙寒,主子——
“将军,我还看到了一个人去拜祭她,将军想不到的人。”
苏程远抬眼,苏南飞一字一顿说道:“顾大先生,我还问过附近的猎户,都说顾大先生每年的冬月初九,都会赶往那里去看她,已经三年了。”
“老师?老师怎么回去呢?”
“将军,林夙寒已死,将军可以不必再找了,无论如何,那样对待将军的人,既然已经死——,将军就不值得再为难自己了。”
苏程远的表情开始怪异起来,似乎有些痛苦,“南飞,你知道吗?这几年里,我越发的觉得蹊跷,林夙寒明明是贪生怕死之人,为什么又要逃离我呢?我一直想不明白,所以非得找到一个答案不可。”
“答案不就是林夙寒背叛了将军吗?也背叛了唐淮阳!”
苏程远摇摇头,“不是,好像事实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就一直想要找到她,没想到,你告诉我,她已经没了。她——”说到后来,苏程远却没法继续说完,喉头一热,张口就吐出了血,苏南飞大惊,连忙扶住,“将军,您这是——”
苏程远抹了抹血迹,“没事,我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去拜访老师。”她那么让他怨恨,恶心,为什么?为什么在听闻她已经不存在的时候会如此心痛,仿佛生命里一直维持自己生存的动力,活生生的抽离了!
苏南飞对着歪歪倒倒离开的背影低喃:“将军,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她已经死了的消息?”
当苏程远带着苏南飞来到顾大先生的府邸时,顾大先生正在作画,“是程远啊?先等等,我就快画完了。”
“老师,我有要事——”
“再大的事情也要等我画完再说。先坐会儿。”顾大先生头都不抬,依然沉浸在创作的境界中。
苏程远深知老师的习性,作诗画画时,最忌讳别人打扰,于是再大的事情也只好压在喉头,与苏南飞坐在旁边,静静等着,只是,内心间突然涌来一阵痛楚,仿佛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要知道的好。然而,每个人活着都不喜欢带着问题,而是携着答案才能踏实的过日子。
一个时辰之后,门被推开了,望过去,是一个丫鬟抱着那刚睡醒的孩子,就是林尚书六十大寿时候顾大先生的孙女,然而丫鬟似乎不知道顾大先生的习惯一样,开口就说:“老爷,知知小姐刚睡醒,就要找老爷了。”
顾大先生叹口气,放下笔,无奈道:“过来吧,看来这幅画又作不成了。”
接过丫鬟手里的知知,宠溺而言:“知知啊,怎么想爷爷了?”
小丫头也不说话,就是靠在顾大先生怀里,小手把玩着银白的胡须,也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中年美妇,把知知抱了过去,小丫头终于说话,“娘,桂花糕好了吗?”
中年美妇点点头,“我家小知知不是饿了吗?走,跟娘去吃桂花糕。”
顾大先生目送母子俩离去才回过头来,对着苏南飞说道,“你就是那个看见我在夙丫头坟前的小子吧?既然我认出了你,也就知道你们是为什么而来的。”看向苏程远,“夙丫头虽然叮嘱过不准告诉你,但是事到如今,为了知知,我也应该全盘托出。”
说罢,走到书柜前,从一本古书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苏程远,“回去再看吧。”
十四
先生:
夙寒在这里给您老人家跪安。
提笔之际,已是年关,冰天雪地,心却暖暖足矣,给您老人家磕头,是有求于您,夙寒现身怀六甲,自是淮阳的骨肉。在逃亡路上就听说淮阳被砍了头,却掉不出半滴泪,明明心疼至极,却眼窝干涩,仔细想想,可能夙寒果然是绝情之人。
夙寒命薄福浅,先生也知签文上说得清清楚楚,夙寒命薄,是因活不过二十四;福浅,则是嫁得好夫君却没白头偕老之命。命如此,先生也知夙寒不是怨天忧地之人,只是曾经为保提督府血脉而违心嫁给淮阳,而今又为了肚中孩儿,负了淮阳,为保淮阳骨肉投于程远。曾是不可告知程远真实缘由,这次却是没有机会告知淮阳,他盼望已久的孩儿到来了。
娘是生夙寒时难产致死,想着自己的命,也觉得不可能有机会抚养孩子,款且,没了淮阳,夙寒也无法苟活于世,到底要去黄泉底下给淮阳赔罪。
把孩子托付于先生,实属没有办法,一是先生与程远关系密切,若有一日,程远查到了孩子是淮阳的骨肉,看在先生您的面份上,绕夙寒的孩儿一命;二是夙寒一辈子没什么亲人,寄托无门,也只求先生大恩大德,收下这可怜的孩儿。
先生胸怀博大,定会善待淮阳骨肉,曾经淮阳给孩子取过名,叫知宁,恳请先生赐他一个顾姓,让他长在顾家这样一个和睦家族里,不要如同夙寒,年幼就孤苦无依。不论是男是女,都不要告诉他他的身世,冤冤相报何时了,夙寒这里谢过先生。
夙寒此生短短二十四年,却一错再错。
信末,夙寒还有一事相求,告诉夙寒,夙寒错了吗?
当初背弃程远嫁与淮阳,背负了种种恶名,是不是错误的选择?那时是不是应该陪着程远一起死才算是贞节烈女?斩草必要除根,淮阳却答应留下程远一命,若不是夙寒,唐家也不会连个后也没有,先生,夙寒,真的错了吗?
不瞒先生,夙寒每每想到这里,就悲从中来,淮阳定不会原谅夙寒,程远也必要恨夙寒一辈子,而知宁却不知她有个娘亲叫林夙寒,夙寒甚至想到,死后的那一撮黄土,都没有人来看一眼。
皆是命!
推窗望去,雪正浓,是为夙寒提前披麻戴孝吗?夙寒不知。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夙寒绝笔
尾声
“你说,你到底要不要娶秋禾?你能等,秋禾一个姑娘家,早已不能等了。”拐杖差点就招呼起他的皮肉来了,他只得放下账本,叹口气,“娘,我还不想着成亲!”
拐杖敲了下来,果然没有减轻力道,老娘身子骨依然如当年,“哼!我就知你还惦记着那个狐媚子,她都那样对你了,还念念不忘!真是我生的,不来气我无道理!”
“娘——,我这不是忙嘛,突厥最大的皮草商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拐杖又提了起来,“今日你休想赖掉,这秋禾跟着你这么些年,很不容易的,你不可以对人家姑娘不负责任!”
冤枉大了,“娘,我又没怎么着她。”啊!拐杖又下来,疼啊,“你要是把人家怎么了我才高兴呢,至少你赖不掉!”又是几拐杖,吃痛求饶,“是是,我答应,我答应娶她,行了吗?”
拐杖停在半空中,“真的?”
点头,又回复那冰冷的样子,“娘你自己去操办婚礼吧,我是不管。”
“呵呵,不用你管,看账看账,娘这就去了啊!”听到拐杖声渐渐远去,才从椅子上起身,从书柜中找到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信,再忍不住,又打开来,梵文也罢,汉字也好,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然而这几日,心空了就看,看完心就空空如也,空了再看——仿佛如此折磨自己,方才有一丝心安。
呼吁和大人:
属下经过几年查找,终于有了夫人的下落。
只是夫人——因难产而死,小主子却不知去向。
属下曾在夫人坟前遇见过苏程远。
他只说了三句话,属下原原本本记了下来,禀告大人:
“我苏程远害了你。
唐淮阳没死,你一个人在下面一定很寂寞吧。
知宁很好,老师一家人对其极为宠爱,我也认作了义女,你就放心吧。”
属下有些疑惑,是不是苏程远早已知道大人鱼目混珠金蝉脱壳的妙计?
这知宁是谁属下还不确定,不过一定会尽快查清,及时告知大人。
成则
他折起信来,久久无语。
知宁是谁,他最清楚,这个名还是他取的。
托付给了顾大先生,也明了了她的心思。只是,再无颜面踏进中原。当初下决心生离以为自己已是痛彻心扉,不料真正的死别,才让人觉得,再大的痛楚也愿意是生离,而非今日的人鬼殊途。
信已经到了好几日,恐怕成则早在等消息了,平了平心,遂提笔,回信道:
成则,连日赶回,知宁是谁,我已清楚。有一事相托,到夙寒坟前上柱香,顺便带着西城老巷子口那家的桂花糕,告知她,我挺好……
写到这里,停下了笔,捂住眼,信纸上有了几处水迹,那夙寒二字,渐渐渲染开来,从中仿佛又看到了那拈花而笑的女子!
当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夜深人寂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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